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剛剛發生過戰斗的地方,死尸遍地,刀劍滿地,碎裂的車轅還在冒著煙。
從現場痕跡來看,方才的那場戰斗很是激烈。
從地上散裂的車轅木板來看,應該是一支運糧的隊伍被劫了。
從現場遺留的尸體來看,劫糧的是一隊穿得亂七八糟的雜牌軍。
其實說是軍並不合適,從那些尸身來判斷,倒十分符合流民作亂的特征。
進入五月以來,安州沒有下過一場雨,全境大旱,至今已經將近兩個月,百姓拖家帶口逃離家園成為了流民,長期食不裹月復的結果便是心一橫,搶了運糧的官兵。
苞著師父路過這里的沈清歡心下黯然,這個世道還要亂到什麼時候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最苦者,百姓也!
所謂飽暖思婬欲,饑寒起盜心,但凡有一絲指望,百姓也不會揭竿而起,百姓其實是這世上最好糊弄的,只要讓他們能看到生活的希望,他們就會十分的安于現狀。
可是這世道卻總將一群善良的百姓逼得窮途末路,進而鋌而走險,逼上梁山。
師徒兩個在戰場念了超渡的經文,做了法事,以免此地因亡靈作祟發生詭異之事。
至于什麼收殮尸體、入土為安這種事,人少他們還可以勉強干一干,這麼多的尸體,無論敵我雙方都管殺不管埋,他們師徒給他們超渡一下就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再說了,萬一不管敵我哪一方抽空來收尸了,他們擅自替人家給埋了,人家想收尸都找不到地方,平白給人增加困難,這就很不好了。
「師父、師父,這里還有輛板車。」
雲中子順著徒弟的聲音找過去,果然看到一輛倒在一片灌木叢後的板車,車上的糧食當然已經沒了,原本拉車的馬自然也不知去向。
「師父,我們把這車帶走吧?」沈清歡興致勃勃地提議。
雲中子看了她一眼,就算能用,也只是個板車,既不遮風又不擋雨的,他對此興趣不是很大。
「師父,你不要那麼死心眼嘛。」沈清歡忍不住開口,「我們就算自己搭個架子鋪上雨布也能遮風擋雨,實在不行找匠人整個架子唄。您看現在一路上的情形是越來越不好,我們如果能有輛馬車多少也便利些。我覺得我們接下去的路會更不好走,沿路拾撿些能用的東西,沒準能頂大用。可我們要是沒有馬車,想攢東西也沒地方放啊。」
雲中子被說得一怔,細想一想,小九說得頗有道理。
「師父?」
「好。」雲中子走過去扶住一邊的車轅,口中輕喝一聲,手上猛地一用力,那輛板車便從土溝里被翻了起來,發出轟然一聲巨響,然後穩穩地落到了灌木叢處的地面上。
沈清歡頓時變成星星眼,忍不住蹦掌叫好,「師父好厲害!」
雲中子又仔細檢查了下車子的其他部位,發現果然沒有什麼問題,這才叫來他們的那匹坐騎,將板車直接套到了馬的背上,棕色的馬發出一聲輕嘶。
沈清歡又在附近轉了轉,然後撿了一小布袋麥子回來。
小布袋是她平時拿來放干糧的,像這樣的小布袋,沈清歡一共縫了好幾個,平時都輪流使用,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等他們師徒決定趕著板車離開的時候,恨生和他的大黑就在這個時候追上了他們。
「哎,恨生?」沈清歡一臉驚訝,因為勞動,她的臉上沾了些灰,看起來像只小花貓。
恨生怯然又帶著哀求地看著雲中子,道︰「我想跟著你們。」
雲中子第一反應是皺眉。
「跟著我們?」沈清歡不解地歪頭,「我師父很窮的,你看我們現在正在想辦法拼輛車出來。」
被徒弟嫌棄窮的雲中子︰「……」
恨生當即表示,「我能干活,什麼都能干。」
大黑也跟著「汪」了一聲。
雲中子有點兒哭笑不得。
沈清歡的手指在嘴唇上輕撓,眼楮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點兒猶豫。
雲中子順了順拂塵,平淡無波地道︰「小九,你如果留他,就自己負責養。」
「啊?」沈清歡感覺自己被一磚頭給砸暈了,她養?她自己都是師父養的啊!
