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氣轉暖,出門再不用披風,園中春花各自盛開,一派熱鬧景象。
邵怡然是從萬大人家出嫁的。
發嫁恩師唯一的孫女兒,萬大人很高興,還特意張羅了一番,自作主張把四人大轎換成八人的,說這樣才氣派。
出嫁那日天氣晴朗,一路吹吹打打,發送糖果,好多孩子都跑上來要,婆子樂得多給,討個多子的好彩頭。
花轎繞了大半個富貴巷,熱熱鬧鬧進了黎家大門。
黎家短短四個月就辦了兩樁婚事,親戚們有點吃不消,但這黎子蔚是準官身,又想拉這關系,所以人還是來得很多,黎老爺子滿面紅光,高興得不行,這要跟黎家熟絡了,說不定有希望。
吳氏照例帶著潘氏跟黎翠依過來,黎翠依對邵怡然親熱許多,低聲跟她道了謝,聲音有點哽咽。
邵怡然蓋著紅色蓋頭,看不清黎翠依的臉,只是握著她的手說︰「姊姊不用道謝,說來那也是姊姊自己長得好,以後跟郝大爺好好過日子,早生貴子。」
「應該是我跟妹妹說早生貴子呢。」翠依又低聲說︰「妹妹只是舉手之勞,卻改變我一輩子的命運,郝家遠,以後相見不容易,但我一輩子記得妹妹恩情,祝福妹妹百年好合。」
「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百年好合得看緣分,早生貴子這個她需要。喔,小嬰兒真的太可愛了,白女敕女敕的,而且小寶寶身上有種特殊香氣,好聞得不行。
眾人說了一陣子,丫頭便來喊開席了。
房中一下安靜下來。
蘇嬤嬤不知道從哪來弄來切成丁的雞腿肉,從蓋頭下面偷偷喂她,眼中欣喜,姑娘終于要成家了。
邵怡然吃了一只雞腿,又喝了一杯茶,總算好受一點了,古代婚禮怕新娘跑廁所,直接不給吃喝,她在萬家,一大早只給個干貝雞絲粥,料是很好啦,但只有半碗,幾口就沒了,然後就一直餓到現在,害她差點餓死。
蘇嬤嬤欣慰說︰「老爺子知道一定高興的。」
邵怡然微笑起來,是啊,祖父一定很開心。
來到這世界,爹跑了,娘跑了,但是她有祖父,祖父就是她的大樹,給她遮風擋雨,讓她平安長大,黎子蔚人不差,相信她會過得很好的。
遠遠傳來喧鬧聲,蘇嬤嬤笑說︰「蔚爺來了。」
她話剛落地,可突然間,外頭的喧鬧聲都不見了,只听得遠遠傳來一聲——
「黎子蔚,你關門算什麼好漢!」
邵怡然噗地笑了,他一定是突然發力沖入院子,隨即就把大門關上,省得人家鬧洞房,哈哈哈,黎子蔚,干得好,她最討厭洞房了,麻煩得要死。
外頭傳來丫頭見禮的聲音,接著塥扇開了,蘇嬤嬤、木樨、鳶蘿,以及幾個喜娘都齊齊行禮。
喜娘笑著說吉祥話,「恭喜新郎,恭喜新娘,三年抱兩,好事成雙。」
三年抱兩?這好,她喜歡。
黎子蔚拿了喜秤挑起紅帕子,不意外的,邵怡然看到他一臉被嚇到後的鎮定,她知道,自己的臉太白了,全福夫人給她上了好多層,鼻孔吸到一堆粉,連鼻孔里面都是白的。
「來人,給你家小姐洗洗臉。」
連換了三盆水,這才洗干淨。
紅燭搖曳,窗子上一個個紅色剪紙,襯托得房中喜氣萬分。
兩人喝了合巹酒,嬤嬤跟丫頭們這便退下了。
邵怡然笑咪咪的,她今天是危險期。
黎子蔚提分房,是基于尊重,但既然一個漂亮的女子說願意、沒問題,那身為個有正常需求的男人來說,他會有什麼問題?他沒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邵怡然,我來了,白天是舉子生,晚上可是健美先生,這是他展現雄風的時候了。
棒天的重頭大戲當然是奉茶。
黎子蔚是親戚,不會有大陣仗,兩人去了松鶴堂給黎老爺子跟黎老太太磕頭。
黎老爺子很高興,喜上眉梢,交代他要好好做事,以後在黎家,兄友弟恭。
「這里,一輩子都是你的家。」黎老爺子豪氣萬千的說。
「是啊。」黎老太太跟著表示,「以後跟你幾個哥哥弟弟,可得好好的。」
邵怡然暗笑,黎老太太是鄉下女子,字都不認得,故愚蠢非常,一點遠見都沒有,總覺得黎子蔚是想瓜分黎家財產,即便他官餃已定,對他還是沒有半分客氣,因為在她的想法里,她邵怡然不過是一個孤女,哪有什麼本事幫夫,一定是吹的,想騙她這老太婆點頭給捐宜銀,且認為自己精明得很,並不上當。
可直到昨日婚宴,許多朝廷官員看在邵怡然祖父的分上來了,那一聲又一聲的「某大人到」,震懾了黎老太太,原來,邵怡然的祖父真是個人物,原來,蔚哥兒要當官是真的。
