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知道,為什麼有些家長會揍小孩了。
面對听不懂人話的熊孩子,真的除了揍,沒有別的辦法。
可是他大概也打不贏她。管教失敗的顧庸之悲傷地想。
大概是他臉上的挫敗太明顯,蘇繡把撇開的臉轉回來,看著眼前的五谷粥沉默幾秒,才拿起湯匙,一臉不情願地開始進食。
你的表情像是我逼著你吃大便。
廚神魂覺醒的男人,自信心嚴重遭受打擊。
同樣的畫風重演了幾次,有天他出門時遇到房東孫旖旎,打招呼聊了幾句,對方忽然告訴他︰「對了,你家的寵物不必食用人間五谷,正確來說,什麼都不吃也不會怎樣。」
大概是蘇繡向鄰居抱怨了,說她家的壞飼主,一直一直逼她吃難吃的東西吧。顧庸之用膝蓋都猜得出來。
「不食五谷?但是她吃甜點。」甜點不也是人間五谷嗎?
「喔,那是一種執念吧,或許她曾經經歷過什麼,和甜的東西有關,而那記憶很美好,所以被連結了起來,吃甜點可以讓她感受到那種美好。」
所以,她吃東西不是為了維持生理機能,只不過是吃甜點時,讓她有愉悅感而已。
好吧,甜食能促進腦內多巴胺的分泌,所以吃甜食確實能使人心情愉悅。他理性且科學地說服了自己。
「是說……我養的到底是什麼寵物啊?」除了神和鬼,他沒听說過有什麼動物是不用吃東西就能活的。
「你不知道?」孫旖旎挑了挑眉。
「不知道。」因為不覺得那有什麼差別,現在會想問,也只是認為自己對自家寵物的了解不足,需要科普一下,增加飼養知識。「請賜教?」
孫旖旎似笑非笑地瞥他,那表情看起來有點壞。「吉祥物。」
呿,有說不等于沒說。
不過這次的閑聊,也讓他有點小收獲,他後來沒再逼蘇繡吃飯,放棄糾結飲食均衡這件事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立下家規,一餐只能選一種甜食吃,一次只能吃一份。
會有這條規定,也沒別的原因,就是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而已。
他窮,他很窮,他非常窮。
然後他家那個原本一份三十元糖糕就能打發的寵物,自從打開了舌尖味蕾之甜點的奇幻之旅後,挑的食物愈來愈高檔精致、價錢也愈來愈昂貴,他的荷包一天一天在消瘦。
畢竟他目前的身分是失業人士,眼下的存款雖然勉強能撐一陣子,但還是要開源節流,他毫不懷疑哪天若連泡面都買不起時,他家寵物會現實地棄他而去。
他已經看透這殘酷的人生了。
蘇繡剛開始還有一點看他的臉色,但現在是完全踩熟地盤,知道他就是個軟柿子,直接伸手一指︰「我要吃那個。」
奴才就得認命地乖乖給她買回來。
現在經過巷子前的那條街,他都得快步走過,萬一稍稍慢了點,又讓她瞄到西點坊有新貨上架,她就黏住腳跟不肯走了。
他懷疑若不買給她,她可能會貼在冷藏櫃前,跟那塊新蛋糕深情凝望到地老天荒,那太丟臉了。
說到錢,不得不連帶再講一下房租這件事。
在他問起繳房租的相關事宜時,她說︰「不用繳。」
「為什麼不用繳?」孫旖旎看起來可不像那種會收容流浪動物的善心人士。
「是她自己叫我過來住,幫她安家鎮宅,我在這里,髒東西不敢來。」
他想起孫旖旎那句意味深遠的「吉祥物」。
「安家鎮宅……怎麼听起來,有點像門前的石獅子?」
「那你听過石獅子佔了地,要繳房租給屋主嗎?」
「……」好像是這個道理。
于是,他就很心安理得地假裝忘記,無恥地當作沒有房租這件事,省下這筆開銷給他們當伙食費。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綺情街44巷原是聚陰之地,是這一帶人盡皆知、出了名的鬼巷,原先住在這里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54號甚至還是上過社會新聞滅門血案的凶宅……
