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當高坐在位上的小皇帝斐藍,迫不及待地宣布今日早朝已畢,跳下龍椅,三步作兩步地跑下金階,率領著同樣也是心急不已的滿朝文武大臣,一個勁地往外沖時,還站在殿上原地不動的,就只剩下了斐思年一人。
他將手中的笏板收進衣袖里,慢條斯理的步出朝殿往御花園的方向走。
就在方才上朝時,御林軍統領破例打斷早朝的進程入殿稟報,離開原國好一陣子的斐然已返國,且已有十二年未再踏進皇宮一步的他,此刻不但已來到了宮中,在他的手里,還抱著個精致的女女圭女圭。
這消息就像是顆水珠掉進了油鍋里,當下讓殿上掀起陣陣八卦巨浪不說,也讓朝殿上的所有人都興奮不已,再無心早朝。
即使距離前冽親王斐冽謀反已過了十二年之久,但站在朝上的每個人,至今依然記得當年發生的事,也都時時關心著定國安邦的斐梟一家人。斐冽的長子斐思年,選擇入朝為官,盡心盡力輔佐小皇帝斐藍;嫡長子斐梟則為原國戰神,而斐然……卻只是個無官職在身的皇親。
但文武百官卻都知道,長年游走眾國,且因長袖善舞而獲得「然公子」美名的斐然,這些年來其實一直都在暗地里為小皇帝負起原國對外邦交大任,就連原國與他國通商之事,也幾乎大半都是經由他手,偏偏這個然公子很少在原國中露面,難得今日有這機會,自然每個人都想一睹其真顏。
一眾激動的人氣喘吁吁地跑過大半座皇宮來到御花園內,小皇帝撇後跟著來看熱鬧的跟屁蟲們,踩著作夢般的步伐進入賞景小亭內,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斐然。
「三、三三……」斐藍的眼底覆上了一層感動的水光。
斐然挑起劍眉,「三完了沒?」
「三堂兄……」他都幾年沒見斐然進宮過了?他還以為,斐然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宮內一步。
「南濟城的事可處理好了?」斐然也不管他的身分是皇帝,照舊只把他當成是自家堂弟來看待。
「處理好了……」他乖乖點頭,目光時不時地瞄向他懷中的女圭女圭。
「我想你已听說了我有個魂役。」在納蘭清音的情報網之下,很少有事能夠瞞過他的。
斐藍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就是她?」
「嗯。」斐然落落大方地道出來意,「她叫尚善,今兒個我就是為了她才進宮的。」
陪著小皇帝一塊兒來此的勞公公,趁著他倆敘話之時,已迅速打點好一切,一排的宮女在他的安排下魚貫步入小亭內,在石桌上布置了茶水與美味的糕點。
「她不吃這個,大魚大肉盡避上。」斐然儼然就是個寵壞孩子的家長,他側首向勞公公交代,「記得,全肉,不要有半點素。」
「是……」
當斐然與小皇帝討論完近期各國外交動向時,勞公公也已讓人將桌面上的糕點撤下去,改換上斐然所指定的各式葷菜,斐然將餓了一早的尚善擺放在椅上坐好,模著她圓圓的發髻道。
「你就在這兒慢慢吃,不夠再告訴她們。」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夠她打發時間了。
尚善扯住他的衣袖,「你上哪去?」
「我得先去做點準備。」斐然拉開她的手,好聲好氣地說著,「乖乖等我回來,知道不?」
「嗯。」
斐然在饑腸轆轆的尚善開動時即快步走出亭外,斐藍忙追在他的身後。
「三堂兄,你要去哪?」
「想跟就一塊兒來吧。」斐然提拎起他的衣領,直接甩開那票也想跟著來的大臣,跳過花園的圍牆、踩上宮殿的殿頂,一轉眼就來到一處斐藍沒想到還有機會重游的地方。
被劃為宮中禁區,已被棄置多年的大內刑堂,堂外偌大的院子里,石砌的地板縫隙間已長滿了雜草,院旁以往林蔭郁郁的樹叢早已枯死,朱漆已斑駁的殿門上落了幾具重鎖與泛白的封條。
不只是斐藍,就連斐然本人也從未想過,當年在死里逃生後,他會再來到這個地方。
簌簌的眼淚,不受制地自斐藍的眼眶落下,將他明黃色的龍袍染上了點點淚痕,斐然轉首看著一逕壓低了腦袋無聲哭著的他。
「你哭什麼?」都幾年前的事了,這小家伙還那麼在意?
