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啊,年紀一到,就要有個女人來熱炕頭,喜不喜歡、漂不漂亮其次,重要的是能滿足男人的肚子和下半身。
至于話本子里頭的情情愛愛,誰曉得在鬧些什麼?對男人來說,與其看那些愛來愛去的文戲,不如看一場孫悟空大鬧天宮,擂鼓聲起,一番熱鬧。
就是為這點需要,今兒個孟殊領一票兄弟下山來找婆娘。
孟殊也需要一個婆娘,但主要目的不是熱炕頭,而是帶兒子。
小孩是種相當麻煩的動物,打晚兒出生起,他就沒睡過一場好覺。
弟兄們見他三不五時黑著兩個大眼圈,便勸道︰「老大也領個婆娘回家吧,就算下頭不癢,至少夜里有人看著晚兒,可以一覺睡到天亮。」
這話說得實在,晚兒身子骨差,三天兩頭病著,需要有個細心妥貼的女人來照料,何況別說夜里,就算白天,他也經常忙得不見人影,哪有辦法陪晚兒,搞得孩子都三歲多了,走路不穩、說話不會、眼神呆滯、脾氣古怪,再讓他帶下去,再好的苗子也得往歪里長。
一群男人熟門熟路地來到牙婆家里。
听說孟殊又帶兄弟往這里來,牙婆立馬笑得見牙不見眼。這爺可是大客戶,每個月都會帶一票男人過來挑媳婦,他們行事大方干脆,從不講價,在意的是看得順不順眼。
「去去去,把新貨都給拉出來。」她催促過身邊的嬤嬤後,便扭著出門迎爺。「孟爺快進來坐坐,來人,上茶。」
她一邊招呼孟殊,一邊計算著跟在他身後的男人,一、二……十三個,又是筆大買賣,頓時笑得更歡。
雲州多山多丘陵,民生談不上富庶,因此大戶人家少,人牙子大部分與山坳坳里的獵戶作交易。實在是山上地方苦窮,沒有女人願意嫁進去,想找媳婦傳宗接代,只能多獵點好貨、攢些銀子,再到牙婆那里挑合眼女子。
因此,在這里要促成姻緣,牙婆比媒婆更幫得上忙。
「李婆子,我上次要的……」
張尋嘴巴一開,牙婆立刻接話,「記著呢,要樣貌美、氣質佳的,有,這回給爺挑了好幾個過來。」
在這里選媳婦,自然是要挑能做事、力氣大、好生養的,偏偏有男人看不開,非要尋那貌美如花的,也不想想,夜里燭火一滅,漂不漂亮有差嗎?
何況長得好的女人氣性大,娶回去當婆娘,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要是踫到性子烈的,想方設法逃出山坳里,到頭來豈非白忙一場?
只是客人最大,怎麼要求,她自然怎麼辦,這不,這回從外頭尋來不少好貨色。
李婆子剛應下話,一群女人就被領出來,二十來個,排成三排陸續進屋。
看見今天的「貨」,張尋笑咧了嘴。
就說唄,這李婆子慣會說好話,丑女也能被她夸得像朵花,讓她去尋幾個養眼的,都說過幾回了,若不是他上次捶了桌子、發一回飆,這會兒哪會有幾個顏色好的。
「那行,今兒個咱們老大也要挑個頂好的。」
女子們都垂眉低頭,看不清楚容貌,但看得出身材窈窕、形容清秀。
孟爺也想挑媳婦了,那得……李婆子攥了攥拳頭,硬是把坑人的壞笑給憋進肚子里。
「張爺,我得把話說在前頭,一分錢一分貨,第一排這幾個身價不同,沒有十兩銀子以上賣不了,後面兩排倒是還可以談談。」
「行,我會看著辦。」
說完男人們搶身上前,深怕好的被挑走,想當新郎又得等下個月。
張尋粗魯地勾起女人下巴,像挑牲口似的一個個看過去,瞧身材、挑容貌,他也不避諱,自己就是個好顏色的,不介意給婆娘捧洗腳水、燒熱灶,卻不能容許丑婆娘在跟前晃。
想到哥哥娶的嫂子,張尋揉了兩下鼻子,唉!他怎就不怕生一窩丑孩子?
