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自認是學霸,再硬的書都啃得下去,可這道聖旨,她怎麼翻來覆去都听不懂它在說什麼?
什麼叫做賜婚?有沒有人听得懂啊?
婚姻當然要挑自己喜歡的對象,才能一世甜蜜,才能攜手走過風雨啊,怎麼可以皇上說賜就賜了?要是娶了個不合心意的,楚默淵不得委屈到死啊?到時是賜還是罰可是兩說呢。
不合理,皇帝再精明能干也是個人,怎麼能連人家的婚姻都管上去?楚默淵已經為朝廷付出十幾年青春,難不成還得把下半輩子搭進去?
楚默淵也愣住了,是誰的主意,竟操心到他身上?
看一眼宣旨的太監公公和他身後的宮衛,這陣仗……
他目光一轉,秋靖山會意,上前道︰「不知公公高姓?」
「咱家姓劉。」他似笑非笑睨秋靖山一眼。
姓劉?劉順嗎?楚默淵濃眉打結。
「劉公公請稍坐,待將軍備好行李,立刻跟公公上京。」他從袖中拿出荷包遞上前。
劉公公收下荷包,手一掂量。是銀票吧,挺會做人的,可惜……他微笑,臉上深深幾道溝壑,勾出些許陰狠毒辣。
「這種事哪需要楚將軍費心,出宮的時候咱家已經把將軍的行李給備妥,回京路程遙遠,還請將軍快點上路,別耽擱了。」
楚默淵面無表情,道︰「既然如此,那便上路吧。」他回頭與淺淺對視一眼。
那一眼是什麼意思,訣別嗎?舍棄嗎?淺淺心頭狠狠一痛。
她知道的,知道這不是民主時代,知道話不是自己說了算,也知道在握有絕對權力的人面前提出異議,不叫做爭取而叫找死,可是……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放他離開?
他一走,就會有個名正言順的妻子,他將成為別人的丈夫,他一走,他們之間發生過的通通不算數,他一走……
想到這三個字,她的手腳瞬間冰冷,心髒凍結。
她是真的明白,君要臣死,臣得提頭相見,她是真的了解,拉住他是給他找麻煩,她既清楚又明白,但理智清晰,身體卻混沌。
沖上前,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心似火、手如冰,唯一的念頭是——他不能走。
瞬間身子僵硬,楚默淵沒有回頭,但他知道那是誰的手,他不能引起劉公公的注目,他在宮里多年,而淺淺的容貌太過危險……
下意識的,他甩開淺淺。
低頭,淺淺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他甩掉她?為什麼?因為迫不及待要讓皇帝賜婚?他和向禹侗一樣,把前途看得比愛情重要?因為……對她,他只是玩玩?
玩玩嗎?是不是因為穿越女和名門淑媛不一樣,她大膽、特殊、有趣、好玩,沒踫過這麼流氓的女人,圖一時新鮮,他便玩上了?
他其實和這時代所有男人一樣,想要有個中規中矩、擅長持家的規矩女人,所以他想回歸正軌,他渴盼皇帝賜婚?
看著他寬寬的背影,是這樣的嗎?
不對不對,她不要猜測,她要他說個清楚明白,他不能用簡訊分手、不能丟出一個目光就要她知難而退。
快步沖上前,淺淺再度拉住他,她不給他機會甩開自己,急忙道︰「你別去,別讓皇帝賜婚,我會幫你把日子過得很好。」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劉公公听到了,轉過頭。
楚默淵動作比他更快,他迅速旋身,擋住劉公公的視線。
他看她了,他的眼光和過去一樣有著濃濃的愛意,這是不是代表,只要能說服他,他就不會要皇帝為他擇定的新娘?
淺淺揚眉迎上他的視線,眼底盛滿渴盼希冀,她但願能夠留下他的身影,但願他不要轉頭離去。
「我是說真的,我有很多主意,可以幫你賺很多錢,我有很多專業知識,可以幫你把遼州開發成沃土,我不只能教你通商,還能教你進行國際貿易,我可以為你培養大量人才,真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只要政績夠好,你一定能夠升官,你不需要靠賜婚來得到這一切。」
她說得那麼認真努力,她眼里流露著說不出口的恐懼,而楚默淵的心卻沉入谷底。他明白,淺淺把他當成向禹侗了,她在害怕,害怕再次被拋棄?
