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韓女乃女乃出院,韓深雪直接搬了一張單人床到韓女乃女乃的房里陪女乃女乃睡,白日有護士照顧女乃女乃,夜里則是由她和女乃女乃睡在一起,若是女乃女乃想起身如廁,她才能立刻幫忙。
「深雪,你這幾天是不是沒睡好?」韓女乃女乃今晚的精神異常的好,用過晚飯後還看了好一會兒的電視劇,就寢前,她發現孫女眼下出現明顯的黑眼圈。
「一直作夢,醒醒睡睡,有時醒來就睡不著了。」韓深雪無奈地一笑。
「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韓女乃女乃坐在床上,腰後墊著枕頭,伸手輕拍了下孫女的頭頂。
韓深雪低垂著頭,沉默之際,每晚都和韓女乃女乃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小煤炭輕輕躍上床鋪,優雅地坐臥在韓女乃女乃身旁。
她來回撫模著小煤炭柔順的毛,開口道︰「女乃女乃,再給我講個床邊故事吧。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只要一看到電視里樣貌嚇人的鬼怪,當天晚上就會睡不著,那個時候你都會講故事給我听。」
小時候,女乃女乃常常給她講床邊故事,不是什麼寓言、童話,而是講一些鄉野奇譚。
「多大了還撒嬌,我知道的故事都在你小時候講得差不多了。」韓女乃女乃笑了笑。
「沒關系,我喜歡听女乃女乃說故事。」她坐在床沿等著,以前都是女乃女乃坐在床沿哄她,現在角色互換了。
「你小時候那麼膽小,長大後不僅不怕鬼怪了,還自己寫恐怖故事。」安撫嚎啕大哭的孫女彷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沒想到一轉眼兩個孫女都這麼大了。「我想想要說什麼才好,不然說……」
韓深雪听韓女乃女乃斷斷續續說了一個關于蛇郎君的故事,女乃女乃說話不比以前流暢,但她仍听得入神。
這些故事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腦中,女乃女乃說一句,她都能立刻接出下一句,她的本意原本就不是想听故事。
那晚她睡得很安穩,很難得還夢見了年幼時哭哭啼啼的自己。
以前很膽小,電視里不怎麼可怕的鬼怪都能把她嚇得不敢入睡,第一次被嚇到不敢睡是在幼稚園的年紀,那時候想叫姊姊陪自己,但姊姊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她只好哭著跑去敲爺爺女乃女乃的房門。
爺爺是個嚴肅古板的退役軍官,常要她時刻保持冷靜,而且最討厭看到小孩哭哭啼啼的樣子,說她因一點小事就哭泣成何體統,而女乃女乃則是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帶箸她走到家門外。
外頭烏漆抹黑,讓她更害怕了,只好緊緊躲在女乃女乃的懷中。
「深雪,你害怕鬼怪嗎?」韓女乃女乃的聲音像是安詳的搖籃曲,奇異地撫平了她的不安。
「怕……他們長得好可怕……」電視劇里嚇人的鬼魂還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你知道嗎?很多鬼怪的背後都有故事,有些鬼怪很可愛,也很善良,不害人的。」韓女乃女乃輕拍著她的後背,像是溫柔的安撫。
「真的嗎?」她睜大了水潤的眼眸,眼角還垂著淚水。
「當然,女乃女乃跟你講一個關于瑯嬌靈貓的故事……」
韓深雪最喜歡听女乃女乃講床邊故事和唱搖籃曲了,聚精會神地听著,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還哭喊著害怕鬼怪。
此後,她時常嚷著要女乃女乃講關于在地妖怪的故事給她听,有些雖然可怕,但也有不少是可憐的妖怪,當然也有溫馨可愛的故事。
「喵——喵——」
韓深雪依稀听見低嚎不止的貓叫聲,將她從睡夢中拉回現實,羽睫輕顫,緩緩睜開眼。
「喵——喵——」
貓叫聲沒有要停止的跡象,她坐起身,找尋小煤炭的蹤跡。
室內點著昏黃的小燈,能輕而易舉將房內的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她在女乃女乃的床邊找到了小煤炭。
「小煤炭,噓!會吵醒女乃女乃的。」韓深雪怕吵醒女乃女乃,壓低了聲音,抱起坐在韓女乃女乃床邊的小黑貓。
小煤炭時常懶洋洋的,很少像這樣叫個不停,睡前才喂過飼料,應該不至于是肚子餓了吧?
「喵喵……」小煤炭昂起頭,鍥而不舍繼續叫著,見韓深雪想把它抱出房間,奮力掙扎,掙月兌了她的懷抱,輕輕一躍又跳上了韓女乃女乃的床。
「小煤炭……」韓深雪實在不明白小煤炭今晚是怎麼了,她望向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睡得安詳,一點也沒有被小煤炭的叫聲驚擾的樣子。
好像不太對勁……女乃女乃怎麼睡得那麼安靜,連微弱的呼吸聲都沒有?
