「哎喲喂呀!哎喲喂呀……」
一名白胡子老頭趴在床上,在他的床頭邊放了和人等高的竹拐杖,天然形成的竹頭就像小老頭,和他有六分相似,笑呵呵的,只是此時的白胡子老頭笑不出來,一張常年笑臉變成苦瓜臉,兩道細長眉毛是打結的,五官都糾結成團。
「哎喲喂呀……痛……痛死我老土地了……」這是走哪門子霉運,他明明離楣神很遠。
「老頭子呀,你到底要不要緊,都听你嚎了好幾天了,真不行就找個人治治你的老腰……」穿著一身錦紅的老婦細長的眉毛緊蹙,關切地說。
仔細一看,看起來年約四、五十歲的她胸口掛了金燦燦的金牌,數一數有十來片,花樣不重復,還沉重得很,虧她掛得住。
沒辦法,山里村、流水村、杏花村三村共同祭祀一間土地公廟,土地公廟坐落在三村相連的山坳底下,廟里的土地婆就愛這黃金俗物,掛得越多她越靈驗,百試百靈。
其實土地婆已有千歲高齡了,只是為了配合土地婆婆的形象才塑造成今日的樣貌。
而趴著哀叫的老土地姓張名福德,世人稱福德正神,但他身邊的老婆卻不是元配,他是眾分靈中法力最弱的一個,分配到事不多的窮鄉僻壤,孤寂百余年才決定找個老伴作伴。
張福德有很多的分靈,但分出去的靈各成一體,與本尊雖有連系卻各有靈智。且隨著民間百姓越來越多,他們開拓出的土地也越來越多,光靠張福德和其分靈有些應接不暇,因此一些在地方上有善名的修行者一旦亡故,便會借調為土地,雖然掛著「福德正神」之名卻不姓張,代管土地,為正牌土地公分擔些日常瑣事。
原先這兒並沒有所謂的山里村,流水村,杏花村,只散居三、五戶逃難的百姓,後來他們開荒、耕種,慢慢的繁衍起來,幾百年過去,此處才形成幾百人雜居的村子,外來戶也越來越多,逐漸分成了三個村子。
安居樂業久了,其中一村的村長想永保安樂,因此向其他兩村村長提起建廟一事,其他兩村同意了,只是因為小村子沒什麼錢,蓋不了大廟,所以就想自己動手抹土疊磚蓋間小廟,用來祭祀護佑一方百姓的土地公。
一開始的土地公廟真的很小很小,屋頂還沒一個成年男子高呢,不懂事的孩子彎著腰躲進去玩躲貓貓,一次只能藏一個,廟小得連土地公都覺得住得委屈。
後來村子里有人在土地公的指示下賺了大錢,那人一高興就把小廟翻新,改成如今能容十數人進去上香的廟宇,兩旁加蓋了廂房和廚房,還挖了口井,供村民閑暇時來此歇個腳,泡泡茶。
不知何時,土地公廟旁邊長了一棵榕樹,不到幾年功夫大得足以遮蔭,又過了十余年樹冠寬得蓋過土地公廟屋頂,像一把大傘似的,讓村民們更樂于走動,在此閑嗑牙。
在這段期間來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頭,在土地公的「同意」下成為廟祝,此後每隔三、五十年就有年齡相當的老漢流落至土地公廟,接替年老身亡的老廟祝。如此過了百余年,廟里多了位土地婆婆,之後的廟祝就是攜家帶眷來的,有時還有長相奇怪的小孩。
土地公廟每一位廟祝都十分長壽,活至百歲才壽終正寢,故而鄉間耆老常言土地公廟很靈驗,只要不作奸犯科,做些好事,通常十求九應,讓人心想事成。
其實三個村子里,很多人都想要當這個廟祝,光是百歲長壽這回事,村里的老人哪一個不想要?更讓人眼紅的是香油錢,三村三百多戶,加起來一千多人,沒錢的投個十文、扔個六文,有錢的一兩、十兩、百兩的捐,積少成多,累積下來的數目相當可觀,看在銀子的份上,誰不想把土地公廟佔為己有,每天閑著走來走去就有錢花。
可惜沒一個如願,廟里的廟祝不是想當就能當的,而是要先請示土地公,得到聖筊才得以留下,若強行入住,自稱廟祝,想獲得保佑的,隔天便會在亂葬崗醒來,懷里抱著一截白骨。而貪心無度,想將廟產據為私產的,不是霉運連連便是怪病纏身,怎麼都好不了,听聞有個人背部還長了個大包,像個龜殼,長蛆化膿。
一個兩個……許多懷著貪念的人試過,都得了教訓後,三個村子的百姓們都曉得土地公有靈,不允許信眾們胡來,神明保佑家宅平安,五谷豐收,六畜興旺,就該知足了。
只是百姓們不知道,那些得到土地公允準的廟祝,其實就是現在趴在床上哀叫的土地公的化身。
「老婆子,我這痛呀!一時半刻好不了,你別理我,痛久了就好了……」痛到麻木就不痛了,老土地樂觀的想著。
「要不,我幫你揉揉,你忍著呀!」瞧他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她心疼吶!
