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冬尾巴了,西疆域外仍見大雪。
雙鷹峰上,風尤其凜冽,勁風夾帶大雪撲面撲鼻,刮得人臉膚生疼、周身冷寒,即便土生土長于此的各部族民也禁不住這般大雪狂風的推折。
「孟大人,這雙鷹峰最高之處就數這座鷹嘴崖壁,咱們一隊人馬這些天一路搜上來,實也尋不到更多物證,至于人嘛,想是大半年前那一場封山剿匪,已一舉將雙鷹峰這個賊窩挑得干干淨淨,不可能再逮著什麼……呃,小的是想,還是先撤了吧,雪勢越來越大,這路不好走啊,大人以為如何?」
孟雲崢收回遠放的目光,朝已凍得兩頰生紅的矮壯將領微微頷首。「李總兵與一干弟兄們辛苦了,眾位先撤吧,孟某再多待片刻,等下了雙鷹峰回到屯堡,再請各位好好吃上一頓。」
李總兵連忙揮手,「不辛苦不辛苦,最最辛苦的是孟大人啊!您從帝京一路疾趕,連稍坐歇息都省了,直接往雙鷹峰來,有啥動靜都是頭一個往前沖,咱們僅是跟在您後頭一路往上,連腦子都不用使,跟著就對了,實在不算辛苦。再有,這是小的的地盤,太人就算是強龍,也不能壓我這條地頭蛇,要請客,好好吃上一頓,自然是咱出頭,怎能讓大人破費?」
這位李總兵是天朝所派、常駐在這一帶邊陲屯堡的將領,手中的兵除了中原漢人,亦收了不少當地部族的族民,之前直搗雙鷹峰匪窩,李總兵帶出的那一群兵勇頗為得力,讓孟雲崢省心不少。
武將直率到近乎粗魯的言語令孟雲崢嘴角淡揚了揚,他沒跟對方多糾纏,僅低沉道︰「那就有勞李總兵。大伙兒在外頭凍了兩天兩夜,回去後是該好好吃一頓。」
李總兵咧嘴笑。「好,就這麼辦。那小的帶人先回屯堡駐地,命人備妥熱食燒酒,恭候孟大人大駕。」
一刻鐘後——
鷹嘴崖壁上的一小隊兵勇撤得干干淨淨,僅余靜佇在崖壁邊緣的一道高大身影。
勁風吹來掃去,揚起他肩上的厚披風,他兩腿仿佛生根往下深扎,風雪中,魁梧精實的軀干韌勁如松,亦如絕崖上山石崢嶸。
此次再探雙鷹峰,實是心中有疑問未解。
幾個月前之所以有那一場封山剿匪,據雙鷹峰為巢穴的那窩悍匪自然可惡,死不足惜,但真正起因是他的恩師穆正揚遭人下毒。
那一次甚為凶險,全靠穆正揚深厚內力才將體內的毒勉強抑住,撐到老大夫趕到,之後是幾輪的針灸排毒和辨毒,試過又試才制出能對癥下藥的解毒丹。
穆正揚最後雖說性命無虞,卻還是傷了根本,內力耗損嚴重,需靜心調養才可,這也是為何他會在壯年卸下「天下神捕」一職、回帝京老宅贍養之因。
接手師父卸下的重擔和那一方象征「鐵面無私」的玄鐵令牌,孟雲崢從毒下手,追查來源。
青族「魘門」。
毒出自西疆外的一個少數部族,既是部族,亦為門派,行蹤隱密無端。
幾個與他相熟的西疆牧民是他的眼線,陸續遞來消息,才令他循線追到域外雙鷹峰,但,線索到此卻斷了。
即便肅清整座山峰上的匪類,仍舊沒挖出底細。
在眾人眼中,此次剿匪是地方駐軍與各部族民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之舉,可孟雲崢欲查之事無結果,反倒更起疑竇,像被使了障眼法,在這一窩子悍匪背後似還有一股支配力量,對方藏得甚深,深到就算酷刑加身刑求那一個個落網的活口,亦問不出個所以然。
當日攻破這座雙鷹峰,他亦如今日這般沿路爬上,讓李總兵的人馬和前來助拳的各部族民沿途仔細搜查。
往頂端的山道可說峰回轉,一條盤旋往上的路看著尋常無奇,忽而間出現岔路,有時還見三岔口,讓他們一行人更費心神和體力。
那一日,他在山徑錯綜復雜的雙鷹峰中尋到一處鑿得極深的洞室。
洞室中的擺設非常奢華,暖玉雕琢而成的屏風,上等金絲楠木制成的廣榻,層層垂紗五顏六色,盡是真絲細綢,加上象牙雕成的香爐,珍珠串起的簾子,種種華美之物呈現眼前,感覺雙鷹峰上最好的玩意兒都堆在這洞室里。
他自是特別留意起這處洞室,在一片淩亂中盡可能去推敲曾發生過何事。
在一切混亂發生之前,洞室中曾有四人共處。
兩人先逃,一個馱負另一個。
余下的兩人亦是一個背著另一個。
這四人分作兩組,前後皆逃到鷹嘴崖壁之上。
然後,這兩組人全是一個馱著另一個,縱身往崖底下跳。
所有線索追蹤到這里再次堵塞不進,當真過不了關,橫在他腦海與心中已好幾個月。那四人彼此之間是何關系?