「朕、朕……」斐藍哽咽地說著,「都是朕害了你……」
要不是為了他,當年宮中大亂時,斐然本是有機會逃出宮中的,可是為了保全他這個太子的性命,斐然選擇了把他和勞公公藏起來,替他引走大批搜捕的追兵,卻也因此落到了斐冽的手里,被關在這個刑堂中受了無數大刑。
甚至在最後,斐然還被迫在魂紙上許願,付出那種幾乎毀了他一生的代價……
「都過去了。」斐然一手攬過他的肩頭,不客氣地拉起他的龍袍擦去他滿臉的淚。
「可是……」
「行了,有閑工夫哭的話,你還不如來幫我做點正事。」斐然以指用力彈了他額頭一記,轉身走至刑堂大門前,運起內力一把扯掉上頭大鎖,兩掌拍開久未再開啟過的門扇。
他捂著紅通通的額頭,「什麼事?」
斐然自懷中掏出一疊白色的符紙遞給他,順便還交給他一小鞭漿糊。
「還債。」他可忙得很呢。
當斐然他們在刑堂里按照清遠事前的指示,各自蹲在地上四處貼符時,花園里的尚善已成了眾家大臣圍觀的重點。
尚善撕下一只雞腿,任由他們將小亭圍得水泄不通,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吃得很香很痛快,嗯……皇宮里的御膳果然與眾不同,不是外頭尋常酒樓可比的,不吃光這一整桌,那實在是太對不起她的肚皮了。
嗅著食物的香氣、看著她豪邁的吃相,站在亭外觀看的眾人,都不自覺地跟著吞咽起唾沫,並紛紛在心底想……
真有這麼香、這麼好吃……這麼滿足嗎?
「老夫餓了……」就快能告老退休的太師模模自己快餓扁的肚子。
「下官也餓了……」宰相大人吸了吸溜到嘴邊的口水,這才想起他也還沒用膳。
似是被尚善的食慾給傳染了般,此起彼落的月復鳴聲,不久便在亭外熱鬧地響了起來,在眾人都眼巴巴地吸著口水時,斐思年走進亭中並在她的對面坐下。
尚善看著不請自來的他,放慢了啃食雞爪子的動作。
斐思年先為狼吞虎咽的她倒了杯清茶,再微笑地對她介紹自己。
「我叫斐思年,是那個臭小子的大哥。」
她登時叼著雞爪子愣住了。
斐思年幫她把雞爪子拿下來,取出帕子溫柔地擦著她吃得一臉油膩的小臉蛋,趁她還張大著眼對他發呆,他順手也把她的兩手給擦過一回。
「這些年,是斐然對不起你,所以……」他邊說邊以指拈起掉在她衣服上的食物碎屑。
「所以?」
斐思年壞壞一笑,「往後你就使勁的折騰他吧。」
「……這樣好嗎?」這個大哥真的是親生的嗎?
「當然好。」斐思年徐徐說出與他溫文儒雅外表完全不搭的話,「那個一年到頭老是有家不歸的臭小子,出門就跟丟了似的,哪怕我打斷他的兩條腿,他爬也還是會給我爬出府去,我老早就想痛快揍他一回了。」
她神情嚴肅地搖首,「那可不成。」
「喔?」
「要揍他,你得排我後頭才行。」
「待你揍完了記得通知我。」
「沒問題。」
斐然在來到亭外時,所听見的就是志同道合的某兩人,正在商量來日該怎麼收拾他,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將尚善抱起。
「準備得差不多了,走吧。」他先是將尚善給抱妥,再轉首看向斐思年,「大哥你……」
斐思年起身整理好官袍,「我也一道去。」
小皇帝趴在刑堂大殿的地板上貼上最後一張符紙,完成了斐然口中所說的兩極矩陣,這時斐然也帶著尚善來到了大殿,他將她放在指定的方位上,慎重地對她叮嚀。
「就坐在這兒別動,很快就好的。」
「師公他真的知道該怎麼做嗎?」尚善還是覺得這個主意不可靠,因清遠他以前根本就沒補過魂魄,他就只是翻過幾本老祖宗傳下來的雜書而已。
「一會兒就可見分曉了。」斐然聳聳肩,轉身走至她的對向方位盤腿坐下。
被趕到一邊的斐藍屏住了氣息,目不轉楮地看著陣內的兩人,在斐然取來一張金色的符紙往他自個兒的胸口拍去後,貼在地上的符紙隨即輕輕顫動,慢慢的,一陣清風在陣內揚起,圍繞著斐然一圈圈地旋轉著,隨著風速逐漸加快,緊閉著雙眼的斐然表情也就愈痛苦。
那絲絲縷縷似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痛意,簡直是筆墨難以形容,斐然用力地咬緊牙關,在劇痛中他能感覺得到,無形中的兩股力量正在他的體內狠狠地抽拉著,似想要將什麼自他身上剝離。