老土地點點頭,「你輕點,別太用力,我這把老骨頭禁不起太多的折騰……」
「閉上你的嘴,我一個老太婆能有多大的氣力,謝謝你看得起我。」活了幾千年還得來服侍他也真命苦,都怪這老頭不好好照料自己。
「老婆子……」他動容于老夫老妻的夫妻情深,正想說兩句好听話討好她,可是口中卻先嚎出殺豬聲。「啊——?我的腰……」她這叫沒力氣?女人的話果真听不得,不論是人還是神。
「很痛?」土地婆眉間多了一抹憂心。
「痛。」他吸著氣,忍痛
她幽幽嘆了口氣,「自找的,怨得了誰,叫你別去你非要去,人家一約喝酒你跑得比誰都快。」
聞言,他一瞪眼,似有不服。「美酒當前誰能不快,不趕緊上去和太上老君喝兩杯,一等秋收我哪有空閑,田頭、田尾都得巡,以免這一年的糧食遭了災。」
村民就靠糧食過活了,遇到個好縣官,豐衣足食,家家有余糧,若來個苛捐雜稅的貪官,繳完稅的那些糧食根本不夠一年嚼用,他又得有得頭痛了。
「是呀!你說的都對,對極了,可是你也得掂掂自己的斤兩,以為你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嗎?還隨著人扭腰擺臀?」人貴自知,他都是一方土地了,還腦子不清楚。嗜酒如命,一聞到酒香兩眼就發亮,再遠也飛著去就罷了,喝酒喝到跳起舞扭了腰,他這也是天庭里唯一一個了。
听著土地婆的輕聲責備,老土地臉一紅,有些害臊,吶吶辯解,「不能怪我一把年紀少年心,老君他那洞府有他徒弟孝敬的大螢幕,足足上萬個,整個屋頂都掛滿了,一抬頭就能瞧見古往今來多少事,我一看就入迷了……」
太上老君這是炫耀,看得他羨慕嫉妒恨呀!
人家是大神,收徒何止千千萬,其中幾個尊師重道的就夠他面上有光了,藉口約大伙兒喝酒,實則是炫耀徒弟,瞧老君三句話不離徒弟的得意勁,他們下界眾神多心酸。
誰說土地公收徒弟的?