上,黎老太太跟倪氏講了好久,兩人都覺得,該對黎子蔚跟邵怡然好一些,府中有個官老爺,對自家來說,方便可不是一點點,他們做生意的,朝中有人,萬事大吉,朝中無人,小事也不順。
一旁的黎老爺子雖然奇怪妻子的態度怎麼變了,但听著像句人話,便也接著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以後……會好起來的。」
老爺子話沒說得太凊楚,但黎子蔚明白,等他中了進士,勢必還需要筆銀子安排更好的官位,就算有幾位大人舉薦,一萬兩也跑不掉,祖父不知道他有錢,這是在暗示他,好好考試,不用擔心錢。
邵怡然也明白,心想老爺子心思單純,不知道孫子有私房,也不知道她身邊有巨款,如思黎子蔚不夠,她自然會出。
說到銀子,一般人只怕對方花自己,黎老爺子卻是主動暗示「你們安心」,真可愛。
黎老爺子給了他們一個信封,黎老太太給了一個匣子,黎老爺子知道他們還要去給黎三太太見禮,便讓他們趕緊過去。
了松鶴堂,邵怡然感慨地說︰「早知道大人來這麼有用,我剛進京的那天,就寫信請各家太太來看我,讓老太太看看那排場,嚇死她,省得她這些年一直跟我陰陽怪氣。」
黎子蔚溫和地說︰「現在也不遲,我們都還沒二十歲呢。」
邵怡然又高興起來,「說得也是。」人生才開始呢,她成了親,丈夫是七品官員,上頭還有祖父的舊門生照拂,好日子才正要開始呢!
「還有,以後得叫祖母,不是老太太。」黎子蔚提醒道,大宅子人多口雜,一個不小心都會被人拿去作文章。
「哎。」邵怡然歪了歪頭,「一時沒注意,下回會改過來的。」
「裝可愛?沒用。」
「你看出來啦?」
「你裝得這麼明顯,我能不看出來嗎?」
兩人說說笑笑,這便到了莊氏住的春暖閣。
婆子看到,飛奔去稟告。
兩人並肩跨入院子,春暖閣不大,就兩間大房,跟黎子蔚之前住的騰文院是一樣的格局,但莊氏一個人住是夠了。
莊氏顯然在等他們,兩人才剛進入正廳,莊氏就從里面出來。
卓嬤嬤放好墊子,兩人跪給莊氏磕頭。
「兒子見過母親。」
「媳婦見過婆婆。」
莊氏笑容滿面,「好孩子,快點起來。」
她早上就收到蘇嬤嬤送來的元帕,心里很滿意,這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貞潔,蔚哥兒娶個清白的好女子,她才能對祖先交代。
蔚哥兒之前要讀書,她不敢隨便去打擾,後來因為訂親,開始跟官家有來往,卓嬤嬤說他很忙,自己就更不敢過去了,算一算,母子倆已經好幾個月沒能好好說上話了,現在看到兒子,儀表堂堂,媳婦秀美可人,剛剛又特意看了看,又圓又翹,肯定好生養,內心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子蔚,你什麼時候要開始上朝堂?」
「文書已經下來,谷雨後便開始去欽天監。」黎子蔚恭恭敬敬的說︰「等兒子出仕,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母親爭誥命,母親放心。」
听見兒子孝順,莊氏欣慰,「也不用什麼誥命不誥命,你有出息,十個誥命也比不上。」
「要的,以後母親就是黎家唯一一個誥命老夫人,就連祖母都不能給您臉色看。」黎宗三是庶子,當年娶了莊氏後,因為在外面積欠上萬兩賭債,被逐出家門,莊氏連黎家都還沒模熟,就跟著被趕出去。
後來黎宗三一心想回來,開始發憤做事,想改變自己給黎老爺子看,可惜他終究是是個懶散性格,幾個月後沒見到轉機,便又故態復萌,跑去大賭特賭,這回欠了幾千兩,還不起,干脆跑了。
莊氏當時已經生下了黎子蔚,兩歲大的孩子正要花錢,但她身邊又沒銀子,女子去做事也沒人要聘,只好哭著回黎家求收留。
黎老爺子見媳婦這樣,心軟,知道庶子縱然有千錯萬錯,但這媳婦是沒錯的,何況還帶著一個小的,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孫子,黎子蔚又長得跟黎宗三小時候一模一樣,黎老爺子不忍心孩子流落街頭,于是不管老妻反對,收了。
這種狀況下,莊氏的處境不會太好,黎老太太喜歡諷刺她,倪氏也沒把她當妯娌,就連這春暖閣,都是三十幾年沒人住的地方,雖說黎子蔚有出息後,黎老太太跟倪氏在明面上收斂不少,但終究是不當自己人的。
所以對莊氏來說,她人生唯一的慰藉就是兒子讀書好子,過童試,考秀才,中舉人,她懂得不多,但知道讀書是有前途的。看,現在前途不就來了,要上朝當官了。
