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里只剩下兩個人,突然間就顯得空曠得有點令人害怕。
李素月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很平靜地看著他的眼楮道︰「你懷疑我跟他有私情?」
卓瑋玠選擇了默認。
李素月自嘲地笑了笑,「多慮了,若果真如此,我和他現在應該已經訂親了,王爺覺得還會有您的事嗎?」
卓瑋玠有些不以為然,異常淡然地說︰「訂親而已,只要你沒嫁他,本王心悅你自然有將你搶過來的手段。」
李素月︰「……」這人真的很欠教訓啊。
「他不是本王的對手。」對此,卓瑋玠十分有自信。
李素月不禁回嗆他,「那王爺現在又是在庸人自擾些什麼?」
「本王是不怕他,可本王怕你啊。」卓瑋玠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微微朝她俯身過去,迎著她帶著不解的目光,緩緩開口道︰「因為我還沒有得到你的心,所以我會不安,明白嗎?」
李素月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卓瑋玠伸手箝住她的下巴,不讓她避開,「本王發現自己越來越貪心了,除了你的身子、名分、還要你的心,把你的心給我好不好?」
李素月閉眸不作回應,心這種東西哪里是說給就給的,總需要一個過程啊,沒有一蹴而就的。
兩人之間再次變得沉默起來,氣氛也漸漸冷凝。
「呵。」突然,卓瑋玠發出一聲飽含自嘲的輕笑,松開了捏住她下巴的手,自言自語似的道︰「是我太著急了。」他怕上天不肯給他太多時間,怕那時間遠遠不夠她愛上他,卻忘了欲速則不達。
「身體不舒服,還是回去躺著吧。」她避開了話題,低聲勸道。
「好啊。」他伸手將她從椅中拽起,擁入自己懷中,「你陪我回去。」
「嗯。」
看著懷中柔順乖巧的人,卓瑋玠心中卻莫名有些焦躁。
她如此聰慧,他又在兩人之間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就怕她一直記著這件事了,聰明人若是固執起來,比一般人難搞太多了。
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卓瑋玠對著承受了自己身體大半重量的人開口說道︰「別惱我,我只是有點兒著急。」
「嗯。」她回應得很輕,幾不可聞。
「我會努力多活幾年的,你也要快點愛上我啊。」他在她耳邊近乎祈求的語。
「好。」她並不吝于給他希望,無論怎樣她還是不喜歡當寡婦的,事到如今如果她的許諾可以讓他求生的意念加強,她願意給他這樣的許諾。
「不許反悔。」
「嗯,不反悔。」
突然之間,卓瑋玠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將身子往她身上又倚了倚。
「好好走路,別偷懶。」對于他這樣投機取巧的行為李素月當即表示了不滿。
「本王喜歡把自己的重量靠在你身上,就像——」他突然將聲音壓到足夠低,低到只有兩人能听到,「在床上時那樣。」
李素月立時就想推開他,讓他死一邊去。
卓瑋玠笑著攬緊了她的肩,低聲陪笑,「我錯了,別生氣。」
他那話中濃郁的調侃戲謔之意,哪里像是認錯的樣子。
李素月懶得再搭理他,只是將他扶回了兩人的房間,等把人扶到軟榻上歪了,李素月便想走開,卓瑋扮卻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不跟你一起歪。」李素月直接拒絕了他可能的要求。
「干什麼去?」
「我去花園的湖邊坐一會兒。」
「散心嗎?」
「嗯。」
「去吧。」
李素月走了出去,沒有絲毫的猶豫,卓瑋玠看著她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她沒讓人跟,獨自一人到了花園湖邊的亭子里面朝湖水坐了下來,左胳膊拄到石桌上,伸手搭住了額頭,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日子什麼時候能過得順心些啊……
她一個人在湖邊坐了很久,久到卓瑋玠都派了內侍過來尋她。
這個時候,李素月也知道自己得回去了,收拾了一下心情,跟著內侍轉身從湖邊離開了。
從回去到晚膳結束後,她都沒有再說過一個字。
以前無論在庵中還是觀中時,睡前她要做的不是看書便是做做晚課,偶爾也彈彈琴。但到了福王府後,她通常也就是揀本書翻兩頁,然後便睡下了。
今天,李素月依舊是揀了本書順手翻開。
「我記得第一次听到你聲音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不是一個文靜的姑娘。」