孟殊很少說話,女人一走進屋里,他就捧著茶細細品著,好像喝茶比看女人更有趣似的。
他的身量高、體格壯碩,留著一把大胡子,一雙眉濃,一對大眼,兩只手掌攤開,硬是比別人大上許多,長長的兩條腿,桌子底下都裝不下。
視線隨著張尋前進,他沒有非要挑最美的,他要挑個合眼緣的,至于合眼緣的條件?平心而論,他不是太清楚。
直到張尋勾起甯語瞳的下巴,他接觸到那雙亮得能發光似的眼楮,咚地,心底某根弦被觸動了。
她長相甜美,但眼底含愁,嘴角餃澀,分明哀傷,卻是一臉的懂事乖巧。
她的懂事乖巧像顆石頭,重重地砸中他胸口。
通常越懂事越沒人心疼,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太乖的孩子頂多只得到一個乖字。
有想望不敢說出口,深怕旁人為難,別人有渴盼,再委屈也要盡力去滿足,深怕自己不夠好就不被喜歡,這種人受委屈也不敢哭鬧,不懂得自私、不曉得耍賴,這種乖……傻到很欠……人疼。
瞳瞳抿緊雙唇,面上乖巧,心底卻無比抗拒。
她的運氣真背!早知如此,當初就狠賭一把,說不定跟了世子爺,更有機會見到哥哥。
如今,不知天南地北何處歸,誰曉一抹紅艷落誰家?
她後悔極了,路上逃過兩次,兩次都被抓回來,最後人家干脆給她灌了藥。所以……她規劃不出「所以」之後的事,如今只且看且走。
至于她的乖……是被告誡過的,若是不被人買回去當媳婦,就只能等著被賣進青樓,不想伺候一個男人,那便伺候千千百百個男人。
這話毒辣得狠,卻明明白白地點出她的困境,此時除了乖巧,她別無選擇。
于是不甘隱著,怨懟藏著,她只盼運氣夠好,踫到一個寬厚男人,讓她有機會圖謀以後。
「我要這個。」張尋指著瞳瞳。
听見張尋這話,李婆子巧笑嫣然。這位小爺真有眼光,這姑娘不只漂亮,還美得有氣質、有內涵、有底韻,怎麼看都像個大家閨秀,也不知是什麼樣的故事,會淪落到她手里。
李婆子瞄一眼孟殊,發現他也在看瞳瞳,心念一轉,笑道︰「小爺,這位姑娘得賣二十兩銀子。」
聞言,張尋惱怒。「啥?剛不是說十兩?」
「爺沒听仔細,我說的是十兩以上。這位姑娘姓童,出身不凡,能斷文識字、會算帳,就算花二十兩,您也不虧啊!再說了,您看看她這長相,鵝蛋臉、新月眉,容貌嬌美,風姿綽約,要是再好好打扮起來,不是我說大話,宮里的皇後娘娘都不見得有她漂亮。我開的可是良心價,要不,送到‘香袖招’,說不定可以賣上五十兩。」
張尋搔搔頭,如果能識文斷字,二十兩確實不貴,可他哪來那麼多錢?
前陣子听哥的盤算,又買下三畝地,就算把他榨干榨透,也榨不出這一筆錢。
一旁听到香袖招三個字,孟殊擰了濃眉,走到瞳瞳身前。
那麼長的兩條腿,他的身量讓人有十足的壓迫感,不由自主地,瞳瞳抬起頭,首先入目的是他那把大胡子,然後是他那汪黑得讓人探不到底的眼楮,他生得高大壯碩,寬肩窄腰,簡單的藍色棉布直裰在身上,身形顯得筆挺勻稱。
他的眼窩深邃、鼻梁高挺,看不清他覆在大胡子底下的半張臉,饒是如此,她仍然覺得這個男人英俊得令人窒息。
他就這樣看著她,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連表情都沒有多兩分,而她竟然……竟然感覺站在他面前很安全?