「你可不可以不要進京?」
她軟聲要求,討好的表情酸了他心。
「不可以。」他硬起心腸,咬牙拒絕。
他看見她受傷了,但她硬是擠出一絲微笑,企圖說服自己,她听到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說「不可以」,是因為聖命不能違,是指他無法不遵命。
對啊對啊,她怎會忘記,這時代的男人從小被教育要忠君愛國,要把皇帝看得比天更高。
沒關系,愛情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情,如果他非去不可,她願意陪他面對,不管皇帝要責難、要批判,她都與他同進退。
「那我和你一起進京,好不好?」她再度軟聲哀求,幾近討好。
「不好。」他的拒絕逼出她眼底淚花,十指卻仍然緊緊拽住他,眼角余光發現劉公公走近,楚默淵急道︰「放開我。」
輕輕的三個字,于她卻如千斤重錘,她有喘不過氣的窒息。
「你說……放開嗎?」她需要再問一遍,確定那是他的聲音、他的心意,確定他要她……放手?
「對。」身子挪個角度,楚默淵遮住劉公公視線,他不確定劉順有沒有見過徐妃,他不能冒這個險,必須快刀斷亂麻。
「意思是,你要接受皇帝賜婚?」
「對。」
「那我算什麼?」
「你以為自己算什麼?」急切的口氣中帶起一絲怒意。
「姨娘嗎?通房丫頭嗎?」
「不然呢?你以為自己是正頭夫人?」
他冷冽的話像刀斧砍上她的心。
淺淺垂眸,看見自尊碎了一地,驕傲成了齎粉,原來她珍而重之的愛情只是人家的不屑一顧。
啊起一抹自嘲笑意,再抬眼,她問︰「你確定?」
牙關咬得死緊,但他必須逼迫自己。「確定。」
她點點頭,目光與他對上。「很好,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愛你了?」
他沒回答,只是試著用高大健碩的身子繼續擋住劉公公視線。
她抬高下巴,笑得驕傲,卻也笑得讓人心碎。「不知道嗎?沒關系,現在你知道了。記住,是我先不要你的,不是你不要我。」
她毅然決然轉身,再也不看他一眼。
一步一步,她走得無比沉重,每走一步,她便對自己說一句,我不要他了。
天下何處無芳草,緣聚人聚,緣斷人散。
對啊,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亙古永恆,愛情本就是一段接一段,以鑽石比喻愛情,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詞……
看著她的無助茫然,楚默淵逼自己狠心。「來人,把她關起來,不許她出門一步。」
淺淺繼續走著,她听不見了,听不見他的聲音,听不見他的心狠,她沒有余力記掛他,她只能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把心給封住。
她想,封得夠緊夠密,就能不受傷。
她想,把他的聲音、他的影子、他的好……把有關他的一切一切通通關在外頭,那麼傷口就不會痛。
楚默淵轉身,對劉公公一笑,道︰「劉公公請!」
劉公公笑道︰「紅袖添香,楚將軍在遼州過得不錯。」
「公公說笑,只是個不識大體的丫頭。」
淺淺眼楮一閉,兩顆豆大淚珠墜落,還以為封了心就能夠听不見,原來還是能夠听見的……
她不懂,怎麼會這樣子?還以為自己被珍愛珍重,卻沒到原來她只是個不識大體的丫頭。
丫頭……怎會覺得這兩個字從男人嘴里說出是帶寵溺的甜美可愛?明明就只是……丫頭……
枚靖山快步走到淺淺身前,道︰「不要胡思亂想,安心等默淵回來。」
「好。」嘴上說好,心里卻疑問,等他回來做什麼啊,再做個不識大體、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丫頭?
