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去秋來,時序轉換,才入冬,轉眼春又至,沈青已十一歲了,個子長高不少,而十五歲的殷宸等人更抽芽似飛快往上竄,三個少年變成三根柱子,往書院里一杵,每個人經過都得抬頭仰望。
考上小三元之後,沈青在書院里的地位非同小可,霸凌事件早就離她遙遠,更別說有殷宸的「殷勤教導」,同學們對她的態度只有好上加好。
陸學睿也一樣,非但不計較沈青喊他烏龜哥哥,還對她一股熱情無處說,時常在肢體行動上盡情表現對她的厚愛。
「青子,走!睿哥請你吃飯去。」他靠近,手就往她肩膀搭上。
殷宸隔得遠,來不及搶救,只見陸學睿用上勁兒,往她背後猛拍。
「家里有飯。」
「也行,去你家吃飯。」
「我家窮,請不起人。」
罷說完,就見殷宸皺眉,穆穎辛斜眼,兩人同時走近,殷宸把沈青拉到自己身邊,穆穎辛用力拍上陸學睿的背,狠狠的一下,大概是他剛施力的三到五倍。
陸學睿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他怎麼越來越覺得,他們和邵青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
陸學睿不死心,又湊到沈青身邊。「要不,我去買些雞鴨魚肉,讓你們家廚娘做。」
沈青橫眼瞪他,「干麼非要跟我吃飯?」面對陸學睿牌的牛皮糖,她越來越沒辦法。
「穆七生辰,給他賀賀唄。」
沈青訝異,她什麼時候成了桃園三結義的一份子,連賀生辰這種事都有她的分?
殷宸對她說︰「真沒時間嗎?一個時辰也行。」
如果是旁人說說就罷,但殷宸要求……她揚起笑眉,「好吧,我回家跟外婆說一聲。」
陸學睿見她妥協,果然殷宸更有魅力,忙道︰「不必,我讓小廝跑一趟就行,我們去百燕樓?」
丙然,千嬌百媚圍繞身邊是他的最愛。
殷宸正想反對時,就見一個小泵娘臉上含羞帶怯迎面走來,又是穆穎辛的愛慕者?看好戲的目光齊齊落在穆穎辛身上,他聳聲肩,一派坦然,正準備接受小泵娘的殷勤示好,沒想到小泵娘竟然走到沈青面前,把小小的籃子遞給她。
「哥哥說,邵公子喜歡吃胡椒餅,我烙了一些,你試試。」不會吧?這小子才十一歲,就有小泵娘喜歡了?三雙眼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只見她笑眼眯眯地接下籃子,問︰「小泵娘的哥哥是誰啊?」
「哥哥叫做焦子方。」
「是子方兄啊,多謝小泵娘,也幫我謝謝子方兄。」
「如果、如果……邵公子喜歡的話,以後我常做給邵公子吃。」
「多謝多謝。」
小泵娘紅著臉走了,陸學睿一把握住她的肩膀道︰「太厲害了,年紀輕輕就散發男人味,也能吸引小泵娘了。」
穆穎辛把頭轉到一邊,極力憋住笑意。
這是初體驗,之後一回兩回三回,小泵娘的禮收到沈青手軟,收到殷宸開始考慮,要不要幫她傳出一點龍陽之風,讓女子不再對她感興趣。
穆穎辛看著滿桌菜,居然找不到地方下筷。
垂眉,他想起那些年的生辰,沈青都會為他備下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她亮晶晶的眼楮里總是帶著期盼,總是對他說︰「一雞一鴨,可別吃撐了。」
她的笑話百年不變,唯有眼底的笑意一年比一年淺,直到她死去,死在最美麗的十八歲。
她是個善良女子,卻有些固執、有些善妒,她不懂得使手段固寵,她只會殷切等待,然後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把自己給等得枯萎,直到她死去那天,阿玫親手為她合上雙眼,對他說︰「青青姊終于解月兌。」
對于男人,沈青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一夫一妻、執手一世,這樣的女人注定要抑郁而終。
于是初見他便決定放手,決定依著承諾將她讓給阿宸。只是日日相處,發現青青與前世大不相同,他對她總是情不自禁,突然覺得不甘心。
看他半天不下筷,陸學睿問︰「不合你的口味?」
「生日不是都要有一顆雞蛋、一顆鴨蛋的嗎?」
這話一出口,殷宸轉頭望他,目光中帶著探究。
沈青笑道︰「那是窮人家的吃法,這里有雞有鴨,哪需要蛋來做象征。」
穆穎辛接話,「你外婆都是這樣給你過生日的?」
「嗯嗯。」說罷,她看著遠方的魚,可惜手短,正考慮起身夾會不會失禮時,殷宸將整盤魚給端到她面前。
笑眼望向殷宸,謝字尚未出口,他已夾起一大塊魚肉往她碗里擱。
看!阿宸才是對她最好的那個,連聲謝也不說,她直接把魚肉往嘴巴塞。
殷宸的動作是在宣示主權,穆穎辛明白,眼神微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如此親密。
他後悔了,現在改變態度……還來得及嗎?