就算被他買走,也前程無虞、安全無慮,即使當他的奴婢,她也能順心遂意,謀劃想做的事情……真真是太奇怪的直覺。
孟殊不想的,但還是做出突兀事兒,他從懷里掏出一顆糖,剝開糖紙,把糖遞到她嘴邊。
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受不了她微皺的眉、下拉的唇,受不了她不說話,委屈填滿了她的眼。
她是個傻女孩,像好友信里提及的小丫頭那般傻氣。
于是他決定,不管她乖不乖,都要把糖給遞上,讓她嘴甜心甜,不再教委屈掛滿眼。
她對他有莫名的第六感,他對她也有無法解釋的直覺,于是孟殊問︰「你願意跟著我嗎?」
她反問︰「你是個講道理的男人嗎?」
他回答,「我是。」
她又問︰「如果我能攢到二十兩銀子,可以為自己贖身嗎?」
她問得很真誠,沒想話一出口,孟殊身後的弟兄們全哈哈大笑起來。
這里不是京城富裕之地,別說一個弱女子,就是他們這票大男人,手里侍弄幾畝田,再加上運氣好連年風調雨順、谷物大豐收,想攢個二十兩銀子,也得耗上好幾年。
到時候……憑老大的「本事」,說不定孩子都生下好幾個,人老珠黃了,不巴著老大,還想要贖身?
所有人都在笑,但孟殊把笑咬在齒縫間,不外露。
是,他也覺得可笑,但傻女孩的認真,讓他不由自主的認真起來。
「可以。」他回答。
一笑,松開憋緊的氣,她說︰「好,我願意跟著你。」
孟殊付錢拿走身契,大大的掌心裹住她小小的拳頭,特意配合她的速度慢慢地往前行,每回興致起,他回頭,給她剝顆糖吃。
她其實並不愛吃糖,更不愛哭,但咽下肚的糖卻教她心漲得厲害。
甭獨太久的人,有人遞出一點溫柔,她的反應往往不是高興,而是惶恐。
擔心這只是錯覺,害怕受之有愧,便急忙想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值得被這般對待,卻又怕對方只是逢場作戲,自己一個不小心,卻入戲太深。
她已經孤獨太久了,擔心分辨不出是戲劇或真實,于是她盯著他的臉,試圖弄清楚。
「為什麼這樣看我?」他問。
「我必須弄清楚,方才吞下肚的是糖,還是穿腸毒藥。」一哂,她回答。
「我不會和自己的錢過不去,你要二十兩呢!」他呵呵笑開,握緊她的手又道︰「我發誓,跟著我,你會有吃不完的糖。」
這句話比方才吞進肚子里的糖更甜、更教人舒心,沒道理的好感,像草木的細根,迅速往她心底扎根,在她的胸口處索取養分、快速增長。
孟殊的房子不大、房間不多,只有兩房一廳、一灶間,像村子里其他兄弟住的一樣,起初蓋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是同樣的規格,只不過因為他是老大,加上老大家有兒子,為了怕吵到小孩,當初留地的時候,老大家的院子硬是比旁人家的大上三、五倍。
廳堂很大,吃飯待客、與弟兄們會議,都在這里。
兩個房間,晚兒住的地方,小床小桌小椅,家俱全配合他的身量打造,另一個房間足足是晚兒房間的五倍大,除了特大號的床櫃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書架。
「姑娘,要不要先梳洗?」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婦人問。
她是王氏,張尋心里那個丑嫂子,說她丑,有點過分,就是矮了點、胖了些,皮膚有些黑、有些粗,但眉眼舒坦,讓人望之可親。
雖然她長得不好看,卻是個勤勞苦干、認命認分的,自從被買來當媳婦之後,就認真幫丈夫打理起家里。
白天丈夫下田,她便到老大這里帶小孩、整理家務,每個月賺上五百錢,一年也能攢足六兩銀子,對家里不無小補。
「好,麻煩你了。」
王氏笑笑道︰「等等,水馬上就好。」
等王氏離開,瞳瞳深吸氣、吐氣,看著房子四周,竟覺得好笑。
二十兩銀子、一把糖,她把自己賣了,她沒有後悔空間,也不後悔,因為不必落入牙婆嘴里的香袖招,因為……胡子大爺雖然粗獷,卻有一雙溫柔的大手。
王氏將她領到孟殊房里,放下行李,行李是她的藥箱,人販子還算有良心,除了拿走她藏在藥箱里的銀票首飾之外,其他的都留下了,她的藥、銀針、手術刀……都還在,對了,還有兩身衣裳,比起同樣被賣的女子,她富裕得多。
走到書架前,她看看上頭的書,逐本看去,這人想考狀元嗎?怎地書架上多數是舉業書冊?