雲中子一本正經地道︰「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接下去的路恐怕不好走,要是再帶上他,負擔可是會加重哦。」
沈清歡撓撓頭,看看自己抱在懷里的那一小布袋麥子,最後咬了咬牙,對耐心等著她答案的人道︰「那你就跟著我們吧。」
雲中子不由笑了。
恨生立馬自動自發地爬到了板車上,大黑也跳了上去,卻是在車尾臥了下來。
于是,棕色大馬拉著板車上的三人一狗慢慢離開了這處戰場。
板車上,沈清歡從自己隨身的福袋里模出一顆饅頭遞給恨生,她知道他一定沒吃東西,距離他們上次分開都兩天了,如果不是大黑狗,估計他也不可能追上他們。
恨生沒有拒絕,還分了一半的饅頭給大黑。
沈清歡咂了咂嘴,對他們一人一狗這樣的革命友誼還是挺感慨的。
等到一人一狗吃完了饅頭,沈清歡才開口問道︰「恨生,你多大了?」
「十四。」
「呀,那比我大六歲啊。」沈清歡說。
「嗯。」
「恨生,你姓什麼?」
恨生搖頭。
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回答,沈清歡有點兒搞不太清楚,眼楮眨了眨,說︰「那以後別人要是問你姓什麼,你就說姓沈。」
「好。」恨生答應得十分爽快。
「恨生,你的包袱里放的什麼啊?」
「衣服。」
「可我看你的衣服都不合身,我給你改改吧。」
「好。」恨生直接將自己懷里的那個包袱遞了過去。
沈清歡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衣,然後在恨生身上比了比,翻出自己的針線包,開始一針一針縫起來。
她的針線兒當然算不上好,但至少如今已經不像最初拿針那樣縫得歪七扭八了,繡花是不用指望的,也就縫縫補補夠用而已。
傍晚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一座小村莊,便朝著那個小村莊趕去。
只是等他們進了村子的時候才發現,這已經是個荒村了,到處是斷垣殘壁,也不知道之前經歷了什麼。
「今晚就在這里休息吧。」雲中子做了決定,他之所以把這個院子定為暫住之地,是因為院子里有口井,方便用水。井水他查探過了,沒有異樣,可以使用。
「恨生,我們去村里找找,看有沒有能用的東西。」
「好。」
沈清歡就跟個大姊頭似的,領著自己最近新得的兩個跟班,去探察拾荒去了。
雲中子看著徒弟的小身影不由搖了搖頭,他沒有跟著一起去,畢竟這村子已經沒有一點兒生氣,若是遇到邪煞之物,有恨生和大黑跟著,完全不會有問題。
雲中子給馬卸了套,牽了它到村外找了處有水草的地方,讓馬吃草。
等到他披著晚霞牽著馬回到村里的時候,沈清歡已經領著恨生在原先他們選來休息的房子的廚房里生起了火。
他們在村里還是很有收獲的,找到了一把缺口的菜刀、一口鐵鍋,還有一個大約六寸的葫蘆。
菜刀上滿是鐵漬,恨生磨了磨後還是很鋒利的。
鐵鍋不算很大,煮三個人的飯綽綽有余,而且鐵鍋並沒有缺口,以後也算他們的一點財產。
沈清歡最喜歡的還是那個葫蘆,有蓋,打開聞聞里面並沒有異味,她用院子里的井水清洗了一遍,又拿熱水洗了兩遍,決定以後拿來裝水。
道士配葫蘆,棒棒的。
恨生在一處荒廢的菜園采到了一把莧菜,拿了回來。
他們沒有油,炒不了菜,但隨身的調料是有的,可以煮湯。
煮了一鍋莧菜湯,將包袱里的干糧分了分,就算是他們的一頓晚餐了。
雲中子著重強調了一下,他之所以肯分干糧給恨生,是因為他看沈清歡找到了那些東西。
沈清歡對此沒表示看法,反正她明白師父打定主意要讓她負擔恨生和大黑的口糧就是了,不用一再提醍她。
養個人而已,姊又不是沒養過,以前養自己不也一樣養得生龍活虎的。
時空雖然不一樣了,但是想到的辦法總比遇到的困難多,她就不信了,自己能被這麼點兒難題給難住?女漢子怕過誰!