下意識地,他伸出筷子,夾了烤雞腿要往她碗里擺。
看見烤雞,沈青嚇呆了,抓起碗連忙往殷宸身邊靠,不要烤雞、不要烤雞……買那麼多年烤雞,她聞到味兒都想吐。
她的反射動作讓穆穎辛心頭一沉,把雞放進自己碗里,咬一口,不解,這招牌燒雞怎麼多了股澀味兒。
路很長,半醉的陸學睿走在前面,搖搖晃晃。
送沈青回家後,他們往書院走去,殷宸和穆穎辛雙手背在身後,長長的影子隨著腳步晃動。
通常這時候沒話找話說的人是穆穎辛,但他沒開口,殷宸說了。「後悔了嗎?」
「是。」
「來不及了。」
「我知道。」
「她對你無心。」
「我懂,但她和前世不一樣。」她變得更聰明慧黠、更幽默大方、更俏皮可愛,也更教人……舍不開。
穆穎辛沒說錯,但是在不確定她是不是更聰明慧黠、俏皮可愛之前,殷宸已經決定要喜歡她,目前看來,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帶著炫耀口吻,他說︰「我的生辰,她給了我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穆穎辛笑得更苦。「你還真的很懂如何踩好友一腳。」
「這一腳是防範未然,我不想失去好兄弟。」殷宸與他對望,兩個男人眼神相抗。
穆穎辛垂頭問︰「為什麼重來一遍,你可以活得如此自信?」而他卻一直在躲避猶豫。
「因為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又快到過年了,穆穎辛的壓歲錢給上癮,一荷包的金葉子,讓她可以在新的一年當中充大爺,陸學睿見狀也給起壓歲錢,他給的是銀票,五百兩一張。
若交往的朋友全是這種等級,她不必上進勤奮就能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
殷宸給的不一樣,九歲那年,他給她一塊玉玨,上面刻著他的名字,那是他大哥給的。十歲他給她一柄匕首,也刻他的名字,他說「這是我二哥從邊關捎來的禮物」。十一歲,他給她一個木雕老虎,是三哥給的,也刻著他的名字。
今年,她還沒有拿到禮物,但她相信上頭一定有殷宸兩個字。
他是麼子,從小崇拜父兄、一心尚武,但因為母親的寂寞,他放棄前往邊關建功立業,而是和陸學睿進宮,跟著穆穎辛念書。
他年幼、他集全家人的寵愛于一身,哥哥給的禮物,是想念也是寵愛,現在他把他的寵愛給了她。
去年秋天沈青考上鄉試,成績不差卻不及穆穎辛和殷宸,厲害的是陸學睿也能考上。
這個結果,她心里有數。
本朝的秀才考試,內容包括帖經和墨義,試題一般是摘錄經書的一句,遮去幾個字,讓考生填充缺去的字詞,而墨義則是關于一些經文的問答,這種考試方法,對當了多年學霸的沈青並不困難。
但鄉試的內容就廣泛的多,考詩、書、時政論述等等,沈青是念政治的,這方面的知識自然不差,但她輸在對當今朝政的理解度。
不過年後的會試她準備放棄,因為九歲的秀才、十一歲的舉子太惹眼了,萬一不小心又變成十二歲的進士,這名頭得有多響亮啊,到時惹眼過度,就怕性別身分掩都掩不住,更重要的理由是外婆,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這時候她無法離開。
年前時沈節來了。
眼看女兒氣色很好,沈節放下心事。