兒子現在說要給她爭誥命,心里大感安慰,但又不知道爭那個什麼誥命會不會很麻煩,于是道︰「我啊,這麼多年來都習慣了,什麼也不求,只求你順順利利,然後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小子就好。」
「兒子要娘過得體體面面,至于孩子,得看老天爺,兒子可做不得保證。」
「媳婦啊。」莊氏轉向邵怡然,「我對你也沒什麼規矩要說,只希望你好好侍奉蔚哥兒,然後趕緊生個孩子。」
邵怡然一笑,「媳婦會盡力的。」
這是當然的,寶寶這麼可愛的小東西,怎麼可以不生,那天只是看到潘氏的壯哥兒,她都覺得自己快融化了,自己生的一定更貼心。
莊氏又說了一陣,都是怎麼照顧身體,多吃什麼,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邵怡然也沒不耐煩,一一傾听,看得莊氏連連點頭,邵家姑娘這樣善解人意,肯定是個好妻子,子蔚當官,事情會越來越多,有個這樣的妻子替他打理,她也比較放心。
絮絮交代完後,莊氏拿兩個匣子,一人給一個,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這里也沒什麼好東西,就隨意收拾了兩項,給子蔚的是一塊隨身玉佩,給媳婦的是一支珠釵。」
黎子蔚正色道︰「多謝母親。」
邵怡然打開盒子,拔下頭上的鳳凰展翅釵,換上了匣子中樸素的珠釵。
黎子蔚見狀,也打開匣子,把腰帶上的玉佩換過。
莊氏擔憂了幾日,見孩子不嫌棄她的見面禮,這才放下心來,「好了,成親第一天還有很多事情,回去騰語院吧。」
黎子蔚又帶著邵怡然給母親磕了一個頭,這才離開。
「你有銀子,怎麼不給母親一些,你看她那樣緊張我們不喜歡見面禮。」
邵怡然雖然今生不窮,但前世很窮,她知道為銀子窘迫是什麼心情,她曾經窮到去超商刷電子支付時,很怕嗶不過,而當時她買的只是一個飯團跟一盒豆漿,站在櫃台前忐忑到覺得脖子後面發熱。
黎子蔚都有七千多兩的私房了,也不給他娘一些,就算只給一百兩,手頭上也會寬裕許多,但看他也不是小氣的人,所以覺得奇怪。
「服侍母親的兩個大丫頭,都是祖母陪嫁的家人,母親若有多銀子,瞞不過她們。」
邵怡然听了有點傻眼,黎老太太也是有病,不喜歡這庶媳,卻還要監視她的一舉一勁。
莊氏不可能隨身攜帶銀子,而銀子放在房間哪里都可能會被「打掃」出來,一個寄居太太突然有幾百兩銀子,那可是得追根究底的大事,為了保護莊氏,黎子蔚便不能給她大筆金銀。
邵怡然想了想,也是啦,他自己都過得很符合爺們的日子,黎家爺們每個月三兩,這個年代,六口之家個月的生活費只要一兩,所以三兩就可以過得不錯,但要買什麼好東西,卻是不可能的。
這時,邵怡然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你房中的桔梗跟紫荊……」
「那是祖父給下來的人。」
「是可以信任的?」
「可以信任。」黎子蔚頷首道。
那還好,她可受不了諜對諜的游戲,想想莊氏真可憐,身邊一堆奸細,這日子真的很難過,難怪約法三章第一條,他就是要她好好孝順母親。
莊氏怎麼可能不知道身邊的人是黎老太太的,不過是裝作不知道而已,不忍,又能怎麼辦?
看黎子蔚眉頭有點緊,她想了想,安慰道︰「沒關系,等下個月你就可以大把銀子塞入春暖閣,都說是俸祿,看誰敢說話。」
「我也是這麼想的。」
「等我的誥命下來,我就大搖大擺的去松鶴堂跟老太太要珠老姨娘。」
黎子蔚意外中又有點高興,「你居然知道珠老姨娘。」
珠老姨娘就是黎子蔚的親祖母,黎宗三的親娘。
「開玩笑,我是什麼人,我可是現代人。」
黎宗三不是黎老太太親生的,但也不是蹦出來的,自然有個親娘,邵怡然讓蘇嬤嬤去打听打听,馬上就打探出來了。
珠老姨娘原本是個丫頭,叫做海珠,後來被開臉成了通房,再後來一舉得男,又成了姨娘,現在跟著住在松鶴堂,名稱已經從珠姨娘變成珠老姨娘。
莊氏心里苦,珠老姨娘恐怕更苦。
兒子下落不明,孫子明明在府上,卻又不能相見,姨娘就是下人,連求見的資格都沒有,她只能在初一十五整個黎家一起吃飯時,遠遠看上一眼。
邵怡然道︰「到時候讓珠老姨娘直接在騰語院待著,就算身分不會變,但我們自己怎麼照顧她,別人可也管不著。」
黎子蔚微笑,這丫頭的心態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