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殊回來時,晚兒變成「紫半臉」,鼓鼓的小嘴還賣力地嚼著桑葚,除了牛女乃,他還沒這麼賣力的吃過東西。簍子里已經裝滿桑葚,地上一大把桑枝桑葉。
孟殊收獲也頗多,左手提著用干草串好的三條大肥魚以及五條三、四尺以上的蛇,右手彎處沒有大兔子,卻有兩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見他走近,晚兒眼楮瞬間發亮。「兔兔!」
這聲主動叫喚讓孟殊心滿了,把兩只小兔子放在他腳邊。
瞳瞳也大喊,不過她喊的是——「蛇!」語調里沒有驚恐,只有快樂。
「給你們加菜。」孟殊道。
「加菜?太浪費,你知不知道蛇全身上下都是寶?蛇膽可以治療咳嗽多痰、風濕性關節炎,蛇的脂肪熬成蛇油,可以治水火燙傷、皮膚龜裂,五步蛇在治療頑固性搔癢癥有奇效,甚至可以治麻瘋病,更別說蛇蛻、蛇血、蛇肝……」
她叨叨說著,停都停不下來,听得孟殊想笑。
一直以來,他認為女人就是用來生兒育女、主持後院的,每個人家里都需要一個,好用為上,他從沒想過其他用途。
甚至,他不太喜歡女人,因為女人麻煩,動不動就哭鬧,動不動就用規矩來限制自己和他人,一個沒仔細就冒犯上了,冒犯上,也不是幾聲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
他不喜歡這種小心翼翼,所以不喜歡和女人相處,但是當對象是她……挺舒服的。她不矯情做作,她的表情沒有太多掩飾,他喜歡她的真實。
雖然她嘮叨半天,這天晚上她還是讓出最肥的一條蛇,親手做了肉羹湯,誰讓晚兒體質虛弱、氣血不足、營養不良,需要滋補呢!
這也是晚兒人生的第一口肉。
晚兒說出的第一句話、吞下肚的第一口肉,都發生在瞳瞳出現的第一天,之後他們共同經歷過許多「第一次」,無數的「第一」架構起旁人無法取代的母子親情。
側躺在晚兒身邊,輕拍他的胸口,呼吸沉了,他睡熟了。
這是瞳瞳在村里的第一個晚上,原則上來說,她很累,應該一沾枕頭便睡得不省人事,但她睡不著,因為腦子里有太多的東西在跑。
這陣子,踫到的事情太多,多到她無法吸收消化,只能存著壓著,並且隱隱地、暗暗地疼痛著。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場轉折?
並不是,如果轉折意味著精彩,那麼她這輩子比多數人都來得精彩。
她出生時,娘就不在了,對娘的所有印象都是哥哥給的,小時候哥常把她摟在懷里,說著娘的點點滴滴,彷佛多說幾回,他們就是有人疼愛的小孩。
沒錯,她是哥哥一手帶大的。
至于她的父親……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她對爹的感覺只有恐懼。
五歲那年,她被拍花子拐走,哥哥、裴哥哥、蘇蒙合力救下她和數名孩童後,被官府大大褒獎一番,青天大老爺還贈了三百兩大紅包。
蘇蒙家大業大,那點銀子看不上眼,一句「行俠仗義,本是江湖中人所為」,就把錢給推了。
而哥哥很清楚錢送到趙家,不過是便宜了繼母,索性把錢放在袁裴那里。
不久後,她因為手腳慢、家事沒做好,被繼母推撞了桌角,陷入昏迷。
案親和繼母不肯花錢治,只讓她在床上躺著,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扮悲憤不已,求舅舅上門為兩兄妹作主並要回母親的嫁妝,沒想到父親惱羞成怒,哥哥被逐出趙家大門,自此,他們兄妹改從母姓姓甯。
袁裴知道後,氣得捶哥哥好幾下,痛罵,「這麼嚴重的事怎麼不找我?我這里還有你的一百五十兩。」
扮哥淡聲說︰「我忘了。」
扮哥的腦袋瓖金嵌玉,怎可能忘記,他不過是心里門兒清,知道袁家窮、知道袁父在一場大病之後人沒了,那場病和喪事早把袁裴手上的錢全給花光了,因此默不作聲。
後來哥哥帶著她搬出趙家,靠著母親的嫁妝,過起辛苦的日子。
如果「轉折」這種事有分好壞,那麼救回受重傷的師父,肯定是很好、最好的轉折。
所有人都說師父性子古怪,可看在她眼里,卻是親切可愛,師父待她極好,他老說——你讓我想起女兒。
師父也有個女兒,一個和她一樣可愛聰明的女兒,瞳瞳只知道這個,再往下追問,師父便不說了。
師父的腦袋與眾不同,他看不起女誡,認為女人大有可為,他說︰「後院的女人為何要被男人吃定、吃死?別無他因,就因為自己無法獨立。」
女人不是都該依附著男人的嗎?