妻子過世,他從未忘記過她,每每想起只覺心如刀割,因此更加想念女兒,只是無數封家書,永遠的沒有回音,他知道她心中有恨,沈家三番兩次派人來接她回去,她連人都不見,他知道她還恨著。
母親道︰「繁兒還小,禁不起折騰,她不想回來便別回來,省得惹事。」
母親分明知道下藥事件與青青無關,卻還這般說話,他怎舍得女兒回來受罪?所以……待著吧,待到她心平,待到她可以接受自己。
所有人都不認為他有錯,開枝散葉是身為男人的責任,可他再沒錯,終是害了蕙娘性命。
「听說,你書念得很好?」沈節道。
看著父親,不平油然而生,他越來越有大官派頭了,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對吧,家有如花美眷及兒子,這麼愜意的他來這里做什麼?顯擺嗎?不必啊,在他迎柳氏進門那刻起,他的快樂與否,她已經不在意了。
她沒回答,反問︰「听說沈大人已經把柳含湘扶正?」一句話,問得沈節尷尬。「是的,繁兒需要名分。」
一哂,沈青沒有多余的話,只是那笑極其諷剌。當初是怎麼說的?說此生唯有娘是他的妻子,現在……難不成柳含湘是鬼?
「別恨繁兒,他是你弟弟。」沈節道。
「我娘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她沒有弟弟妹妹,那個沈家與她再沒有關系。
「青青,你非要這樣倔強?」
「我的倔強困擾沈大人了嗎?」
「你是我從小抱著、哄著養大,是我最疼愛憐惜的女兒。」
「把沈大人的疼愛憐惜都給那個……叫繁兒的對吧,我不介意的。」
她是真的不想要他這個父親了?「固執對你有什麼有好處?」
「我的固執,從來不是為了要求好處,我的固執是替母親不平,為她心疼,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忘記她,獨獨我不能!」
「你始終認定是我殺了你母親。」
「不是嗎?」她回答的很快,毫不猶豫地,表示在她心里此事不容置疑。
「沒錯,蕙娘是我殺的。」沈節苦澀一笑,佝僂著背,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
「青青!」斥喝聲響起,外婆拄著拐杖走進屋里。「青山書院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你不敬長輩、不孝父母,教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面對外婆的責備,她不辯解,垂下頭,緊咬唇,依舊倔強。
「我要怎麼教你才能明白?你娘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錯,是她福薄,是她肚子不爭氣,任何人娶回這樣的媳婦,都要納妾、都要停妻再娶,沈家對你娘已經夠寬厚,你怎麼能得理不饒人,怎能仗著你父親的疼愛恃寵而驕?」
見外婆喘不過氣、臉色鐵青,沈青嚇到了,大夫說外婆不能動怒的,她急急跪地,拉著外婆的裙子。「外婆別生氣,你好好說,我會听的、我一定會听的。」
「我能不生氣嗎?是我把你娘給教壞,教得她不把婦德女誡放在眼里,善妒刻薄、容不下人,她會早逝是她咎由自取。
「難道你看不見你爹是如何的愛重她,你爹沒有半點對不起她,如果她願意放開胸懷、看淡一切,好好保重身子,日後將柳氏的兒子好好教養長大,那麼沈家會怎麼對待你娘?
