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打獵了?」
看著還有半口氣的大肥羊,要不是他扛著肩上,她都不曉得山里有野鹿、山羊,還肥碩得很。
她只知道有獐子、野兔、山雞、黑毛尖牙的山豬、松鼠、狐狸,以及深林內的老虎和熊……
「家里沒米下鍋,打些獵物換銀子。」他說得理所當然,靠山吃山,獵戶家不打獵吃什麼?
衛家是獵戶,住在山溝村的最邊緣,靠近入山口的山腳下,他們只有靠山的兩畝貧瘠土地,種也種不出什麼糧食,以往是種些菜和黃豆,就夠自家吃而已,也養不大。
因為離村子遠,與村民少有往來,因此就算很久沒有見衛獵戶夫妻出外走動也不是稀罕事,他們最常往山里走,摘點野菜、撿些菇子、核桃,添點菜色。
「朝廷沒發退伍銀?」從軍隊退下來的士兵都有一筆銀子可領,少則五兩,多則二十兩。
「發了,但油、鹽、米、茶、醬都要花銀子買,再置兩床棉被就沒了。」銀子不夠用。
「這麼費錢?」她眉頭一顰。
見她露出狐疑神情,他連忙補上一句。「山里冷,我個高,一條棉被起碼十斤重。」
他的意思是近山的地方氣溫較低,以他的個子得要用大一點的被子,一條墊、一條蓋。
而塞棉花的棉被一向價錢不低,一條少說一兩半,兩條便去三兩銀子,再加上糧食和一些日常用品,五兩銀子一下子就花得精光,真的買不到幾樣好東西。
何況他也回來一陣子,該花的差不多都花完了,不打獵賺些銀兩,難道一家子喝西北風?
「以後打了兔子或獐子就別賣皮毛了,收集多一點讓衛大娘縫成睡墊,往床鋪上一鋪就暖和,別費錢買被子,不劃算。」棉被壓久了會變硬,不如皮毛墊褥好用。
在以前蘇家未敗落前,她絕對不會為省幾兩銀子就勸人改用不花錢的皮毛,被子稍微不軟便換新被,哪會想到硬不硬的問題,一年十條棉被還算少,雨水多了換得更勤。
可是當家後她才知一分一毫用在刀口上的辛苦,家中人口雖少也要吃喝,平日支出她都要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絕不多買一樣用不著的物件。
「我娘的手不巧,去年冬天凍傷了,你幫我做。」他順口一說,好像她手巧,舉手之勞。
蘇明月從小巧的鼻子輕哼一聲。「沒空。」
「我付你銀子。」他笑著看向她,眼中有一絲好笑。
「我跟你不熟。」她拒絕的理由充分。
衛海天卻沒有被打臉的感覺,反而笑得低沉。「月牙兒,你使小性子的模樣完全沒變。」
「蘇家大娘子。」她面一撇,不看他。
「月牙兒,你別攢著小性子和我拋,我是真心地想請你幫我的忙,我娘很久沒縫衣裁布了,怕是拿捏不好分寸,上了年紀老眼昏花,穿針引線不如往日了。」他娘連他的衣服都不做,享福去了。
「不許喊我月牙兒。」她快二十了,還喊這小名。
「辦不到。」他習慣了。
「姓衛的,你別太過分!」欺人太甚。
大男人裝出委屈的小眼神。「我打你出生就喊月牙兒,喊了十來年改不了口。」
「你欺負人!」女子的乳名能隨便掛在男子口中嗎?他要不裝傻,便是故意給人難堪。
他失笑的一嘆氣,眼中有著憐惜。「沒欺你,舍不得。」
「又說混話,你就是個沒心的,誰要你舍不得了,我們非親非故,你少來攀扯我。」蘇明月刻意離他遠一點,好表示兩人不是同路人,他們一點牽連也沒有。
只是她往左走三步,身側的男子一跨步就到了,她又往右三步,他輕輕一邁步又走在一塊了,腿短的走不贏腿長的。
「我們差一點成為夫妻。」他小聲的咕噥,沒讓正想擺月兌他的蘇明月听見,否則又是一場風波。
「別跟著我。」煩。
「順路。」扛著獵物,他結實的高大身材十分惹眼,不少大姑娘、小娘子羞紅臉回頭頻頻看。
「我要去錦繡繡坊。」哪里順,他想買條花裙子嗎?