她這麼一問,師父嗤之以鼻。
是師父教會她,女人獨立自主的重要性,他說女人要是經濟獨立、對男人別無所求,那麼男人在你跟前就只是個屁。
裴哥哥不是屁,但她確實因為經濟獨立,而有權利作主自己的生命。
師父有一張刁嘴,于是訓練出她高明的廚藝;師父有一身好醫術,于是傳授了她好本事,她會把脈看病、開刀動手術,而最最厲害的本領是制作藥丸。
靠著這手功夫,她買下大房子、建起藥廠,存了很多很多銀子,她想啊,哪天哥哥成親,聘禮絕對會讓京城百姓津津樂道,說上大半個月。
有了銀子的支持,志氣高、夢想遠大的哥哥,十二歲就下場考童生,十五過鄉試,十六過會試,之後參加殿試,成了探花郎。
之後,他們一路順遂。
不愛讀書的裴哥哥,進了軍中爭功名,他從小小的伙夫兵慢慢成為百戶、千戶,最後還混出個將軍。
至于哥哥,他的官運比想像中更好,進翰林院後不久,踫到宮里要為太子挑選侍讀,一挑二挑竟挑到他頭上。
于是剛直勤勉的翰林院庶吉士,成了翰林院編修兼東宮侍讀。
然東宮侍讀不只哥哥一人,能讓皇帝看上眼的,唯獨哥哥。
太子書念得如何?勤勉否?有關太子的問題,皇帝誰都不問,光問到哥哥頭上。
這一問二問的,皇帝發現哥哥不僅僅反應靈敏、心有丘壑,會說會聊,還每句話都能說進皇帝的心窩里,听得人心發暖,于是對哥哥的提問內容,範圍擴大再擴大,擴大到想法態度價值觀,擴大到朝事政事民間事。
皇帝和太子對哥哥的偏愛……到讓人側目。
于是除了正職副業之外,三不五時,他還得到皇帝跟前備詢,為皇上處理不方便出頭的事兒,哥哥忙到足不點地,忙到與他同科的進士們雙目冒紅光。
當所有人都以為皇帝、太子離不開他時,沒想到……哥哥把皇差給辦砸了,然後下場無比淒慘,哥哥被流放發配,皇帝跟前的大紅人轉眼成為過街老鼠。
那兩個月,她又經歷一回大轉折,師父離去,哥哥發配,而她……哥哥臨去前,將她托付給裴哥哥,裴哥哥為了讓哥哥安心,仗著軍功,求來賜婚聖旨。
未及笄,十四歲的她成了袁家婦,承擔起媳婦該負的責任。
數年光景,她再不是當年那個軟軟女敕女敕的小泵娘,生活將她磨練成另一副模樣,她有些好勝、有幾分倔強,她咬緊牙關,認定只要有足夠的努力就能活出光彩亮麗。
誰知,世事並不按照規矩走。
她沒想過自己會離開京城,沒想過會被人販子擄走,更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只值二十兩,買斷賣斷,她又當了別人媳婦兒。
她不敢斷言,這次的轉折是好是壞。但不會改變的是,當初離京,她發誓要到嶺南尋回哥哥,就算有了曲折,她也不改其志,她會攢錢贖回自己,她會想盡辦法尋到哥哥。
她深信,只要找到哥哥,她便會再度一路順遂……
「還沒睡?」孟殊走到床邊,發現她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就要睡了。」她坐起身,迎視眼前這個高大男人。
「如果還能再撐一下,聊聊好嗎?」
聊聊?她微笑點頭,下床,只是她沒想到他會蹲為她穿鞋。
就在他握住她的腳、為她套上鞋子那一刻,說不清什麼感覺,刺刺的、麻麻的,在他溫熱掌心握過的地方。
「我自己來。」她直覺縮回腳。
「沒事。」他堅持幫她穿好鞋。
他的堅持讓她耳朵紅了,這是很親密的動作,親密到……前任丈夫也不曾對她做過。
床很高,當初打造這張床是依著他的身高做的,坐在床上,她的兩條腿勾不到地上,因此他想也不想,就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她給抱下床。