小煤炭的異常讓韓深雪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連忙出聲喊道︰「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任憑她怎麼呼喊,韓女乃女乃依舊一動也不動,沒有任何要醒來的跡象,爬滿皺紋和老人斑的臉上帶著安詳的神情,靜靜沉睡著。
「女乃女乃!」韓深雪跪在床邊輕搖著女乃女乃的胳膊,明明是炎熱的夏天,女乃女乃皮膚的溫度卻是微涼。
「喵——」小煤炭的叫聲透著悲涼,在一旁守著它的主人,也守著小主人。
不久後,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劃破深夜寂靜的街道,听在韓深雪耳中,不是急救,而是噩耗。
韓家客廳搭起了靈堂,韓女乃女乃的遺體冰存在巨大的冰庫里,韓霏霏向公司告了幾日喪假,全權處理喪禮的事情,遵行著一切從簡的原則。
在爺爺過世時,女乃女乃就叮嚀了姊妹倆數次,說爺爺不喜歡鋪張浪費,等她過世後也同樣一切從簡。
最常待在靈堂里的人除了韓霏霏、韓深雪之外,就是魏修了,不過待最久的還是非小煤炭莫屬,幾乎是寸步不離待在靈堂。
韓深雪穿著黑色的連衣裙,站在靈堂前靜靜凝視著女乃女乃的遺像。
遺像上的女乃女乃笑巧燦爛,好像說著這一生很幸福,沒有半點遺憾。
雖然她很舍不得女乃女乃,但她並沒有在女乃女乃的遺像前大哭,因為她知道女乃女乃和爺爺都不喜歡她用眼淚來面對事情。
女乃女乃應該開心和爺爺見面,對女乃女乃來說,爺爺是天、是一切,兩人相互扶持,攜手走過半個世紀,這樣的情感令人欣羨,她又怎能用眼淚牽絆住女乃女乃?
一身黑色素面西服的魏修從屋外踏了進來,甫一進門就瞧見韓深雪正望著韓女乃女乃遺像出神,在心里暗自嘆氣。
「我買了午餐過來,你們休息一會兒吧。」他手中提著順路買來給韓深雪和韓霏霏的午餐。
韓女乃女乃過世的三天以來,韓深雪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原本就縴細的身子更加消瘦,錐子臉也變得更尖了,魏修不敢想像若是再不強迫她多吃一點飯菜,等喪禮結束後她會瘦成什麼模樣。
前些日子才答應韓女乃女乃會好好安撫韓深雪的情緒,沒想到才幾日就讓她消瘦成如此模樣,實在有愧于韓女乃女乃對他的請托。
「魏修,怎麼都是我討厭吃的菜?」韓霏霏打開便當盒,嘴角抽了抽。
里頭有三樣配菜,樣樣都是她討厭吃,但妹妹喜歡吃的食物。
「我又不知道你討厭吃什麼,請飯店隨便做的。」魏修全然沒將韓霏靠的抱怨放在心上。
「……」韓霏霏忍住想揍人的沖動,飯店隨便做的菜色剛好都是妹妹喜歡吃的?臭小子,好一個厚此薄彼,她好歹都當他的經紀人十多年了!
韓深雪沒仔細听身旁兩人說話的內容,只想著該去幫小煤炭準備飼料了。
才準備動身,下一刻,屋外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談話聲。
一對中年夫婦走了進來,韓深雪遠遠就看清楚對方的面容,正是她一年不見得會回台灣一次的父母。
女乃女乃骨折住院時,她打電話告知父母此事,希望他們能回台灣看看女乃女乃,但父母藉口工作忙碌無法抽空回來,說女乃女乃沒有生命危險就好,她因而在電話中和父母大吵了一架。
女乃女乃過世後,是姊姊打電話通知父母,她不清楚父母是怎麼說的,但過了幾天她父母才終于從新加坡回來,韓深雪還以為到出殯之前都不會看到自己的父母。
包諷刺的是,她的父親原先正在講電話,要進門時才結束通話,在踏上門濫的那一刻,她的父母瞬間雙雙跪在地上,一面大聲哭曝、一面跪在地上爬進靈堂。
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韓深雪差點以為自己在看一出鬧劇。
「媽!兒子(媳婦)不孝,現在才回來看您!」韓父、韓母哭得聲嘶力竭,雙膝跪地,久久不起。
雖然這是魏修第一次見到韓父和韓母,但能從話語中判斷出他們的身分,他轉頭看向韓深雪和韓霏霏,發現她們姊妹兩人都默不作聲,臉色凝重。