這些八字不夠重、鎮不住煞的前屋主們,一個個的搬走了,接著孫旖旎一間一間將它們買了下來,再然後,就是他現在看到的這樣,新居民一一入住,每一個看起來都很奇怪,但也每一個都不是壞人。
他們只是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只不過剛好有些異于常人的特殊之處而已,就像他——一個八字硬的七絕命,煞氣重得飛天遁地,帶賽自己也帶賽別人。
這樣的地方,適合他們居住。
然而這樣的地方,同樣也容易招來一些不好的東西。
所以孫旖旎請來蘇繡。
也因為蘇繡在這里,那些帶凶帶煞的陰詭邪物、妖魔鬼怪,全都不敢靠近,雖然偶爾也會有幾只迷路的鬼魂晃進來,祂們很無害,就權當開放觀光了。
不過最初的顧庸之並不知道,只知道她很不喜歡睡覺,從搬來這里至今,他從來沒有一晚看她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睡覺過。
她最常做的,就是窩在院前那棵古樸的大樹上,那棵樹很高,比綺情街的屋子還要高,她總是坐在最高的枝椏上,晃蕩著雙腿,黑色的裙擺與夜色融為一體,飄飄然隨風輕曳。
那一刻的她,看起來既空靈,又縹緲,帶著高不可攀的傲然,讓他不禁聯想到某些只存在于神話之中、古老而神秘的上古神靈……
神靈?他想起今天晚上,因為沒吃到芋泥女乃凍卷而嘟著嘴生悶氣,不想跟他講話的傲嬌小女孩,腦海中的奇幻想像,立刻如泡沫般啵啵啵——盡數破滅。
反正睡不著,他站在二樓陽台,雙肘擱在半牆上,很有聊天的興致,仰頭問︰「半夜不睡覺,坐那里干麼?」
蘇繡聞聲,側首睨他。「吹風。」
「那麼高,不怕跌啊?」
「不怕。」
他猜,她應該是某種飛禽類,只有鳥,才喜歡棲高枝。
「你可以飛很高?」
她點頭。「嗯,很高、很高。」伸手指向天際。「到那里。」
九重天之巔。
她飛過最高的地方,別人飛不到。
「我喜歡高,可以吹風,可以看見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就算身處綺情街,也是這方圓十里最高的地方。
「那一天,你就是坐在那里,看見我的?」看見他,狼狽又淒慘地倒在暗巷。
她點頭。「嗯。」
是什麼吸引她前往?他覺得自己當時的狀況,可能連狗經過,都懶得嗅一嗅鼻子。
話到了嘴邊,又覺得答案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同情心也好、好奇心也好、撿屍癖也好、甚至單純的亂槍打鳥也好,反正結論就是她來了。
他很高興她來了。
「謝謝你選了我。但就算如此,我還是要說——你晚上偷吃了一塊起司蛋糕,別以為我不知道。下不為例!」
蘇繡立刻假裝沒听到,轉頭望向遠方。
彼庸之揚唇,無奈地淺笑,無聲低喃︰傻鳥。
就算知道有人會忍不住偷吃,還是會有個傻飼主默默在冰箱里儲備糧食讓人吃。
說好一餐只能吃一塊就是一塊,至于偷吃的——嗯,反正他嚴正聲明過自己的原則了。
伸出的指掌,微微撫過老樹蔓至陽台邊緣的枝葉,動物百科里沒有,總有植物百科,腦子是個好東西,他很慶幸他有。
不過,這些枝微末節的,一點都不重要,對他們的生活毫無影響,他依然要每天翻看銀行存摺發愁、依然得庸庸碌碌為五斗米折腰。
現實到不能再現實的人生。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晚風,閉上眼。
整個城市彷佛睡著了,安靜得可以听見夜半情人私語間的呢喃情話。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傻人傻鳥,相互為伴,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