半夜的時候,沈清歡听到狼嚎聲,一下子從夢里驚醒。他們三個人並沒有去屋里睡床,而是在院子里生了堆火,圍火而臥,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師父,狼!」
「不用怕,沒事。」在打坐的雲中子連眼楮都沒睜一下,十分淡定地安撫了一下徒弟。
「我們能不能打頭狼來吃?」沈清歡說出自己的想法。
雲中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告訴她,「狼肉不好吃。」
雖然他沒有更深入的說明,但是沈清歡幾乎馬上反應過來,「哦,狼是吃人的,非到萬不得已,它的肉還是不吃了。」
雲中子︰「……」他發現,自己真的是小看了徒弟。
沈清歡重新在地鋪上躺好,嘴里嘟囔了句,「這大半夜擾人清夢的,不是好狼。」
雲中子︰「……」
恨生︰「……」
她怕是還沒醒吧。
那狼也就是在遠處的山林間嚎叫,倒是沒進村子里來,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有了恨生最大的好處就是,他認識野菜,各種的。
這極大的彌補了沈清歡在這方面的短處,能夠在災荒年找到野菜,那就具備了生存下去的基本技能。
恨生雖然認識野菜,但過去都在亂葬崗上生活,那邊沒有鍋灶,根本無能為力。如今干旱的情形越來越嚴重,逃難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時候他們的板車已經架起了簡易的車棚,這是他們到一處小鎮的時候雲中子找木匠做的,上頭糊了油布,保證能夠遮風擋雨。
自從雲中子教了恨生怎麼趕車,平時趕車的人就變成了恨生,通常雲中子都在車中打坐,車轅上坐的除了恨生就是沈清歡,車尾的位置則是屬于大黑的。
為了「養家糊口」,沈清歡手把手地教恨生認草藥,踫到山林便會去找來釆摘,然後找到藥鋪賣掉,換錢交口糧錢。
其實沈清歡明白師父的用心,人有多少本事就攬多少事,做人得量力而行,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她自己也是仔細思量之後才做出的決定,她並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像恨生這樣的情形,跟在她和師父這樣的修道人身邊還是合適的,他其實已經不太能融入正常的世俗生活了。
沈清歡想得也不復雜,就是想著時間久了,讓恨生慢慢習慣正常世俗的生活,到那時候他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了。
闢道帝的驛站周圍放眼看去全是逃難的百姓,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驛站附近有條小河,河水很淺,幾乎已經快要斷流,但就是因為這個小河,才會有這麼多的難民在此暫留。
水在此時是何其珍貴啊!
沈清歡趕緊過去將師父的水囊和自己的葫蘆都灌滿了水。
恨生也將他自己的隨身竹筒灌滿,竹筒是雲中子幫他做的,他很感激,也很珍視。
大黑也在水窪處喝水止渴。
快到中午的時候,逃難的人群中開始有炊煙升起。大家都是逃難的人,互相幫襯,有力出力,有糧出糧,東湊西拼的弄了一鍋吃出來,就算只是清湯寡水,也勉強能填填肚子,才能繼續往下走。
沿路過來,剝了樹皮食了充饑的沒少見,觀音土也有人吃……
慘,很慘,非常慘。
百姓淪落到如此慘況,只能說明災情到了何種嚴重的地步。
「讓開讓開!」官道上突來的喧囂,讓不少人都循聲望去。
只見一車隊自官道上緩緩駛來,三名護衛當先開路,讓官道上擋住路的難民閃開。
三名護衛手中的鞭子毫不遲疑地落下來,根本不考慮道上的百姓是否能夠及時避開,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橫行無忌。
沈清歡長得矮,為了圍觀情況,直接爬上馬車,到了車轅高處,手搭著車棚遠眺,十分有孫大聖的神韻。
好家伙,幾名官軍護衛啊,這不是大官,也得是大官的家眷,要不然不會這麼大陣仗,但是眼下這種景況,這一行人仇恨拉得那是杠杠的啊!