天吶!尷尬再度飆升,上回被抱下床是五歲還是六歲?于是,耳朵紅臉頰紅,她整張臉都紅得不知所措。她站在他跟前,他真真真是太高了,必須仰著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出去外面說話?」他問。
「好。」
再重申一次,她是大人,穿鞋下床這種事她都可以做得很好,更不要說走路了,但他不介意她能不能做好,直覺地伸手拉她,一路把她帶到屋外。
「你喜歡秋千嗎?」
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跳出來,讓她不知道該怎麼接,愣愣地抬頭看他。
「不喜歡嗎?我朋友的妹妹很愛蕩秋千,我以為你會喜歡,如果你喜歡,明兒個我在院子里搭一個。」
她不是他朋友的妹妹,但她很愛蕩秋千,在京城的家里就有一個,是師父和哥哥合力搭起來的,她在秋千上蕩著、在秋千上唱歌,她記憶里很多和快樂有關的片段都和秋千有關。
她直覺地想要點頭,但瞳瞳知道,自己不會在這里待太久的,所以秋千……
搖搖頭,她違心道︰「我不需要,但可以搭一個,我想晚兒會喜歡的。」
不需要?孟殊撓撓頭,好吧他承認,他確實不太會討好女人,否則晚兒的娘也不會……
「我明天出門,要七、八天才會回來,你需要什麼?我幫你帶回來。」
她需要銀子贖身,她要去找哥哥,她急著、盼著下一個轉折。
「不必,我什麼都不缺。」她已經欠他二十兩,在尚未還清之前,她不想欠得更多。
「別客氣,不麻煩的。」
「如果不麻煩的話,我今天采回來的草藥,你能幫我帶進城里賣嗎?」她問得很客氣、很小心,不敢有半分的勉強。
但他被勉強了,才第一天呢,她就急著賺錢,急著離開自己,想撇清什麼嗎?這個想法讓他不舒服。但她的表情太小心,小心到他覺得自己的口氣要是不夠溫和,會嚇到她。
所以咽下不舒服,他表情僵硬地回答,「可以。」
「太好了,謝謝你。」
「不需要說謝,婚禮過後,我就是你丈夫,你有權利支使我做任何事情。」
丈夫?不是假的嗎?差一點點她就要問了。
而他從她的目光中,似乎也讀出她想問什麼,于是表情更僵,臉色微冷。
她敏銳,善于察言觀色,他雖然沒有開口,她已經敏感地發覺他的不豫,于是緊閉嘴巴,不敢再說話。
然後孟殊發現她怕自己,更不開心了,悶悶地,他說︰「你不問我要去哪里嗎?」
她乖乖地順著他的話問︰「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和朋友踫個面。」
踫個面需要七、八天功夫?這個話敷衍得太過,但他們還是陌生人,忌諱交淺言深。所以她沒打算往下挖,點點頭,乖巧回答,「別擔心晚兒,我會照顧好他的。」
就這樣?他等著她問啊,問哪個朋友?為什麼要去那麼久?
可以說的,他會回答;不能說的,他也會耐心編個故事說與她。
她為什麼不問?女人不是問越多表示關心越多嗎?換言之她對他不關心、不在乎也不好奇?
挫敗感讓孟殊垮下肩膀,只不過他不想她害怕自己,更不喜歡她這麼乖,只好再度吞下不滿,低低回答,「把晚兒交給你,我很放心。」
這是信任?認定?認定她會把晚兒照顧得很好。瞳瞳有點小斑興,自己身上令人安心的特質還在。
偏了頭,淡淡笑著,清淺的笑在皎潔月光的照耀下,透著教人無法不被吸引的誘惑,孟殊看著她看痴了,忘記肚子里的不滿,忘記她對他的關心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