「你們兩個還呆站著做什麼?過來一起跪下。」韓父不像妻子可以說哭就哭,臉上沒有半點淚水,但還是得做做樣子。
看見兩個女兒毫無反應,只在一旁站著,認為哪有父母跪下,女兒卻站著的道理,便沉著聲喊女兒一起跪下。
自從韓女乃女乃跌倒住院以來,韓霏霏也累積了不少對父母的怨言,但她不願在女乃女乃的靈堂前和父母起沖突,即使臉色不太好看,還是听話踏出步伐。
韓深雪從旁拉住了姊姊的手,對姊姊搖了搖頭。
「你們姊妹倆這是什麼意思?」韓父不悅地看著她們。
「喵——」小煤炭不曉得是不是注意到了眼前僵持不下的場面,起身在韓深雪腳邊徘徊。
「你們怎麼讓黑貓待在這里?會觸霉頭的,趕緊把貓帶走。」韓母是個迷信之人,素來不喜歡黑貓,尤其正逢家中有人過世,更篤信不能讓不祥之物待在家中。
韓深雪抱起小煤炭,順了順它柔軟的毛皮,抬頭面無表情地望著雙親,冷聲道︰「現在才來跪有什麼用?女乃女乃住院的時候你們在哪?就連女乃女乃過世,你們都能隔好幾日才回來,現在裝出孝順的模樣是要給誰看?小煤炭至少始終陪伴著女乃女乃,—資格待在這里。」
在女乃女乃跌倒受傷時,父母只在電話里說他們因工作緣故抽不開身,沒時間回來探望女乃女乃,會把醫藥費和看護的費用匯到姊姊的銀行戶頭。
當時韓深雪整個人都快氣炸了,這輩子從沒這麼憤怒過。
案母對她和姊姊不理不顧就算了,反正她們已經成年,但是女乃女乃當時不僅要動手術,手術後還只能依靠輪椅行動,父母竟然連回來探望女乃女乃一眼都抽不出時間,到底是多重要的工作會比家人還重要?
爺爺過世的時候,他們是趕在出殯前才回台灣,當時她還只是個高中生,而女乃女乃也在,她不好抱怨什麼,可這次她真的對自己的父母失望至極。
案母在進家門後的哭喊和眼淚,在她看來都十分虛假。
若是真的在乎,會把工作排在家人前面嗎?
「韓深雪,你膽子大了是不是?」韓父從地面上站起,額間青筋跳動,「有你這樣跟爸媽說話的嗎?」
「你們自己先想想自己在爺爺女乃女乃出事情後的態度,覺得問心無愧再來教訓我。」韓深雪目光清冷,根本不畏懼嚴肅的父親,她和父母相處時間甚少,連產生害怕都沒有。
「你……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你這種態度!」韓父從來沒有被女兒忤逆過,一時氣急,抬手就想給女兒一巴掌。
韓父沒有控制力道,手一揚,但還來不及踫到女兒,就先被一旁的陌生男子給按住了揚起的手。
「伯父,有話好說。」魏修連忙擋在韓深雪面前,伸手制止了韓父欲揮下的手。
他能清楚感受到韓父施了多大的力,這一巴掌打下去,韓深雪細皮女敕肉的臉蛋不破相才怪。
「你又是誰?」韓父心上的火燒得更旺,怒瞪著莫名其妙出現在家中的陌生男子。
韓母似乎認出魏修,趕忙拉住丈夫。
她拉開丈夫和魏修之間的距離,怕丈夫在盛怒之下做出更多無法控制的行為,若是惹出更大的麻煩就糟了。
憂心忡忡的韓母在丈夫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韓父撇唇,輕啐了聲,譏諷道︰「明星又怎樣?這是我們的家務事,我教訓自己的女兒還需要一個外人來插手?」
「原來你們還記得自己生過女兒。」韓深雪不甘示弱,輕笑出聲。
在很小的時候,她很羨慕同學都有父母到學校參與各種活動,姊姊在剛上小學之前都有父母陪伴,她卻是在斷女乃後就同姊姊一起被送到爺爺女乃女乃家了。
她曾想過是不是因為她們不是兒子,所以父母才會長期對她和姊姊不聞不問,等年歲漸長,她對父母不抱任何期待。
「爸,你先冷靜。深雪,你也少說幾句。」韓霏霏雖然也對父母有不少埋怨,但待人處事較為圓滑,對她來說,能避免沖突就盡量避免。
她怕再這麼下去,妹妹和父母會越鬧越僵,在靈堂這麼劍拔弩張實在不好看,只好試圖打圓場。
韓深雪沒有出聲,不想讓姊姊為難才沒繼續說下去。
她清冷的臉蛋上蒙著一層冰霜,冷冷掃了父母一眼,逕自抱著小煤炭朝屋內走去,不想繼續和父母待在同一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