瞳瞳失笑,推開窗,屋子不大,但外頭有塊很大的花圃,里頭種了不少茶花,看得出來是精心侍弄過的。
方才一路行來,在看見這片隱藏在兩座高山中間的數千畝平地時,她是驚艷的,尤其田里一片綠油油的植物,生氣盎然,教觀者心情雀躍。
他們怎麼會尋到這片桃花源,在此定居?
幾乎是第一眼,她便喜歡上這里。也許,未來不會像她想像的那麼糟糕。
驀地,隱隱有哭聲傳來,瞳瞳循著哭聲找到晚兒,他剛睡醒,看見身邊沒人,便以哭聲引人。
瞳瞳細細看著男孩,兩歲左右,身形瘦小,五官相當漂亮,唇紅齒白,一雙眼楮干淨明亮,不太會說話,指著她咿咿嗚嗚,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瞳瞳走近,他讓她想起慎兒,那個為了她要放棄喜歡女孩的慎兒,瞬間暖意襲心。她輕輕將晚兒抱起,額頭貼著他的額,意外發現他有些微咳嗽,瞳瞳翻過他的手,為他號脈,不禁皺起眉頭。
晚兒靠近瞳瞳,她身上的氣味太好聞,一窩進她懷里,他就不想動,小小的手圈住她的腰。她想推開他,看看他的舌頭,他卻撒嬌地咿嗚兩聲,小手圈得更用力。
那是依賴,孩子對母親天生的依戀,雖然她不曾生過孩子,但她在慎兒身上得到過同樣的經驗。
怎麼會第一眼就拿她當母親了呢?
王氏也听到晚兒的聲音,快步走進來,卻發現晚兒窩在瞳瞳胸口。
王氏有些意外,晚兒誰都不親,連自己的爹也不願意靠近,她照顧晚兒這麼久,他還是與自己有距離,這就是緣分嗎?王氏微微一笑,老大挑對女人了。
環住他小小的身體,瞳瞳抬眼問︰「這孩子……」
「是老大的兒子,晚兒,都三歲多了。」
「三歲?怎會養得……」
「這麼瘦小?是啊,這孩子打出生身子就不俐索,經常犯病,一個大男人哪有辦法像女人般細心照料?況且老大忙,經常不在家,再加上這孩子性子拗,你看,都三歲多了還不肯開口說話,不吃飯,只喝女乃。
「為了他這古怪脾氣,老大還在後院養了幾只牛羊,方便隨時取女乃,是我們覺得這樣子下去不成,才勸老大去買個媳婦回來。」
瞳瞳點點頭,問晚兒,「餓不餓?姨給你弄點吃的,好不好?」
晚兒搖頭,他不愛吃東西,比較喜歡賴在這個香香的懷抱里。
「不想啊!好吧,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說話,只是把頭往瞳瞳懷里鑽。
「不想講話啊……沒關系,我來說給你听。我叫瞳瞳,你可以喊我瞳姨,以後我會陪著你,陪你說話唱歌,陪你吃飯睡覺,陪你讀書長大,不管你黏不黏我,我都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一個沒有娘親的孩子,她只能猜測,他和自己一樣孤獨。
本以為晚兒听不懂,沒想到他竟然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好半晌後,笑開,露出小米粒似的牙齒。
他一笑,臉頰邊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讓他看起來更可愛。
「你听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她對他點點頭道。
他看出她的欣喜,學著她的動作點點頭。
「拜托拜托,回答我一聲好不好,就說‘是’,可不可以?」
晚兒看著她,沒有說「是」,卻害羞地笑開,下一刻又窩進她懷里。
瞳瞳輕笑著搖搖頭。「沒關系,現在不想說,待會兒說,今天不想說,明天說。可是……說話是好事,你開口,我才能知道你想要什麼啊!」
她一面講話,一面把他抱進廚房里,把灶台前的食材巡過一輪,她再把晚兒放在椅子上。晚兒不肯,她說︰「看我玩游戲,很好玩的,一下子就好,你坐一下子,我就抱你。」
晚兒這才松開手,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三歲的孩子、兩歲的身量,他哪有他爹那副模樣,他的爹身子可強壯了,往人跟前一杵,像座山似的,所以……不行,他得好好養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