李素月朝他看了一眼,沒說話。
卓瑋玠靠在引枕上,玩著手里的一塊玉石,漫不經心地繼續說道︰「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形象跟我腦子里虛構的人像完全不一樣。」
李素月無聲地笑了笑,依舊沒有說話。
「不過,在听到你跟那位庶長女的對話後,我就釋然了。」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听著,就像在听別人的故事一般。
「我見過你跟很多人相處的樣子,親疏遠近各不相同。我見過你笑得開心的模樣,可我
從來沒見過你對我那樣笑過。」
李素月的手合上手里的書頁,垂眸盯著封皮上的《道德經》三個字看著,就仿佛這是她在這世上唯一需要關注的事。
「你是不是恨我?」他終于問了出來。
李素月沉默了很久,在卓瑋玠以為自己已經得到默認的時候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不想去恨人,太傷心神。而且我們兩個的事談不上恨。至少你有給我選擇的空間,
最後做決定的是我自己。因為我自己惜命,所以我選擇了妥協,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麼無論怎樣的結果我得認,如此而已。」
卓瑋玠模玉的手有瞬間的停頓,連心都顫了顫,原來她有想過以命相扛嗎?如果她當真以命相抗,那他是真的無能為力的,最終得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體罷了。
這一匆,卓瑋玠突然非常慶幸她沒有選擇那種玉石焚的方式。
「自古以來,婚事之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努力抗爭過,雖然最後還是敗了,但是我至少對自己有個交代了。很多人洞房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要相守一生的人到底是何模樣,我在這一點兒至少比絕大多數人是要幸運許多的,不是嗎?」
「你很懂得自我安慰啊。」
「啊呀,自小長在空門,這種本領必須具備啊。」說這話的時候,李素月是笑著的。
可那笑落在卓瑋玠眼里,他卻有種揪心的感覺,那恍若古井無波一般的眼神,那平平靜靜的音調,不帶一絲的情緒起伏,像一個了無生趣行將就木的人。
這真的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卓瑋玠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
這幾日她一直很正常,就像是一個正常的新嫁娘那樣在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身分,至少今天之前他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丁武平來過之後,卓瑋玠便明白不是的,她只是在扮演一個別人眼中的角色,按著大家印象中那種範本來演,你挑不出她的錯,卻也看不出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千篇一律的感覺,對,就是千篇一律。
「好」、「可以」、「行」、「就這麼辦」,這是這幾天他常常可以從她口中听到的詞,就連在跟他聊天時也是以這樣的詞居多。
似乎,她就和府里的管事們向總管和他匯報事務時一樣的公事公辦,這就是他在她這里得到的待遇。
「早點兒休息吧。」最後,他用這句話結束了這次的聊天。
「好。」李素月沒有異議,從善如流地放下書,由侍女服侍著去洗漱換衣就寢,一如之前規規矩矩地躺到床上,閉上眼楮。
卓瑋玠躺在她的身邊,沒有動,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听到她漸漸平穩的呼吸,這表示她已經睡著了。
除了洞房那夜,她從來沒有主動過,他有需求她就被動承受配合,他做完了摟著她睡,她就乖乖讓他摟,可他若是不主動摟過去,她的身體就會很誠實地跟他保持著距離,一如現在,她的睡姿很安靜,也很規矩。
這一晚,卓瑋玠沒有睡。
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一直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彷佛一道無形的天塹存在兩人之間。
翌日一早,卓瑋玠安排了馬車送她回一塵觀。
他沒說為什麼,李素月也沒有問。