洞室的廣榻上留有血跡,是起了內哄,抑或有誰冒險想掙出條活路?
選擇從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需莫大勇氣,這四人竟都不驚無懼,寧願跳入萬丈下的湍江也不願直面法網,他們能往哪里去?
泵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那日他的座騎從雙鷹峰下的江中拖出兩姑娘,當時未及細問,事後去想,越發覺得蹊蹺。
闢爺……救命……
長發覆面,渾身濕淋淋,被那姑娘緊摟在懷的瘦小女孩兒更是衣不蔽體,不知是冷是懼,那齒關打顫的聲響明顯傳進他耳里。
他沒有看清楚姑娘家的長相,既不願用命令口吻要她抬頭,更不欲為了撩開濕發看清對方而探手去踫,怕令她倍感驚惶。
那一雙大小泵娘是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吧?
一路奔逃,往上摯爬,最終一躍而下。在那座洞室里到底發生何事?迫得她倆不顧一切、拿命去賭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誰?
她姊妹倆有幸撿回小命,賭贏了,但另一組跳下崖壁的人呢?是自行上岸了?抑或身沉湍江,尸首早被江水帶遠?
崖壁上的風雪早將盛夏時候留下的蹤跡掩得一干二淨,他此番上來能查獲的東西已然不多,僅想一而再,再而三確認,此座山峰是否當真已絕人煙。
本嚕……
听到那聲響,他一開始還沒什麼動靜,等結實如鐵塊的月復部微震了震,鼓出更響的一聲,他才意會過來,那是肚子打鼓,餓得咕嚕咕嚕叫。
出外辦差,飲食向來隨便,今早他啃過干糧和果干、喝了些水,中午直接省略,一來是忙,二來是再啃也是那些吃食,沒什麼胃口,結果鬧起肚餓了。
沉吟幾息,他輕按肚月復的手最終探進襟懷里,掏出一個小小布包。
布包是白棉布折裹而成的,長指挑開四方布角,露出裹在里邊的東西。
切成方形的褐色糕點帶著暗紅,赤糖融入紅棗里再添加蜜的氣味兒已不若剛出爐時那般濃郁,但還是輕易鑽進鼻間,引得人舌根生津。
這蜜棗糖糕是人家姑娘親手所做又親自送到他手里、最後卻被師妹奪走的那一籃。
師妹試吃一小塊後,在把籃子拋給「六扇門」弟兄搶食之前,已用籃子里的白棉布從中「順」走五塊糖糕,之後見他神情不豫,這才私下將「贓物」上繳。
師妹低頭來認錯,末了卻笑嘻嘻問——
「師兄不開懷,為的是那一籃子糖糕呢?還是自覺撫了人家姑娘心意?」
那姑娘轉過身,招呼妹子一起離去的身影,淡淡拓在他腦海中,不知因何總令他反復想起。而關于師妹所問,他抿唇未答,沉眉眯目將一臉笑意的她瞪跑。
師妹跑走前還不忘撂話——
「師兄放一百二十個,你盡避出門辦差,姜姑娘的粥攤營生,咱們『六扇門』的弟兄會好生光顧著,不讓誰欺負了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憑師妹的能耐,只要在松香巷那兒隨意一探,輕易能探那姑娘姓什名何、家住何處。
他不在帝京,有師妹和「六扇門」的人幫忙照看,自然是好。
他對那姑娘沒有什麼特別心思,只因她賃了他的舊家,又見她不過二八年華要帶著小妹子擺攤討生活,自然想多照應一些。
頭一回見她在舊家小灶房里忙碌的那日,是他剛辦完外頭的差事,返回京城的翌日清晨。
那一次了結在他手中的一樁橫跨幾個州府的連環殺人分尸案,共十九具殘尸,男女者幼皆有,幾具幼童尸身更有被烹煮過的痕跡,凶嫌手段殘酷至極。
他追蹤對方整整三個月,幾回棋差一著,皆讓那個精明狡猾的家伙從指間溜走,對方腦子好使,他亦不差,干脆大張旗鼓攤在明面上緝捕,而一切明著來的結果是將那家伙往北邊驅趕。
在北境,他暗中連絡邊地部族,來了招前後夾擊,終將惡犯就地正法。
每每辦完差回到帝京,內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腳下,繁忙喧囂,歌舞升平,一片似錦花似華,與他眼中曾見的那些殘虐暴行、陰毒詭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這兩者間變換,有時也會轉得不那麼干淨俐落,尤其是當他感到異樣疲累之時。