「我去錦繡繡坊旁的周家飯館,我賣山貨給他們。」其實周家飯館他是頭回來,但不表示他不能賣肉。
衛海天肩上扛的大公羊足足有兩百多斤,那肥碩的後腿肉堪比男人的兩條大腿粗,雖不到寒冬喝羊肉熱湯補身的季節,不過切片快炒也是一道美食,叫人垂涎三尺。
「你腿長,走前面。」她往後一步,讓他走前頭。
「羊重,走不快。」他掂了掂羊身,卻一點也不見重量,好像那是一片羽毛,吹口氣就飛上天了。
「衛海天,你要不要臉?」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話也說得出口,真讓人替他汗顏。
「你一向喊我海天哥哥。」小小的她像個雪團子,懶得走路就叫他背,一下子要吃果子、一下子要摘花。
「不熟。」她忘性大。
「叫聲衛大哥也行。」他包容力大。
忍無可忍的蘇明月朝他腳面上一踩,又往他小腿肚一踢。「得寸進尺。」
「不痛。」他咧嘴一笑。
對在戰場上廝殺多年的衛海天而言,這還沒他傷及肺腑的傷口痛,那一刀都見骨了,幾乎要了他的命,昏迷半個月才死里逃生,把他的親衛嚇個半死。
那一仗,他立下大功,因此入了聖目。
可是說不痛卻有點自欺欺人,女人家的氣力不大,但全身的力道全輾壓在一點,還真是有點痛。
「你跟著我干什麼?」蘇明月無力地一嘆。
「這世道壞人多。」他言下之意是護她而行。
「這里是鳳陽鎮。」她的意思是蘇家雖然不再是鎮上的富戶,可鎮上的叔叔伯伯、大娘嬸兒們是看著她長大,她就像他們的女兒,不會有人沒事找她麻煩。
「也有不少外地人。」他指得是近日來的生面孔。
她一頓,竟未反駁,悶不吭聲的徑自往前走。
「月牙兒,別低頭,小心撞到人。」她又在使什麼性子,莫非他說錯話了?
見她理都不理他,櫻紅小口抿成一線,衛海天心頭一軟,輕嘆了一口氣,大步一跨走在她身前,以自個兒的身軀擋去靠近的百姓,開出一條順暢無比的人肉大道,她頂多是走得太快撞上他。
餅了一會兒,低首想著鎮上多出來的一些人的蘇明月忽地沒法再往前走了,兩腳踏步卻仍在原地。
頭一抬,這才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
「放手!」
「想什麼呢?魂不守舍,都到了繡坊門口。」只用一根指頭勾住,眼前的姑娘便寸步難行。
「咦?」到了?訝然地看了一眼,她不自覺雙頰飛紅,的確是「錦繡繡坊」。
「我沒拉住你就要走過頭了,你沒注意上頭掛著的牌匾嗎?」鳳陽鎮說大不大,她還不至于認不得路。
「謝謝。」她低聲一謝。
「不謝,對我不用太客套,你想踩就踩、想踢就踢,我銅皮鐵骨,一點也不痛。」他把腳往前一伸,任人蹂躪。
一條腿橫在面前,有心和他疏離的蘇明月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眼小。」
「月牙兒,我不是記恨,是真的讓你出氣,我以前做錯了不少事,你踩吧!把氣出出來,本人絕無怨言。」如果他當初先娶了她,或讓她等他衣錦還鄉,她是不是就不用挑燈不眠,只為了趕十兩不到的繡品?