「默淵會回來的。」秋靖山心疼她的傷心,想要安慰她,但眼下情況不好多說。
「哦。」還會帶嬌妻美妾,然後……也許會再說一句「我會護你一生」之類的承諾,可怎麼辦啊?她那麼貪心,除了他的保護,她還想要更多。
秋靖山拍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她不由衷地笑著,合作點頭,卻是再明白不過,不會了,心底屬于愛情的那一個區塊已經死掉。
淺淺垂頭,乖乖回到後院。有點累,她需要一張床、一床被,她需要認真掃除不該存在的情感累贅。
「我去找盧將軍。」秋靖山走回袁立融身邊道。
「好,我安排府里的護衛。」一內一外,他們必須攜手合作,共度危機。
淺淺被禁足了,大門出不去,二門邁不開,能進出的只有臥室和廚房。
心情很糟,但她不是會遷怒的那種人,她安靜而沉默,對每個人微笑,卻不曉得自己的笑容有多麼牽強。
在他心里,她只是通房丫頭。
「只是」?她認為自己是「唯一」,沒想到卯足全力,她成了他的「只是」。
她誤以為前世的自己帶著拖油瓶,他還願意接納,代表他對她的愛無人能比,原來只因為前世的他沒有拿到一紙賜婚聖旨。
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清楚的呀,她很清楚自以為是、自我中心,是再膚淺不過的行徑,沒想到她還是落入自以為是的窠臼,直到當頭棒喝才瞬間清醒,方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大笑柄。
要是聖旨早來個幾天就好,那麼他不會進莊子,不會出現亂七八糟的吻,不會讓凌駕一切,更不會讓她決定愛他,不會一夜激情,成為他的女人。
要是寡言的他別把愛情表現得那麼明顯就好,那麼她會多矜持幾分,會認真把他當成掠奪財產的惡主人,保持距離,心才安全。
要是向禹侗別透露前世經歷就好,那麼她不會多方猜測,用前世經驗告訴自己,楚默淵是值得交付一生的男人。
要是……她的「要是」沒有發生,事情順理成章發展到眼前的局面,她不曉得是該痛恨自己還是後悔。
他沒有錯,在男人心里,愛情只佔很小的部分,他們的人生不會讓愛情凌駕一切,她不該恨他怨他,他只是做了所有男人都會做的選擇。
既然他沒錯,她怎能讓自己傷心得想死掉?
真不公平,可是愛情的世界里,哪有公平兩個字?從來都是先愛上的那個先輸了,後放手的那個……無法自由。
但,是他先吻她,是他先喜歡她,是他先說了自己的故事,讓她心疼他,都是他起的頭啊,怎麼倒霉的會是她?
而且她還在分手時搶先了呀。
她搶先說︰我不要你了,她搶先放手轉頭,搶先把心給封上……
不懂,她已經佔盡先機,為什麼還是很痛,還是不自由?
是不是因為……她在自欺欺人?
其實先愛上的是她,即使她沒有承認?她雖然先轉身,卻沒有真正放手?割不斷愛,扯不開情,所以當愛情長成荊棘,她只能傷痕累累?
怎麼辦啊,她不想痛死,不想悶死、憋死、恨死,那麼……
她得把心護得牢牢的,得築起堅硬外牆,得把距離拉遠,遠到再想不起他,那麼總有一天,她會百毒不侵,再不受愛情困擾?
淺淺離開桌邊,從藥櫃里取出羊躑躅、榮莉花根、當歸和菖蒲,放在研缽中,細細研磨成粉,這是唐代孫思邈所編的《華佗神方》中所錄的麻沸散藥方。
她是學霸,記憶力好到驚人。
日本人華岡青洲也想配出麻沸散,以曼陀羅花、川芎、白芷、當歸、烏頭、天南星制藥,他的母親和妻子自願試服,以助完成實驗,結果一死一盲。
得有多大的愛,女人十願意為男人冒險?
母親以兒子的成就而榮耀,那妻子呢,為何願意為丈夫的成就舍命?