那一日進宮向皇上述職後,他還拜訪穆府探望了恩師和師妹,師父留他用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賜的宅第。
為他理著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從穆府勻過來的,亦已相熟數年,他雖時常離京,府里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條,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躺在舒軟干淨的榻墊上,他仿佛睡著,卻覺鼻間猶漫著濃濃的腥臭和尸肉腐敗的氣味。
其實沒什麼的,僅是目中有些畫面殘留,閉目就能瞧見,令嗅覺也跟著起疑。
他最終還是張目坐起,無情無緒地靜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猶沉的寒冬凌晨,他簡單著裝,推門而出,走進被薄霧籠罩的寂靜街巷里。
等他自身覺察出來,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雜院里的家。
然後,他看到她。
那時天色將亮未亮,舊家的小灶房里暈開淡淡燭光,一抹縴細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燒水淘米,跟著備菜備料,開始細細熬煮,時不時還需留意火候,她雙手那樣忙,人像顆旋轉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轉啊轉,每個舉措卻盡可能輕手輕腳、一步到位,那讓她動起來有種忙而不亂、雜而無錯的閑適靜謐。
他原覺迷惑,忽而記起喬婆婆跟他提過的,要將舊家賃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舊家賃給一名年歲好輕的姑娘……以為如此,直到一名年歲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兒睡眼惺忪地進到小灶房,才瞧出舊家原來是賃給一雙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雜院的暗處,看著大姑娘哄著小泵娘坐在小凳上,跟著端來一盆直冒白煙的熱水,舀了些冷水進去,探手試過水溫後,將干淨巾子浸濕,絞了絞,再攤開來仔細幫小泵娘洗臉、擦頸和淨手,然後又哄著小泵娘自個用楊柳枝和青鹽潔齒漱口。
盡避洗過瞼,額面和雙腮還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紅,小泵娘仍睡意未退,晃著小腦袋瓜打起好大一個呵欠,可見到姊姊起身忙活兒了,還是乖乖抓起楊柳枝,晨嚼齒木起來。
他瞧得有些挪不開眼,嘴角不禁上翹,內心無端發軟……嗯,並非「無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時在舊家度過的時光了。
案早亡,娘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為他端水淨臉、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進小灶房里忙碌,為他張羅早飯,為他熬粥煎藥。
泵娘灶上熬著的粥,漸漸散出食材香味,幾種純粹的食物香氣與米香結合,帶一股溫潤實在的暖意,寒冬凌晨里,他一身單薄被這股食物香氣狠狠困住,即便身強體健、內力深厚,無懼這天寒地凍,但如此這般煎熬下來,熬到他頻頻吞咽唾津,忍到幾乎要內傷。
肚餓。
饞得很。
覬覦姑娘灶上那一鍋粥,但總不能大剌剌現身,去跟人家討碗粥解饞兼裹月復。
他若是就那麼跳去,定然把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忍得牙關生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