看到她細白指上的小針孔,他心疼不已,曾幾何時,只用蜂蜜水漱口的小泵娘竟然以刺繡維生?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衛海天心中的愧疚便一點一點的加深,若非他的自做主張,蘇家不會搬往外地,更不會家道中落,她仍會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在丫頭的服侍下嫣然一笑,搖著團扇往園中的蝴蝶撲去。
他看過她無憂無慮的笑臉,那麼純真、那麼如詩如畫,彷佛住在糖罐子里,不知憂愁為何物。
而今她不再笑了,即使笑了也帶了淡淡愁色,好像藍得深濃的天空,重得要將她壓垮。
蘇明月想板起臉喝斥,但笑聲止不住逸出唇畔。「衛大哥,我真不怪罪你,我們都是孩子了,誰還記掛小時候的事?」
蘇明月淘氣地將他的腳踢開,怕人瞧見她的不端莊,又趕緊端正身形,一副她什麼都沒做過的樣子。
看她裝模作樣的小動作,心里暗笑的衛海天沒發覺自個兒眼中多了寵溺,只要能她高興,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學狗叫都行。
「我記得,你小時候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我拉了你的小辮子一下,你非要我紫了滿頭辮子,讓你一根一根的拉,拉得你滿意了才開懷大笑。」那時他的頭皮都快被她扯掉了,痛得快噴淚還得對她笑。
「听你這麼一說好像我很壞,常常欺負你?」她明明心地很善良呀!從不打狗踹貓,給人臉色看。
「甘之如飴。」他輕聲說著。
當年他們是富家千金和窮小子,她全身細女敕如雪,他手粗腳粗不敢踫她,就怕把她踫壞了,她咯略笑著指他是鵪鶉,縮手縮腳,每一次都是她伸手拉他,他才敢動一動。
「什麼?」她沒听清楚。
「沒什麼,我是問你剛才為什麼神色恍惚,魂兒都飛走了似的。」衛海天的手很大,但他卻輕柔地將她眉間的皺褶輕輕撫平。
「哪……哪有神色恍惚,我是想到那批外地人……」話到一半,她神色飄忽地閉口不談。
「外地人怎麼了?」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上位者的冷意,任何對她造成困擾的人、事、物,他都會一一鏟除。
「只是覺得……他們有點奇怪。」她含糊的說。
「哪里奇怪?」這些人出現的有些……不合時宜,是該讓人仔細查一查,不能有絲毫遺漏。
卻不知因為蘇明月的一句話,之後意外扯出一樁案外案,讓某些人的陰謀無法得逞外,還慘跌一個大跟頭。
「呃,那你跟謝家人說一說,讓他們留心點,不要見錢眼開,身邊的人有可能是陷害他們的人。」
她爹就是太相信人了,從沒懷疑過朋友,以誠待人、信其品德,至今仍背負和斷失誤的陰影,而讓家主曾與父親是交情極好的朋友,雖然現在沒有連絡,但蘇明月仍不想看到有認識的人受害。
怎麼說彼此的父親小時候多少有些往來,加上謝家家大業大愛享受,食物水果都吃新鮮貨又舍得給錢,獵戶們打到什麼野味都愛往謝家送,想必他一定有機會遇到謝家人。
「和謝家有關?」他問。
謝家有什麼值得人謀劃,除了有錢和……等等,有錢!
衛海天若有所思的看向身旁女子,見她眼神有些慌亂地東際西瞄,數年前蘇家也是地方上的富戶,照理說不會敗落得那麼快,可一去外地沒多久就千金散盡,蘇老爺因此斗志全失,靠著妻女開繡坊過活,最後又灰溜溜的回老家。
莫非這幾個生面孔和蘇家有所牽連,以至于月牙兒一見就認出人,可又不想揭穿些人發現他們,為免走漏風聲先下手為強,畢竟只有一種人會守口如瓶,絕無二話——
死人。
蘇明月不知道的是,從今日起,她家宅子里外多了四名暗衛,隨時保護蘇家人的安危。
「你別多問,只要提醒謝大伯,其他人……啐,誰曉得是何用心!」謝家二房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心想謀奪謝家的家業,他們的司馬昭之心,眾人皆知,慣會裝好人。
「好,你說什麼我做什麼。」謝家有個謝逸然,他不會讓這個謝家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眸光一閃,衛海天面上一閃而過冷冽厲色。
玉頰一酡,蘇明月瞪了他一眼。「瞎說什麼,還不快去賣你的羊,那麼大的羊可不好賣,怎麼看都像頭小牛。」羊竟有牛犢壯。
他輕笑。「是羊。」
「長角的小牛。」她故意和他唱反調。
「我看著你進去。」他不與她爭辯,輕推了她一下。
倏地,她臉紅得厲害,輕啐一句。「腦子有病!」非親非故卻管她這麼多,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麼?
