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食材帶回來,楚默淵親自送進廚房,請鄭大娘處理。
恰恰遇到鄭芳對鄭大娘說道︰「娘,我去淺淺屋里把碗盤端出來洗。」
「淺……」話出口,鄭齊立馬更換稱呼。「姑娘醒了?」
鄭芳奇怪地看二哥一眼。「是啊。」
楚默淵淡淡一笑,離開廚房,卻意外地聞到一股熟悉氣味。循著藥味,他繞到廚房後方,那里有個小爐子,火剛滅,藥里的湯汁已經濾出來。
楚默淵打開壺蓋,順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藥渣里翻攪,不多時,他找到熟悉的藥渣,濃眉成結。
快步走回廚房,他凝聲問︰「後面爐子是誰熬的藥?」
鄭大娘回頭答道︰「是周大姊熬的,說淺淺身子弱,得補補,藥已經送過去了。」
擰起濃眉,楚默淵撒開腿,一路沖回淺淺屋里,只見周嬤嬤正把藥吹得半涼,遞到淺淺面前道——
「不熱了,快喝吧。」
怒目圓瞠,楚默淵搶身上前,奪走周嬤嬤手中的藥碗,順手將藥汁往窗外潑。
周嬤嬤沒說話,只是看著楚默淵的臉變得蒼白。
淺淺錯愕,問︰「怎麼了?」
「藥苦。」
「良藥苦口,嬤嬤擔心我身子弱。」淺淺猜想,周嬤嬤想讓她早點懷上子嗣吧?她能理解,在這時代,楚默淵都快變成剩男了。
「是藥三分毒,身子弱就多吃點好吃的。」
他不讓喝?是不想她生孩子嗎?因為尚未成親,怕有損她的名聲?還是他還沒做好當爹的準備?
很好,她也還沒打算當娘。「英雄所見略同,這是真的,藥補不如食補。」
周嬤嬤垂眉,低聲道︰「既然爺這麼說,那麼就不喝了吧。」
周嬤嬤離開後,楚默淵走到床邊,二話不說抱起淺淺,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身子微微抖著。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雙唇抿得死緊,鐵青的臉龐上驚懼仍未褪去。
「怎麼了?」她輕拍他的背。
「沒事,只是太久沒有看見你。」
什麼啊,借口也不找好一點的。「你去哪里?」她轉移話題。
「我去收了山坑螺,挖好竹筍,又抓回兩條大肥魚。」
「這麼惦記著吃?」她斜眼睨他。
他沒有回答,啞聲問︰「吃過午膳,跟我回將軍府好嗎?」
「周嬤嬤的腿不是還要再泡上一陣子嗎?」
「有鄭大娘照顧,沒問題的。」
「你急著回去?」
「嗯,文官陸續到遼州,不得不和他們周旋。」
「好,我去廚房做飯,吃過飯就回去吧。」
「我送你去。」
兩人手牽手走出房外,楚默淵將她送進廚房後,繞到周嬤嬤屋里。
主僕面對面,她臉上出現一絲驚慌失措。
拉開長凳坐下,楚默淵沒有指責,只是輕聲問︰「為什麼?」
周嬤嬤咬緊牙關,憋住胸口惶恐,道︰「正妻未入門,妾室通房不該有孕,這是楚家的家規。」
他不爭辯,直言戳破她的謊言。「那是絕育藥。」她打算讓淺淺終生不孕!
周嬤嬤猛地抬頭看他,他從不管後院的事,這種陰私事他怎麼會知道?
「嬤嬤知道嗎?我的鼻子很靈,可以輕易辨認各種味道。」
身子微抖,她緊握拳頭,換言之,他知道了什麼?
她沒回話,他卻在她的臉上看見答案。
「是,我知道你也給雪晴、雨晴下藥,你心心念念著要向祖母交代,為什麼給她們下絕育藥?」
因為味道太怪,他特地把藥渣送到吳大夫那里問了,方才曉得周嬤嬤背著自己做了什麼。他不願意往壞處想,還找借口為周嬤嬤解釋,說雪晴、雨晴可能是章氏的人,她怕自己遭到算計,才暗中下藥。
但周嬤嬤明明知道他喜歡淺淺,明明知道他待淺淺不同,她是他這輩子第一個喜歡的女子,她卻……失望盈滿眼,他是那樣地相信她……
八月的天,周嬤嬤汗如雨下,指甲陷入掌心,恐懼自雙眼爬滿整張臉。
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爺那麼聰明,就算沒有證據也一定把所有的事想通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透,娘知道章氏的手段,因此處處防範,我們娘倆下肚的東西,再麻煩她都要親手做,從不假手他人,除了周嬤嬤之外。既然如此,娘為什麼會誤食雷公藤?」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壓抑的沉默逼得她無力招架。
離開椅子,她重重跪倒在地,重重磕頭。「老奴有罪,爺殺了老奴吧!」
淡淡地看著周嬤嬤,其實他早就懷疑的,對嗎?他只是不願意承認這個可能性,因為她和娘制造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回憶。
娘信任周嬤嬤,深信她不會背叛,他便也隨了娘,相信她忠心為主。
後來他被祖父母養在膝下,卻仍然兩次中毒,明知道自己的三餐全是交由周嬤嬤經手負責,可事發後,他追究的全是祖父母身邊的人。
他被小廝害過數次,卻刻意忽略小廝是周嬤嬤親自挑選的人,相信他們是被章氏重金收買。
他不斷告訴自己,多年過去,周嬤嬤盡心盡力守著母親的嫁妝,直到把它們交到自己手里,這樣的周嬤嬤,怎麼可能背主?