沒有,倒是契子、契女收了不少,可沒一個想到弄幾個未來的液晶電視孝敬他,個個憊懶得很。
事實上是土地公修行有限,收的義子女也只是一般民間百姓,不像太上老君法力高強,座前弟子個個有神力,擁有撕裂時空的本領,上下兩千年自由來去。
唉,那上萬台液晶電視,雖然訊號接收得不是很清楚,但能用在觀看人間百態,注入點法力還能查看當下各地的情形以及百姓們的一舉一動,這功用多好呀!如果他有這些螢幕,不用走出土地公廟便能知天下事,老土地看得心里癢癢的,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一入迷就跟著一時興起了。」
一想到那事,老土地就滿臉通紅了。
他邊和太上老君暢飲瓊漿玉液,一邊看著頭頂上的螢幕,誰知看著看著就看到一群精神抖擻的婆婆媽媽在公園跳舞,他看到動作簡單又有趣,便跟著甩手,抬腳,轉圈圈,誰知這一轉就慘了,閃到腰。
當時他愛面子,說沒大礙,沒跟老君討藥吃,誰知回了家越來越疼,疼得都爬不起身。
「我也不想的……」以神壽來說他還年輕著,哪知不敵一只腳都快入棺材的婆婆媽媽。
「找個時間到天庭請老君幫你治治,他會煉丹,那兒肯定有你用得上的丹藥。」若是沒有便開爐煉制,對太上老君而言輕而易舉。
「我哪走得開,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這腰少說得治個兩、三日才能好,你說這三村的百姓我放得下嗎?要調解村里事,才剛插下去的秧苗要防蟲害,還得看雨水足不足。」
山里村、流水村、杏花村的附近有條小河,所以沒有供水、爭水的大問題,頂多就是婆媳不和,兄弟斗氣,打老婆和虐夫。
但事再小也禁不起多呀,這些家常瑣事看似無關緊要,但若不抹平了,使百姓和樂,後面接踵而來的事兒可不少。
所以每每遇上這些糾紛,他化身的「廟祝」便出來說合了,這邊說兩句,那邊磨三句,讓大伙兒把心中的怨氣放下,重修舊好,大伙兒一時雖然意難平,但在他的說合下,多少會給點面子,時日久了,氣也就消了。
可是自己不出面,沒人攔著,這事就鬧大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演變成持刀互砍的事件,一不小心還會死人。
記得那一回他去給丈母娘拜壽,半個月不在家,等他發現事大了也來不及,人死都死了還能回魂嗎?起死回生這種事他辦不到,天道輪回是命中注定,他一方小神哪管得了生死,該死就得死。
「這……」土地婆也為難著,土地雖是小小的地方神明,可也不好長期擅離職守。
「哎呀!老婆子,無妨,我再忍忍就是,過個十天半個月總會好全。」他這是自我安慰,其實神軀不比凡身有自我修復能力,神的形貌是化形而來,傷得是元神魂魄,若沒有丹藥療治,僅靠自身療癒好得慢,三、五年來不見得有多大成效,還有可能形成痼疾。
土地婆心里難受,勸道︰「去治吧!看你整天哀嚎我于心不忍,大不了找個人來幫你分憂解勞。」
老土地一听,雙眼中出現一絲亮光。「那要找誰好……」
「看你覺得誰合適就找誰,咱們能選擇的也不多。」方圓百里內就他一名土地,哪能請旁得土地看顧一、二。
「我看吶……」他沉吟著。
「土地爺爺,土地爺爺,我捉了一只雞,你看要清炖還是紅燒,或是烤著吃,我餓了……」
听到喳喳呼呼的少女脆聲,老土地和土地婆互視一眼,露出會心一笑,心有靈犀。
一只體型比同類略大一些的雪白狐狸出現在廟里,嘴里叼著血淋淋的斷氣野雞,卻是發出少女清脆的嗓音。
「土地婆婆,你看好肥的雞呀!被我飽食一頓了,我勉為其難分你們雞頭、雞腳、雞……」
不是她小氣,是她最愛吃雞了,無雞不歡,她的雞肉要是分出去太多她心疼。
「狐姬,你來了呀!」土地婆笑得特別和藹可親,一雙眼楮都眯成線了。
見狀,跑得像一陣風的小狐狸忽然止步,一臉警戒的抬起臉看向兩個神,不自覺後退兩步。
土地婆婆對她雖然也很好,卻不會溺愛她,更沒這樣溫柔過,這一定有鬼。