因為太愛,愛得不顧一切,愛得義無反顧,愛得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她是個自私女人,做不到為他舍棄性命,但既然無法成就他對人生的渴求與夢想,那麼就讓路吧,若她的存在是他的牽絆桎梏,她願意親手斬除。
她給不起他性命,但給得起恩斷情絕,給得起兩不相欠。
把磨好的藥粉塞進懷里,淺淺走進廚房。
幾個廚娘都是燕人,做的吃食比淺淺剛來那會兒精致許多,她們一面挑菜一面聊天。「昨兒個我出門采買,猜猜我遇見誰了?」
「猜不著,你說唄。」
「我遇見周嬤嬤了,我們都以為她在莊子上養病,沒想到才不是呢,周嬤嬤竟是被爺給趕出將軍府的。」
「怎麼可能,那是爺的女乃娘啊!」
「我追問了好久,周嬤嬤才說自己做錯事,回不了將軍府。」
「除非是爺不讓,否則怎麼回不了,可誰不會犯錯?是周嬤嬤把爺給女乃大的,沒功勞也有苦勞,爺該奉養她一輩子的呀,怎地如此不近人情?!」
連周嬤嬤都……淺淺同意廚娘們的說法,那樣沉靜恬然的婦人,他怎麼下得了手?「雪晴、雨晴不也如此,那是老夫人送來的,犯再大的錯,也得看在長輩面子上別罰得太過,難不成將軍府還少兩口飯?可為了淺淺姑娘,竟然狠心的說賣就賣……嘖,好歹上過床,成了爺的女人,事又不大,不過是兩方口角……」
「男人就是這樣,為替新人騰位置,哪會在意舊人心情?」
「賜婚聖旨下了,淺淺姑娘轉眼成了舊人,看來再過不久,淺淺姑娘也得……」
「肯定是,大戶人家重規矩,正頭夫人沒生下嫡子,妾室姨娘不得有孕,若娶的是名門閨女,娘家都會要求夫家把通房丫頭清理出去,名門貴族怎舍得女兒出嫁受委屈。」
「既然如此,爺何必吩咐把淺淺姑娘關起來?」
「應該是擔心淺淺姑娘在外頭亂講話,壞了爺的名聲。」
「爺也太小心了,天高皇帝遠,誰曉得遼州的事兒。」
「來宣旨的是宮里的公公,爺這麼做是為著表態。」
「都怪淺淺姑娘沉不住氣,怎能當著公公的面求爺不要進京,爺當然會生氣。」
「那以後淺淺姑娘的下場……」
「誰知道,只希望不會比前面那兩個更慘。」
輕喚聲在耳後響起,小米不知道站在她身後多久,她拉拉淺淺的衣袖道︰「爺不會這樣待姊姊的。」
淺淺笑答︰「放心,沒人能作主我的以後,我的下場只有自己能夠選擇。」
听見對話,廚娘們轉頭,看見淺淺,尷尬極了。
「你們下去吧,今天我來給大家煮一道養生粥。」
「是,鐘。」
洗米煮飯,她將藥粉放進米湯中,在米膨脹變得軟爛之後,慢慢將菜肉擺進去,不斷翻攪,免得下面糊掉。
她把甕里腌了兩個月的咸蛋全拿出來蒸熟,切開,再剝兩大盤松花蛋,切成四瓣,剁了蒜頭辣椒灑在上頭,澆一勺熱油,灑上香菜。
最後再炒兩道青菜、一大鍋紅燒肉,菜式不多,但看起來很可口。
淺淺用皂角洗淨雙手,對廚娘說︰「把飯菜分派下去吧。」
「是,姑娘。」
淺淺沒吃飯,她關上房門,收拾衣服細軟,靜靜坐在桌邊等候。
午時過後不久,不犯曬的下人犯困了,東一個、西一個歪著頭睡著。
悄悄地,她從後門走出將軍府,她在街上雇了馬車,朝熟悉的方向走。
黃昏時分,她來到山腳下,付過銀子給車夫後悄然上山。
黑夜的山林相當危險,但于淺淺而言,山林再險,也險不過人心。她上山,繞過莊子,朝林子深處走去,在森林里到處繞了兩個月,雖沒有「閉著眼也不會走丟」的本事,卻也熟門熟路。
順著山勢往上,將近山頂處有一個寬敞岩洞,那是某一回她和鄭齊、鄭廷上山,刻意「迷路」時意外發現的。
洞里干爽、寬敞舒適,再加上離河邊不遠,取水方便,當時她心想,要是有機會逃走,就先躲到洞里避居,他們肯定會往山下尋人,到時就能順利逃開楚默淵。
為此,她在洞門口擺上一堆枯枝充當大門,防止動物進來過冬,又鼓吹鄭齊、鄭廷在中線點蓋一座草寮,在里頭備上鍋碗瓢盆、棉被枕頭、油鹽米醬、刀子鋤頭、籮筐斧具……偶爾她假裝體力不支,在草寮歇息,偶爾她把獵物放在草寮里做成美食。
現在草寮里的東西都可以派上用場了,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在這里待上一段時日,直到她被遺忘,直到心自由……
走過一夜,天色已蒙蒙亮起,淺淺推開枯枝走進洞里。
很幸運,地盤沒有被別的動物佔據,再把枯枝堆起來,往地上一躺,累極、倦極,她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