可,他終究拋不開懷疑,所以讓她到遼州,所以讓她掌管將軍府,所以給她機會證明,自己的懷疑是錯誤的。
然而她還是對淺淺下手了,她明明听見他親口承認自己喜歡淺淺。
「把你知道的全說清楚。」
周嬤嬤深吸氣,她知道,再瞞也沒有意義了。
「章氏在大冬身上下毒,只要按月服下解藥,就會沒事,老奴為她做了很多壞事,只求順利拿到每個月的解藥。
「雷公藤是老奴親口喂夫人喝下的,那天是夫人生辰,很少出現的侯爺中午過來陪著夫人喝酒,酒一杯杯下肚,夫人醉了,老奴送上藥湯,說是解酒藥,夫人毫不懷疑地喝下。
「可我當時不知道雷公藤會害了夫人的命,章氏明明說那藥只會讓夫人再無所出,老奴心想,當時侯爺已被章氏的美色所惑,根本就很少過來陪夫人,夫人便是想再懷上小鮑子、小小姐也不可能,這才同意下藥,萬萬沒想到……」
大冬是周嬤嬤的獨子,用他的性命迫周嬤嬤就範,章氏好手段。「你的意思是,此事侯爺也有份?」
「不,侯爺不知情,是章氏提醒侯爺,那曰是夫人生辰,兩夫妻在一個屋檐下,卻鮮少見面,侯爺心中有愧,才會過來見夫人,那日兩夫妻談起陳年往事,侯爺喝著夫人親手釀的酒,許是心有所感,才會多喝幾杯。事後有太醫入府,侯爺知道雷公藤與酒共飲會讓毒發加快,由此懷疑上章氏。」
「往下說。」
「後來爺三番兩次遇險,侯爺應是看出端倪,侯爺曾經當著章氏的面警告老奴,如果爺出事,就要讓大冬陪葬,自那之後,章氏再不敢逼奴才對爺下手。
「不久爺離家入軍營,爺不在,老奴沒有了利用價值,擔心被滅口,更擔心大冬身上的毒,于是拼個魚死網破,恐嚇章氏,若不將解藥交出,便到侯爺跟前把所有的事捅破。」
「不怕她殺了你?」
「怕!所以誆稱老奴一死,侍書就會帶著老奴的血書和證據去擊鼓鳴冤。章氏的毒手不只伸到大冬身上,夫人、陳姨娘、爺、四爺……事情一旦翻出來,就算宮里有個章妃,也護不了她。」
楚默淵記得侍書,她是母親身邊的大丫頭,周嬤嬤與她認了干親,母親死後,她和一批伺候的丫頭被送出侯府。
「章氏妥協了?」
「她不能不妥協,因為她派人四處尋找都找不到侍書的藏身處。」
「她躲在哪里?」
「她易容為男子,跟在大冬身邊,為老太爺做事。」
「後來呢?」
「大冬身上的毒解了,老奴讓他帶著侍書逃到徐州定居,老奴不許他們寫信,斷絕和他們的聯絡,繼續留在侯府里,是為了安章氏的心,也是想為爺守住夫人的嫁妝。
「老奴很安慰,爺不負夫人期望,長成頂天立地的好兒郎,爺派人到侯府接老奴那天,老奴有說不出的激動,老天有眼,是夫人在上面庇佑著爺!」
「既然月兌離章氏掌控,你為什麼還要對淺淺下手?」
「離府前,章氏開門見山對老奴說,她要的是世襲爵位,若爺在侯爺請封世子之前沒有子嗣,就不會要爺的命。」
「你信了她?」
「皇帝寵愛七皇子,宮里傳言章妃將晉升為貴妃,而章氏心機深沉、手段惡毒,行事無所不用其極,就算遼州離京城遙遠,老奴深信她有本事害爺性命。
「爺可知道章妃手下有不少人?到時若有官員在皇帝面前給爺安上叛國罪名,天高皇帝遠吶。奴才知道爺無心爵位,那麼子嗣就算晚個幾年也無妨,所以老奴才會答應章氏。」
「你太高看章妃了,不過是後宮婦人。」楚默淵輕哼。
「不,是爺看低了章妃和章氏,爺可知籠絡朝臣,有多少事是由章氏經手的?二爺、三爺並不像外傳的那麼勤奮向學,為怕真相暴露,章氏不讓兒子到書院念書,卻花大把銀子請西席到府中教學。
「老奴親耳听見西席私下點評,說他們資質平庸,連秀才都考不上,可為什麼外面將兩人傳成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才俊?為什麼他們做的詩可以在京城名聲大噪,甚至在皇帝跟前露臉?