苦夏苦夏,炎炎夏日最是難熬,好在山中空氣清涼,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只是習慣了府中終日供冰的日子,突然在這觀中沒有冰,丁武平還是多少有些不適應。
「早知道,我應該讓他們在觀中給你挖個冰窖的。」
坐在樹下蔭涼處打棋譜的李素月連一眼都沒分給他。
丁武平搖著手里的摺扇,一邊瞄她的棋盤,一邊繼續道︰「表妹,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這次李素月很快給了他一個答案。
「咱們上次見面不方便說話,你真的沒什麼要說?」
「也沒什麼好跟你說的。」她說的是實話。
「別這樣啊……有些事說出來沒準兒我能幫止忙呢。」
李素月終于分了一眼給他,卻是滿滿的嫌棄,「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麼誤解啊?」
「哎,表妹,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我可是誠心誠意想幫忙的。」
「這事不在討論範圍。」她依舊這個答案。
「你以後怎麼過啊,他們那一家都短命。」丁武平忍不住有些忿忿地說。
李素月倒是一副無所謂的口吻,「以前的人怎麼過,我就怎麼過,怎麼也不會比我現在的日子難過吧。」
「那倒也是。」這個他無法反駁,丁武平頓了頓又道︰「不過最近啊,京里倒是有了些風聲。」
李素月專心擺棋譜。
被人忽視的丁武平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說是福王的婚事已經開始商議了,不過女方是誰大家都在猜。有傳言說,女方不是世家權貴名門的,只是一個孤女。」
李素月停下手里的動作,瞥了他一眼,「想說什麼?」
丁武平訕訕地撓撓鬢角,「沒什麼,你真的不打算跟梅香菊香她們說清楚嗎?」
「萬一事情有變呢?」
「會有變?」丁武平的精神立時一振。
「不知道,也許啊。」她重新捏起一枚黑色棋子放到棋盤上,嘴上說得滿不在乎,心里卻是另有想法。
當日,那人送她出府送得突兀,而後近半個月過去,連人帶消息全無,這讓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希冀。
如果,如果啊,如果他突然良心發現覺得這樣毀掉她的人生有些太殘忍,而決定放她自由的話,也不是沒可能的。
不過身體有缺陷的人,有時候性情詭異,她對他的想法真是拿不太準,也不敢抱持太高的期望。
而且她其實心里也多少有點兒不爽,總有種某人吃干抹淨,突然不想認賬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太舒服,她不舒服了,當然也不想主動去搭理某人,鬧別扭誰不會?
「你怎麼什麼時候都是這麼淡定啊,真服了你了。」丁武平朝她豎起大拇指。
李素月卻是暗自哂笑,有什麼好服的,她只是因為沒人可依靠,所以不得不提前長大而已,有辦法的話,她也想當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啊。
「不過啊,因為那老夫人過世,你今年原本可以過得隆重的生日也不用想了。到時候,姑母和兩個表弟肯定來不了,恐怕到時候就只有我陪著你過了。」
「沒關系,禮物到了就行。」
「表妹你不要老表現得這麼財迷好不好。」
「這世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我還不是個英雄呢。」她看得很清楚的,錢有時候比大多數人可靠多了,所以沖著某人送給她做嫁妝的家產數目,她也覺得嫁給他也還行。
丁武平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才小心翼翼地低聲道︰「事情你不打算告訴姑母啊?」
李素月淡漠依舊,「沒必要。」對方但凡有個母親樣,她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
丁武平欲言又止。
「有些話你知道我並不想听,所以你管好自己的嘴。惹我不高興了,今年的生日你也不必留下來陪我過了。」李素月直接堵住了他可能的言語。
丁武平心中嘆氣,表妹從小就是這樣,看著柔柔弱弱斯斯文文的,可是心志堅定得很,但凡她拿定主意的事,別人就很難再讓她改變心意。
「那個……」他有點兒猶豫。
李素月給了他關愛的一瞥,「又想說什麼?」
「他過來給你過生辰嗎?」
李素月聞言一愣,這個事她還真沒想到。
他們最近應該算是在鬧別扭,這種時候誰還顧得上別的事啊。
雖然這別扭她覺得鬧得挺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自己腦補了些什麼然後就突然跟她鬧起了別扭,她卻是不想慣他那毛病!
