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不是回別院的路,我們去哪里?」
來京城一段日子,除了刺繡外,蘇明月空閑的時間便用在認路上,因為她怕迷路,找不到回去的路。
其實有衛海天、有兩名服侍的丫頭秋沫、回香,她再怎麼走也不可能走丟,他們其中之一會陪在她身邊,不論她去了哪兒、走了多遠,最後還是會回到金木犀已謝的挽月別院。
可是莫名地,她還是有一絲不安,總覺得這里好像少了什麼,感覺深院寂寞鎖人愁。
「不是說都听我的,你想出爾反爾?」
衛海天笑著輕擰她鼻頭,力道不輕不重,惹得她杏目直豎。
哼了聲,她拍開他的手。「那是指成親後,我們現在什麼也不是。」連未婚夫妻都不算。
「所以丑媳婦要見公婆。」一說到公婆,他嘴角的笑意變淡,多了一絲漠然的冷意。
她一听,忽然面露惶恐、四肢僵硬。「你、你是指衛大伯、衛大娘……他們……」
「瞧你嚇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們,你那支小彈弓還是我爹做的。」他爹很喜歡月牙一兒,常說她是他另一個閨女,當年他退婚,他爹大罵他忘恩負義,狠抽了他一頓。
爹是家中唯一是非分明的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允許混淆,可是……
人都會變。
有人變得更堅強,如他的月牙兒,有人則成了勢利眼,如他娘和妹妹。
「那不一樣,我們很多年沒見,他們……哎呀!我的妝容還好吧!衣服有沒有亂?鞋呢?應該穿繡金蓮花那雙,這雙玉兔采月有點舊了……」鏡子呢?她得瞧瞧有沒有哪里不得體……
蘇明月慌了,即使不是丑媳婦也怕見公婆,她一點準備也沒有,還空著手來,讓人瞧了多失禮。
這一刻,她才想起挽月別院少了什麼,那便是衛家人,他們一個也不在,好像和衛海天不是一家人,各過各的,互不往來,雖然同姓衛,但相隔千萬里。
「月牙兒。」衛海天兩手輕扶她細肩,黑眸亮如黑曜石般凝視著她。
「呃?」怎麼了?
「你很好,真的很好,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再也沒有人及得上你,你不比任何人差,你是我衛海天的妻。」他的妻子,元配正室,在他百年後只能與他並排的牌位。
看著他深幽瞳眸,慌亂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她吁了口氣。「嗯,我不怕,什麼也無所畏懼,因為你在我身邊。」有他在,風雨無阻。
他揚唇一笑,笑得深情。「我的好姑娘。」他的月牙兒,無以倫比。
「不過,你還是稍梢提醒我一些,我還是有點……小小的不自在。」近鄉情怯,縱使兩家曾經走得很近,但是有一段時日鬧得很僵,幾乎要反目成仇。
他笑了,卻有一絲陰郁。「我爹還是你認識的那樣,話不多,但很疼小輩,我娘她……你別喊她大娘,要稱呼衛夫人,她不喜歡人家知道她的出身,對‘鄉下’兩個字非常排斥。」
「啊?大娘她……不,衛夫人她……她不回去了嗎?」
逢年過節不祭祖嗎?那清明掃墓呢?難道人一富貴連祖先都不要了,衛家好幾個墳頭還葬在山上,子孫出息了就不用三炷清香祭拜了?