「如果老奴沒猜錯,今年秋闈已經結束,不久後二爺、三爺將會榜上有名,參與明年春闈,順利進入仕途。科考是何等大事,章妃能夠輕易操縱成果,爺還認為章妃只是後宮婦人?」
周嬤嬤的話沉重了他的心,後宮婦人卻能一手遮天,做到科考舞弊,動搖柄本,她處心積慮讓章氏去籠絡朝臣,目的是什麼?為了替七皇子鋪路?
餅去楚默淵認定章妃是章氏背後的支撐,唯有除去她才能動搖章氏,因此與四皇子做下約定,這是私事,但如果事涉科考、黨同伐異,背後隱藏奪位隱患……他目光微沉,此事要盡早通知四皇子。
楚默淵靜看周嬤嬤,半晌後道︰「你走吧!」
周嬤嬤猛地抬頭,爺竟不殺她?她害了夫人性命啊!不敢相信,眼楮緊緊望著他,淚水潸然而下。
爺和夫人多麼相像,一樣寬和、一樣仁慈,她怎麼就被豬油蒙了心?
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周嬤嬤沉聲道︰「謝爺不殺之恩,老奴必定日夜祈求上蒼,庇佑爺一世安康。」
看著伏跪在地的周嬤嬤,楚默淵心情沉重,那曾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楚默淵什麼都沒說,但淺淺知道他不開心了,可是問他,他卻說沒事。
她又不魯鈍,怎會連有事沒事都看不出來?但他不想說,她便也尊重他的隱私。
他們沒坐馬車,而是共乘一匹馬,一前一後,慢慢回璃原城。
他不想說話,淺淺便嘰嘰喳喳講不停,也許哪句話成了契機,他的不愉快會被丟到九霄雲外去。
「啊——我找到幾棵野茶樹,炒了一些野茶,照理說秋茶味道應該會遜色幾分,沒想到我的手藝好,炒制出來的茶味道很不差,可惜忘記帶回來了。」
他沒應,只是笑著點頭,那個笑容帶著勉強。
「我告訴阿齊,等冬天茶樹結籽,盡量采摘撿拾,經過曝曬月兌殼,取出果仁,可以拿來榨油。茶油是好東西,燃點高、不易變質,早起空月復喝一小匙,能治胃病,平日把面煮熟,放點蒜末、醬油,再倒一點茶油,味道棒極啦。」
他依舊不回話,她只好再接再厲。
「阿芬問,可不可把茶子種在後院,往後要茶有茶、要油有油?
「哪有這麼容易的,用茶籽種出來的茶味道往往不會跟母株一樣,如果要種出質量相同的茶樹,還是得插枝……」
她是副教授,講起課來便滔滔不絕,那年外公知道她竟然讀農藝系,氣到吃不下飯,她撒了一整個暑假的嬌,才勉強安撫外公。
舅舅疼她,說︰「農家女就該讀農業,以後回來改善農人的生活。」
舅媽也說︰「未來世紀,糧食缺乏是人類必須要面對的重大問題,讀這個好。」
可最終她沒有回鄉下老家,她變成老師,她有滿腔熱情,想要教出一群熱愛農業的學生,但人算不如天算,會來念的都是因為選校不選系,抱持著先進來再轉系的計劃,這讓她頗傷心。
「你懂得真多。」楚默淵終于開口,讓淺淺放松心情。
她輕輕一笑,用手背拍拍他的胸口,輕松道︰「所以年輕人,姊的話要听,你得多讀點書,書中自有黃金屋,別人可以拿走你的錢,卻拿不走你的知識。」
「姊?」楚默淵斜眼,和轉頭相望的淺淺對看。
淺淺咯咯笑開。可不是姊嗎?前世,她可是三十歲的大齡女子了啊!