「斐然……」見他痛得全身青筋暴起,牙關也都咬出血來了,尚善不禁紅了眼眶。
強烈的風勢刮掀起斐然的衣袍,血色急速自他的面上褪去,他緊皺著眉心,奮力抵抗著無處不在的痛感,可最終還是受不住地發出一聲聲低吟。
尚善再也沒法忍受,大聲向他哭喊,「斐然!你別做了,我不補什麼魂魄了……」
「三堂兄……」站在陣外的斐藍急得都快哭出來。
斐思年則是面無表情地緊握著拳頭,並在斐藍想上前打斷他們時將他攔下。
「大堂兄?」
斐思年兩手按著他的肩頭。
「等著就是了,現下您要是阻止他,那個固執的小子日後可不會放過您。」既然這種苦那小子都強忍住了,那麼事前他也定有了覺悟。
當痛到一個極致,斐然驀地在風中听見兩聲輕響,隨即好像有什麼東西自他的體內散逸了出去,他咬牙取出另一張金色的符紙往地上一按,霎時地上金光大亮,原本圍繞著他的狂風化為一束金光,自地上一路流瀉至尚善所坐的地方,再一舉將她包攏了起來。
「三堂兄!」
斐藍在他力盡倒下時就想沖進去,而這時包圍住尚善的金光已全數竄進她的體內,待刺眼的光芒全數消失,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已不再是個女圭女圭,而是散去魂印的十九歲尚善。
斐思年終于松手放開掙扎的小皇帝,在他急于去看斐然時,斐思年走至尚善的身旁蹲下,探過她的脈象與氣息後,這才來到斐然這邊把他半抱至懷中,將一顆納蘭清音事前替他準備好的丹藥塞進他的嘴里。
「大哥……」他疲倦地睜開眼簾。
斐思年一手撫去他額上的冷汗,「睡吧,我會替你照顧好她的。」
得到他的這句話後,斐然便合眼昏睡過去。斐思年先把還掛著眼淚的小皇帝給趕出去叫人來幫忙,再一手繞至斐然的腿彎處將他抱起。
十二年前,他曾這麼抱著斐然離開此地,沒想到在事隔十二年後,帶著已經長大的斐然離開這兒的人,也依然還是他。
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傷痕累累的斐然是被迫來此的,可如今,他卻是心甘情願。
被小皇帝安置在寢宮中的斐然,已接連睡了三個日夜,除了那個始終守在病榻前不走的尚善外,眼下整座元芳宮內的人都快被他給急出一頭的白發。
這三日來,擔心自家三堂兄的小皇帝像根一點就炸的炮仗,時不時就在朝堂上咆哮拍桌;太醫院里的太醫們,也已集體被威脅過身家性命一回;斐思年更是前前後後跑回了皇爺府數趟,卻怎麼也拖不來那個嘴上說不會有事,死都不肯挪駕到元芳宮中一探斐然病情的納蘭清音。
至于尚善?在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黃符都輪番給斐然貼過一回,卻什麼成效也沒有後,她便不再試了,她只是無聲地守著睡得過沉過靜也過于不正常的斐然,累了就睡在他的身邊,醒了就繼續等,就像只被主人丟棄的狗兒,一心只等待著他的歸來。
就在方才,當太醫院主簿看完斐然毫無起色的病況,第十二次被小皇帝威脅要砍掉腦袋後,斐思年頭疼不已地一手提著主簿、一手提著小皇帝走出去,並順手關上門扇,將所有的憂心和吵雜都給關在門外。
安靜的室內,尚善只听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卻听不見斐然過淺的氣息。她再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確定他還活著後,她拉來他的一掌貼上她的面頰,閉上眼仔細地感受著他的體溫。
以前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
現下他卻情願忍受抽魂奪魄之痛,只想讓她多活幾年。
天底下也就他這個魂主最自私了,不想理她時就躲到天邊去,管起她來就不顧一切的去管,從來都不肯听听她的意見。