「從頭到尾都是她的錯,她心胸狹窄、不懂得顧全大局,她還把女兒教養成她那副樣子……是邵家對不起沈家,是我的錯,阿節……老太婆對不起你……」外婆老淚縱橫,當著沈節的面就要跪下。
「娘,您別這樣,我擔當不起,我沒能好好照顧您,已經對不起蕙娘,怎麼還能……娘,您別折我的壽,您讓我九泉之下怎麼面對蕙娘……」
「通通是我的錯,外婆沒錯、娘沒錯,爹更沒錯,他有權利娶妻納妾,他有義務開枝散葉,他做的每件事情都再正確不過,是我心眼小,是我不懂得審時度勢,全部的錯通通算在我頭上行不行?我不要出生就好了!」說到最後,她負氣了。
外婆見她這樣,氣極恨極,抓起拐杖打在她身上。「你、你怎麼這麼壞,這麼固執,你這不是認錯,你這是叫老太婆去死吶,好啊……好啊,原來該死的是我,我去死、我去向你外公認錯,生女未善盡教養之責,讓你來禍害沈家……」
她一面打一面罵,祖孫倆哭得不能自已。
沈節見狀,眼楮一閉,淚珠淌下,他到底做錯什麼?
倏地,白眼一翻,外婆暈過去,沈節一驚,及時將老人家接住。
沈青跪在外婆房門外,大雪的天,不一會兒,雪就壘上她的肩、迷了她的眼,眼淚墜跌,在地上凝成一顆顆冰珠子。
她錯了嗎?不對,她沒有錯,生不出兒子是男人的錯,負責性別的是男人的精蟲,不是女人的卵子,娘為沈家子嗣盡心盡力,明知身子不好,還是晈牙逼自己一次又一次懷上孩子,以至壽終。
她那麼努力地想要達成沈家的願望,她為愛情連性命都付出去,憑什麼還是邵家對不起沈家?憑什麼?她不服氣!
是沈家重男輕女的觀念害死娘,是父親對祖母的妥協害死娘,是他們一票人連手把娘推入黃泉路上。
不想穿越的,一點都不想,如果她願意,可以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死回去,可是她留下來了,因為娘……因為再溫柔不過的娘,她那樣寵她愛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為什麼娘死了,她卻不能討公道、不能怨懟、不能憎恨,只能認錯?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緊緊攢著衣角,她好生氣……
沈節從屋里走出,看著跪在雪地里的女兒,心澀不已。
為什麼他們父女會變成這樣?
那個會搗著他的眼楮,用嬌嬌女敕女敕的聲音問「爹,猜猜我是誰」的女兒,那個會摟著他的脖子,很認真很認真說「爹,我長大後可不可以嫁給你」的女兒,怎麼會變成這樣?
閉上眼,他卻關閉不了傷心。他很清楚,再也回不去了……他們之間的傷痕已經無法修補。
罷了,就這樣吧,當不成父女,至少別做仇人。
「起來吧,別凍壞身子又讓你外婆傷心,大夫說她已經沒事。」
沈青別開頭,不願看他听他,她要死命地抵制他,再不讓他進入她的生命。是,他再不是她深愛的爹,不是帶給她幸福的那個男人。
沈節看著倔強的女兒,輕聲道︰「如果恨我能夠讓你開心,那就恨吧,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你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放下話,他轉身離開邵家。
听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她哭得更厲害了,好像有無數的委屈從胸口沖了出來,她擋不住,無力對抗……
「外婆。」眠底委屈未褪,卻強撐起笑臉。
「青青,外婆打痛你了嗎?」
她搖頭。「不痛。」
「知道錯了嗎?」
不認錯,但她點頭,緊緊握住外婆枯瘦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濕的臉龐。
「外婆知道你不服氣,但你對抗不了世道,即使它對女人再不公平,你都必須向它低頭,懂嗎?」
「懂。」
「你早晚要回沈家,要從沈家出嫁,這麼多年沈老夫人始終沒要你回去,可見對你早已寒心,你只剩下父親可以指望,只有他會在乎你過得好不好,會認真為你挑選夫婿,而夫家好壞將會決定你的下半輩子,听外婆的,你必須跟你爹和好。」
「好。」她一句句言不由衷,只為讓外婆放心。
「那就好。」外婆累極,愛憐地撫撫她的臉,沉沉睡去。
沈青跪在床邊看著外婆憔悴的臉,淚如雨下,她擺不平滿月復委屈,但她必須听話,難受在胸臆間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