馬背上,清風徐徐,頗有幾分秋涼,楚默淵拉開大氅把她裹在懷里。
兩人一馬行經石頭山時,淺淺問︰「買一座這樣的山,要花多少錢?」
「買石頭山做什麼?又種不了地,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她不會天真以為里頭有礦產吧?
「誰告訴你種不了地的,要不要打個賭,如果我能在十年之內讓不毛之山長滿植被,你就還我賣身契。」
「不打這個賭,我也沒打算讓你當奴婢。」
他的話很窩心,即使早就猜出他有這個想法,但親耳听見他說,感受更棒。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幸福這東西呢,得靠自己雙手掙取才有滋有味,怎樣,打不打賭?」
「好,你打算怎麼做?」
「先墾出幾方池塘蓄水,從他處挖來泥土覆蓋石頭表面,在上頭廣植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利用雜草根部的無機物質來分解石頭,使得石頭分化,變成可供耕植的小顆粒。
「之後,再種植綠肥植物,讓根部向下深扎,在保持水土同時養肥土壤,這樣一來,之後就算什麼都不做,蚯蚓也會被帶進來,蚯蚓將會咀嚼一切阻礙,松動土壤、帶進空氣,為各種植物打下生長基礎。
「緊接著放養雞鴨鵝等等小動物,它們的糞便會滋養大地,綠色植物將會瘋長,蟲鳥大量移居,共生關系產生、食物鏈出現,只要雨量足夠,不需要十年,這座石頭山將會徹底改變地貌。」
她篤定的口吻、自信的態度,讓他深深著迷,也讓他懷疑……懷疑她不是梅雨珊,而是「余淺淺」。
入夜前,他們回到城里,今天淺淺心情很好,主動提出到「有朋自遠方來」,指導廚娘做幾道菜。
楚默淵心想,臨時回府,府里沒準備,沒什麼好吃的,便同意了她的話。
然這次朝他迎面走來的不是袁立融,而是數名京官。
雖然城中鋪子一間間開,但截至目前為止,「有朋自遠方來」仍然是最大、門碑最好的一家,因此成為京官經常聚會的場所。
見楚默淵進門,幾個屢次投遞拜帖都沒有下文的官員,早就憋著滿肚子氣,看見他忍不住搶上前,酸言酸語。
「將軍好大的官威,下官幾次上門求見,都不得其門而入。」
楚默淵面無表情,不受影響。「不知吳大人找本將軍,有何要事?」
「我想問問將軍,為何不等文官到任就先頒下一條條政令,不知道這是誰給將軍的權責?」
「所謂馬上立國,馬下治國,將軍不會以為軍中雷厲風行那套,可以拿來治理百姓吧!」
某人看一眼淺淺,諷道︰「北遼戰事已歇,將軍可把政事交給咱們,空閑下來的時間,大可風花雪月,自在逍遙。」
楚默淵輕扯嘴角,他早就清楚,文官到來,想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爭權奪利。
相較他們,已經在此站穩腳跟、開始賺進大把利益的自己,自然會變成眼中釘。
楚默淵還沒生氣呢,淺淺已經忍不住,搶身上前,一雙漂亮的眼楮盯著一排男人,氣勢十足問︰「不知軍中那套『雷厲風行』用在百姓身上,有沒有百姓跳出來求各位大人為他們打抱不平、擊鼓鳴冤?
「各位大人求見楚將軍不得,這事很難理解嗎?將軍大人為百姓千里奔波,不在府里安歇,你們自然見不著人。
「反觀各位大人,一個個細皮白肉,閑暇之余不訪民生、不探民情,只會在飯館小聚,聊聊八卦、說說閑話,大人啊,你們勇于尸位素餐,將軍大人可不敢坐領干薪,道德層次不同,將軍大人學不來各位的行徑啊。
「大人別生氣,都怪小女子知識淺薄,怎麼都想不通,一心為民、疲于奔命的將軍大人,怎會得了風花雪月、自在逍遙這評語?
「是不是因為書生嘴里一把刀,不自省吾身,專門反省他人?是不是因為朝廷文官,正大力主張嚴于律人、寬以待己?」
她一句句問話把眾人罵得臉色發紫、頭皮發麻。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一個老大人忿忿不平道。
淺淺看一眼桌上的菜色,里頭有幾樣東西來自大燕,這些遠到而來的食材,價錢肯定昂貴。
「小女子很好養的,一碗面就飽,不像大人們,這滿桌子菜……」淺淺矯情地掩嘴輕笑。「小女子听過一句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大燕朝的臣官俸祿,大概吃不起這樣的排場吧,莫非各位大人到遼州來,還沒開始做事,先學會斂財了?」
幾句話說得眾人臉色青白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