丁武平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情,「不來嗎?」
「不知道。」她實話實說。
丁武平就有些不平,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李素月笑著搖搖頭,看看自己擺完的棋譜,然後將棋子一枚一枚地撿起又放回棋笥里。「擺了又撿,撿回去又擺二這有什麼意思啊。」
李素月完全當沒听到他的嘟囔。
「表妹,你看我大老遠跑來看你,你竟然連搭理我一下都懶,這很傷人心的。」
「你是跑來避暑的吧,既然是這樣,我為什麼要搭理你啊。」
被人直接點破真實來意的丁武平用他百試無用的迷之笑容示以表妹,李素月便一如既往地無視了他。
「沒事干就在山里轉悠轉悠,別老跟只蒼蠅似的在我耳邊嗡嗡,煩。」
被表妹嫌棄的丁武平只能尷尬地拿摺扇搔搔頭,然後听話地自找樂趣去了,堅決不再當一只「蒼蠅」。
李素月就繼續專心地打自己的棋譜,只是棋譜擺到一半的時候,就感覺有人站到了自己旁邊,她頭也沒抬地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看來你心情很好啊。」
李素月手中的棋子滑落,她驚訝地扭頭去看。
居然沒有坐輪椅!這是她腦中的第一想法。
不踉她冷戰了?這是她的第二想法。
「我為什麼要心情不好?」
「也是,你確實沒有理由心情不好。」
李素月撿起那枚掉落的棋子,擺放到了正確的位置。
「我以為我會是唯一來陪你過生日的人。」
「顯然不是。」她毫不客氣地揭露事實真相。
「後天才過生日,他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卓瑋玠的語氣多多少少還是帶了點情緒的。
「避暑,或者也可能是躲麻煩,反正不會是什麼怕我寂寞之類的原因。」李素月習慣地挖苦某人,但話一出口,她才突然想起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她可以太隨意對待的人,內心苦笑,抿抿唇,不想再說話了。
兩人之間的氣氛頓時就有些沉寂起來。
「別擺了,我跟你手談一局。」在她又一次收棋子的時候,卓瑋扮開了口。
「好。」除此之外,她沒有多余的表示,
「你先行。」
新開棋局,兩人各自沉吟,隨著時間過去,棋盤上的落子也越來越多,自始至終,李素月沒有抬頭看一眼,似乎整顆心都沉浸到了棋局之內。
「你輸了。」
「是我棋藝不精,甘拜下風。」
李素月認輸認得很坦然,接著就收起棋子,但才收了兩顆,她的手就被人抓住,這讓她不得不抬頭看向對面的人,用眼神表示詢問何事。
卓瑋玠盯著她的眼,「是不是如果我不再出現的話,你就能當從來都沒見過我,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過你自己的日子?」
李素月朝他微微一笑,坦然道︰「是。」
「那現在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是呀,很失望。」
她的坦白,她的淡定,落在卓瑋玠的眼中卻是某種赤果果的挑釁,她看似柔弱,卻不怯懦,他當面質問,她就敢直白承認。
兩人四目相對,視線踫撞間是無聲的刀光劍影。
最後,卓瑋玠笑著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低頭繼續去撿拾棋子,「本王發現,你其實挺難討好的。」
「不知道,因為之前沒有人會討好我,所以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挺難討好的。」
卓瑋玠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明明是侯府嫡女,尊榮無比,可她卻又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尊榮,所以她從來不會把自己擺在一個高高在上的位子,「被討好」對于她而言,也許真是一種挺新奇的感受。
「明日隨我下山吧。」
李素月抬頭看他,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卻沉默地表達出了抗拒之意。
卓瑋玠神情從容地道︰「道門清靜之地,有些事不方便。」
她的生辰到底不適合在觀里給她大操大辦,而且他也想明白了,跟她鬧別扭吃虧的是自己,本來就是在熬日子,還未無關緊要的情緒浪費時間,他也是犯蠢了。
寵著哄著護著,她就算是塊頑石他也能給她焐熱了,更何況她又不是石頭。
李素月唇瓣抿緊,並不說話,卓瑋玠見狀探手過去模模她的臉,正在此時,「匡當」一聲響,伴隨著瓷器碎裂的聲音響起。
兩個人循聲望過去,梅香正愣愣地看著他們。
卓瑋玠回頭看對面的人,聲音微冷,「還沒有告訴她們?」這是連個名分也不想給他嗎?
他有那麼見不得人嗎?
「不知從何說起。」
卓瑋玠冷笑,「只是無心罷了。」
李素月沒有反駁,其中當然也少不了這樣的原因,不管究竟是出于何種心思,反正她確實是沒有將兩人的事告訴身邊的丫鬟。
「姑娘……」梅香擔憂地看向自家姑娘。
李素月一臉平靜,「重新沏壺茶來。」
見姑娘無意對此解釋什麼,梅香也就應命退下,但她心情卻是再也平靜不下來。
李素月繼續打自己的棋譜,彷佛完全忘了對面還有一個心情正不好的人。
卓瑋玠盯了她好一會兒,見她根本無動于衷後,最後也無奈在心中嘆氣,她擺出這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他又能拿她怎麼辦呢。
罷了,總歸是要寵著她的,何苦將時間浪費到跟她置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