在听他說過他幼時所遭遇的過往,和蓬萊的精闢剖析之後,鑒于他一心彌補她的素行,和他負責任的態度,她都已經打算原諒他這個魂主了,他卻睡到雲深不知處去,也不起來問問她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貼在她面頰上的指尖,輕輕地點了點,她驚訝地張開雙眼,一如以往只對她展現的溫和笑意,就這麼出現在斐然的臉龐上。
眼底來不及阻擋的濕意,很快就模楜了她的視線。
「……魂魄可齊全了?」他猶帶著未散去的睡意,語調有些沙啞地問著。
听見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她後,尚善邊點頭邊覺得喉際酸疼得厲害。
「身子可有不適?」外表看起來跟以往無二致,就是不知她得到魂魄會不會也像他那般的疼。
她的淚水隨即奪眶而出,無聲地滔滔傾流。
「怎哭了?」斐然這下再無睡意再清醒不過,正想撐起身子,就又被她給撲回原處。
「我……」她攬著他的胸口,說出藏在她心底的懼怕,「我還以為你會死了,或是變成個傻子……」天天都听太醫這麼說,她再怎麼想相信他也都變得沒有信心了。
「放心,沒傻,你師公給的符咒挺管用的。」他抬起一手拍著她的背,這才發現渾身酸疼得緊,費了好一番力氣這才有法子在她的幫助下坐起身。
尚善給嗓子沙啞的他倒了杯水潤潤喉,然後坐在床邊看他擠眉皺臉地活動著身子。
「如何?」她緊張地問。
他苦著臉,「就像剛又被清罡真人揍過一次……」話說以往清罡真人時不時就「關愛」他一下,是為了讓他事前暖暖身有個經驗嗎?
「魂魄方面呢?」
「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同。」那玩意兒既看不到也模不著,怎麼感覺?這也太為難他了。
「現在換你缺了一魂一魄,你會不會因此而折壽?」她很久以前就想問這個問題了,可是不管是他還是師父或者師公,統統都沒想過這一點。
「呃……」斐然僵住了身子,「清遠真人倒是沒對我提過這個……」糟糕,他倆是魂主魂役的關系,雖然她不短命了,可換他短命啊,到頭來他倆還不是一樣短命?
他安然無恙的喜悅,隨著他的這句話落下,在尚善的心中登時被沖蝕得一干二淨,她抹干了臉上的淚水,跳下床榻找來他的衣物,快手快腳地替他套上後,也不管他還披頭散發,就要扶他下榻。
他不明所以,「做什麼?」
「我們這就回山去找我師公!」她就知道那堆老頭子只會坑人。
「善善……」他把紅著眼楮的她拖回身旁,「就算要回去,好歹也得等我的身子好些才能走吧?」
「那我去叫太醫過來……」她說著說著又要走。
「不急。」他一把攬過久違的軟玉溫香,「哪,我看不如這樣吧,等我身子好了,也等你把皇宮御膳房里的葷菜都給吃過一輪,再去皇爺府試試我家大廚的手藝後,咱們再回山去。」
「跟你說正經的呢。」
他冷不防在她耳邊問︰「你確定你要急著回去吃素?」
雖然無法吃肉的日子很痛苦,但為了斐然的身子著想,她還是忍痛頷首,打算待他身子好點,就馬上拖他回觀去給師公看看他的情況。
見她擔憂得一臉愁色不散,斐然轉眼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經地道。
「其實,補齊魂魄一事,不光是為了你,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你自己?」
他瞄瞄她凹凸有致的嬌軀,「你一副女圭女圭樣多久我就餓了多久,再不變回來,你想憋死我?」
「……」
「我可不是披著人皮的禽獸,本公子有節操的,我只對十九歲的你沖動得起來。」雖然女圭女圭樣的她可親可摟又可抱,但到底,還是比不上讓他魂縈夢牽的美人。
「……」
「所以說你真要感激我,那等我身子復原了再陪我沖動沖動?你也知道在遇上你之前,我可是冰清玉潔從沒開過葷——」
尚善滿面冰霜地抄起枕頭壓住他的臉,「憋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