「狐姬呀,你有三百歲了吧!」老土地也比平常更加和藹,好誘騙涉世不深的小狐狸。
「怎麼,你要剝了我的狐狸皮做圍脖?」她的皮毛可值錢了,不少人圍捕她就是為了她一身的皮。
「呿呿呿,說什麼胡話,你是我老土地看著長大的,我要你的皮干什麼!」
狐姬是人、狐結合所生的後代,身上一半是人,一半是狐的血統,因為她體內人類血脈被封,她非但不能維持本來就有的人形,連化形都比純血狐族慢,光是幻化成人形就用了兩百多年,而且還不穩定,一下子是人,一下子是狐,一下子人身狐面,一下子又成狐身人面,所以她很少以人的樣子出現在人前,大多以狐狸的樣貌來去。
狐姬的娘與一名寒窗苦讀的書生相戀,書生在娶了狐妖幻化的妻子後,得到她的幫助一飛沖天,官至二品,兩人前後生了三子二女,都是人形。
偏偏狐姬出生時,狐姥姥找到私自離家,並擅自成親的狐姬娘,大怒之下封了月復中孩子的人類血脈,以至于狐姬娘臨至生產時生下一只狐狸幼崽。
狐姬父大驚,視為妖胎欲斬之,狐姬娘阻攔丈夫,狐姥姥把狐姬帶走,狐姬娘卻不肯跟著離開,並對狐姬父吐露她是九尾天狐一族,因與他相愛才甘願為他生兒育女。
狐姬娘以為以兩人的深濃感情,狐姬父仍會愛她如昔,誰知他認為自己的妻子是妖物之事一旦暴露會引起麻煩,甚至丟官,為了得來不易的官位他便殺妻,還謊稱她難產而亡。
之後他擔心三子二女成長了也會變成狐狸,便假意扶棺回鄉,將妻子葬于祖墳,半路上安排了假土匪,將其子女一並殺害。
守完妻孝的他又續娶了宰相之女為妻,他意氣風發的認為再無人阻攔前途,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他會位居高位,青史留名。
哪知迎娶那日,帶走小狐崽的狐姥姥來了,她以人的樣貌現身在喜堂,當著眾人的面指出他殺妻害子的事實,並引雷將其誅殺,雷光一閃,他胸口破了個大洞,死時一臉錯愕。
也為了這件事,狐姥姥一直沒解除狐姬身上的封印,以至于她的修行之路非常困難,每每一到化形時便使不出力,而一旦幻化成人形也維持不久,最多兩個時辰。
而在狐姥姥有意的放縱下,她對修行不感興趣,只喜歡玩,整天追著自己的尾巴也樂呵呵。
狐姥姥在十幾年前渡劫失敗,被十道疾雷一劈後不知去向,也許死了,也許受傷太重閉關療傷,總之從那日雷劫後狐姥姥就消失了,沒人知道她是死是活。不過狐姥姥在渡劫之前將懵懂無知的狐姬交托給土地公,讓他代為看顧,狐姬也就平安活了下來。
「那可說不定,我變漂亮了,你看我的毛發又白又好看,還泛著光,圍在頸項上多暖和呀!」愛漂亮的狐姬自吹自擂,她一身雪白皮毛全無雜色,美得像雪。
「說的也是,這身毛柔軟得……」神仙也會冷,一到冰天雪地的冬天他就想要一件毛皮大裘暖暖手腳。
「咳咳!老頭子,你把話題帶偏了。」輕咳兩聲的土地婆提醒犯糊涂的老土地,瞥向他閃到的老腰。
他一個激靈,連忙把話題轉回來,「哎,土地爺爺的意思是你長大了,該辦點正經事,不能整日胡玩,你看比你小的狐仙仙都到凡間歷練了,她的道行比你高了不知有多少。」
老土地希望狐姬見賢思齊,急起直追,以她的天分只要用心定不會太差,可是被狐姥姥帶大的她有些長歪了,別人向往的事她一點也不稀罕,擁有仙骨卻是半個廢柴,只想玩。
「為什麼要歷練,我這樣也很好呀!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我娘、我姥姥修行了幾百年還不是殞落了,我干麼自討苦吃被雷劈,你看我姥姥被雷劈得全身焦黑,活像冒煙的木炭,我才不要死得那麼委屈。」
天算什麼,雷說劈就劈,姥姥用了一千年的時間在修仙,可是幾道雷就毀了她,而人飛昇是滿天霞光,無風亦無雨,這公平嗎?天道以什麼評斷人與畜的不同,不都是一條生靈。
眾生平等是一句屁話,狐狸也在眾生之中,為何得不到護佑,她只看見上天的殘忍。
土地公、土地婆苦笑,有些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