逃難的百姓被趕離了驛站附近,幾個護衛看了眼雲中子他們的馬車,似乎想走過來驅趕,但是身後有人喊住了他們,他們這才停下了腳步。
雲中子幾人的馬車雖然寒酸,但到底是輛馬車,拉車的馬看上去也毛皮油亮,沒有一點兒萎蘼頹喪,明眼的人都知道該如何做。
尤其三人之中有兩個穿著道袍,在這亂世,一些身懷絕技的方外之人也游走世間,有眼界的人等閑並不想招惹這樣的高人。
沒人驅趕,沈清歡就繼續煮自己的飯,她正在燜一鍋米飯,打算配上咸菜一起吃。車上有菜油,也有一點野菜,但是逃難的百姓太多,為了不打眼,只能用二米飯配咸菜了,炒菜想都不敢想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道理她明白得很。
其實現在就算是二米飯這樣的干飯也很奢爹了,大多數人的鍋里只有清湯寡水一樣的吃食,算是勉強涮涮腸子而已。
二米飯很快便燜好了,沈清歡取出幾人的碗筷,準備盛飯。
他們的飯碗都是木制的,這樣在旅途中不容易破損,而且都是雲中子親手用小刀削出來的。
沈清歡當時也跟著動手做了一個,由于太過于丑陋,便給了大黑做餐具,好在大黑沒有嫌棄她手藝太差。
「小道長。」
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沈清歡準備盛飯的動作,她抬頭看過去。
擦,對襟半臂、水紅衫、杏黃裙,頭上插金戴銀,雖然是個丫鬟,但絕對比小戶人家的閨女都過得滋潤。
「這位姊姊,什麼事?」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清歡也脆生生地笑著回了話。
丫鬟指指她面前的那鍋二米飯,臉上的微笑很是親和,「我家主子想買小道長的這鍋米飯。」
沈清歡微微歪了下頭,「這位姊姊,如今糧食很精貴的。」
丫鬟是個明白人,立馬換了說辭,「那我們用糧食換好不好?」
沈清歡想了下,才說︰「用糧食換可以考慮。」
丫鬟一笑,道︰「那小道長稍等,我去去就回。」
沈清歡把鍋蓋蓋上,老實等著。
雲中子和恨生都沒有出聲,在某些事上,沈清歡是當家作主的人。
恨生還好,他本來就唯沈清歡馬首是瞻,而雲中子則在現實面前認清了事實,他家小徒弟在如何過生活方比他強得多,特別擅于利用她人小面善臉皮厚的優勢,很是令人刮目相看。
很快,那位水紅衫杏黃裙的丫鬟便帶了一個護衛過來了,護衛手里提著一個布袋。
丫鬟示意護衛將袋子給沈清歡,護衛照做了。
沈清歡接過後打開袋子看了看,是精米,這果然是隊土豪啊。
于是,她特別爽快地道︰「米飯你們拿去吃,一會兒把鍋還回來就行了。」
丫鬟笑著應了,讓護衛上前從那個簡單的灶口上將鍋直接端走,而沈清歡則提著那小半袋精米麻溜鑽回車里,又裝了一小袋的二米出來準備一會兒用。
很快,那邊就把鍋給他們送了回來。
恨生特別有眼色地拿起鍋和沈清歡塞給他的小布袋到河邊清洗,然後又連米帶水地端加來。
沈清歡重新燜飯,恨生去撿柴。大黑臥在沈清歡的身邊,就像一個特別牢靠的護衛一般守著她,寸步不離。
換了普通難民煮的飯食,車隊的主人不一定會想吃,但是沈清歡這麼一個衣著干淨,發髻齊整,白女敕清秀的小道士做的飯,那就不一樣了。
吧淨,這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而這也恰恰是富貴人家最介意的事。
二米飯很快就再次出鍋,這次沒有人再來打擾,沈清歡給幾個人分別盛了飯,然後各自端著自己的碗吃起來。
呃,還有大黑,它也有一份,只不過它的是一根骨頭。
當著逃難百姓的面拿二米飯喂狗,沈清歡覺得自己會被人打的,所以她只能給大黑備用的骨頭啃啃了。
大黑歡快地了搖尾巴,汪汪兩聲,愉快地用起餐來,它還是很喜歡大骨頭的。
逃難的百姓中有一些人朝著雲中子三人這邊遠遠地拜了一拜,因為他們兩次的淘米水都給了那些人。
淘米水熬一熬也是十分頂餓的,更何況那淘米水里有不少米粒呢,在這糧食比錢矜貴的時候,他們沒可能會這樣糟蹋糧食的。
好心人會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