「是呀,病得不輕。」他也覺得自己病了,一見她就色令智昏,忘了入鎮是所為何來。
「有病就回去吃藥。」臉頰發燙的蘇明月快步走入繡坊,耳邊仍听見男子低低的笑聲,一聲一聲流進她心湖。
她的心從沒這麼亂,撞鼓般的咚、咚、咚!
可是她沒忘了自己下堂婦的身分,即使她仍是玉潔冰清之身,但在世人眼里已是不折不扣的棄婦,是嫁過一次的大齡女子,而非花骨兒似含苞待放的小泵娘。
想到家中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她手中的繡品往櫃台上一放,花了七天繡出的繡屏,她還是覺得賤賣了,不過鳳陽鎮買得起繡屏的人不多,錦繡繡坊給的價碼算是合理了,另一間荷香繡坊可是對半砍價。
先這麼著吧,等她存夠銀子,她要在鎮上開一間最大的繡坊,網羅各地繡技的繡娘,織出星河棋譜。
「又在傻笑什麼,一個人憨憨呆呆的。」一臉嬌憨,毫無愁苦,讓人想擁她入懷。
玉額被彈了一下,吃痛的蘇明月一回神,看見一張近在鼻尖的大臉。「衛、衛大哥,你怎麼還在?」
「等你。」她嚇了一跳的神情太可愛了。
「等……等我做什麼?」她舌頭差點打結,慌得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飯館嫌我的羊太大,他們吃不下,只買了半扇。」他直起身,抖抖肩,背後多了裝半扇羊的竹筐。
「所以?」她不想問的,偏又忍不住開口。
「送你。」
她暗暗申吟。「你上回給的肉剛吃完……」
蘇明月想說的是有點吃膩肉了,想換換口味改吃魚,可衛海天直接曲解了未盡之語,大手輕捉的縴細肩膀轉了個圈。
「剛好吃羊肉補身,你太了,要多吃點,女子豐腴為美,瘦骨嶙峋太難看,你得長點肉。」她腰細得沒他大腿粗,可見吃了不少苦,既然他重新遇著了她,能多護一點就多護一點。
「現在是七月。」天熱,而且她才不,穠縴合度。
他一頓,黑眸深得如濃墨。「炒著辣子吃也行,或是清炖,放在架上烤,鮮女敕流油。」
「可我怕熱。」一想到大熱天吃上火的羊肉,她感覺汗水開始往外冒。
「月牙兒,乖,我給你弄幾塊冰塊消暑。」
衛海天想著要用牛車拖還是馬車載,蘇家沒有冰窖,順便叫幾個人來挖一座,多儲一些冰就不熱了。
蘇明月瞪著他,一瞪再瞪,她都想狠咬他一口。「你忘了你只是一名獵戶,你還沒有錢到買得起冰塊。」
自從蘇家變窮之後,每逢盛夏她沒再用過一塊冰,為了解熱她在屋子四周裁竹,竹能遮蔭,還有徐徐清風帶來涼意。
其實只要習慣了也沒那麼難以忍受,心靜自然涼,竹葉沙沙,何嘗不是一種禪意。
衛海天表情怔了怔,繼而失笑。「是我傻了,去年的今天我在將軍營帳內,有個軍戶儲了一冬的冰塊,他給每個百戶以上的將領都送了冰,因此我也受惠了。」
那是他留在邊關最後一個月,仗打完了,大獲全勝,皇上一喜,十萬大軍調往京城。
「果然是傻子。」蘇明月笑了,明眸亮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