「看她自己的意願,我不勉強她。」但他不會背祖忘宗,身為長子長孫的責任不敢忘。
突然間,蘇明月一陣鼻酸,小手疊在大手上,輕握。「你還有我,我陪著你。」
「一輩子?」他問。
「嗯,一輩子。」她活多久便陪他多久,人的時辰一到,想留也留不住,她只把握今朝。
「月牙兒,你真好。」他咧開嘴,笑得像個孩子,毫無冷風蕭蕭起、紅纓貫長空的將軍雄姿。
她一笑,枯木也逢春。「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
「我會一直對你好。」好到她眼中只有他,再無旁人。
「那就好,我怕我會咬你。」他要惹她不高興了,那可真苦惱了,因為他皮太厚,咬不動。
聞言,他笑得胸口都震動了。「你……」
驟地,兩人坐的馬車忽然停住,馬兒揚起前蹄嘶鳴。
「頭兒,有人。」
駕車的馬夫是小四。「多少?」
「……十八個。」應該沒數錯。
衛海天眉頭一皺,「燕嵐十八騎。」成王的私兵。
小四不解,「他們沒騎馬。」但拿劍。
十八匹載人的馬同時在街上奔馳?這得多想死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皇家暗衛遍及京城。衛海天理都不想理腦子被驢踹過的小四,只道︰「放響箭。」
求援。
「是。」小四從懷中取出一黑管,用牙咬開管口,點火,咻地往上飛。
砰!煙火散開。
「月牙兒,別怕,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說完,他在她眉上一吻,又往她唇上輕琢。
「好,我等你。」她拉住他,又看了一眼。
刀劍聲起,馬車外腳步聲雜,馬車內,蘇明月臉色漸漸發白,她雙手互握,握得都疼了,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衛海天、衛海天、衛海天、衛海天、衛海天、衛海天……
她在心里不斷呼喚衛海天的名字,她相信他會平安回到她身邊,他答應的,不會失言、不會失言……
衛海天,我還沒嫁給你,你不能讓我當寡婦……
衛海天,你不離、我不棄,陪你。
衛海……
砰!
馬車車身被重物撞了一下,微晃。
「嫂子,沒事,是吃太胖的燕子,我們的人來了……」听起來有點興奮是小四的聲音。
「海天……你們將軍呢?」為什麼感覺離她很遠?
「頭兒還好,怕刀劍無眼傷了你,他……呃,將人引開。」而他負責保護人。
「他有沒有受傷?」這人真以為他是銅皮鐵骨嗎?皮再厚,刀劈劍砍還是會受傷。
這……不好實話實說。「他讓別人傷得更重。」
沒命了,也就不用理會傷勢重不重,什麼燕嵐十八騎,分明是小雞十八只……呼!頭兒這一劍插得好,正中眉心。
他讓別人傷得更重……那就是他也傷著了?「叫他不必顧忌我,我不怕,真的不怕……」
說著,她眼淚流下,但是尚未滴落便用手背抹去,蘇明月告訴自己不能哭,還不到該哭的時候。
「嫂子……」她聲音不太對勁,好像在……哭?
「沒事,咬到舌頭。」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哽咽聲。
明明在哭,還……小四心里有點發酸,嫂子真的非常擔心頭兒。「我們人多,一會兒還有京兆尹派來的官兵,很快就會結束了,你……你別哭呀!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沒哭、沒哭……」她用力將淚水擦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好,沒哭,自欺欺人。撓撓耳朵的小四坐在車頂,他眼觀四方、耳听八方,背後長弓往前移,拉弓、射箭。
倏地,一名欲靠近馬車的黑衣人胸口中箭,他還沒感覺到疼痛,繼續向前跑了兩步,突然一口血從喉間噴出,倒地不起。
雪花從天上落下,一片、兩片、三片……覆蓋住了滿地的鮮血,薄薄一層初雪被染紅,雪又落下、紅雪染白、又紅……
終于,廝殺聲變小了,還听到整齊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走過來。
是奔走,走得很快卻不是跑,整齊劃一。
「嫂子,是京兆尹。」小四嘴里咬著布,一手拉著布的另一端,為自己的左臂包紮。
他受傷了,被人從後背偷襲,一把短劍往他後心一射,听到破風聲的他連忙一閃,可是沒躲過。
「你……嗯,謝謝。」謝謝他保護她,謝謝他堅守崗位,寸步不離,謝謝他陪著她,謝謝他告訴她她看不到的事,謝謝……千萬句感謝難以言喻,只能化作深深的嘆息,願每一個護著她的人都能化險為夷,否極泰來。
「呵呵,不用謝、不用謝,嫂子讓頭兒少板著臉,不要對我們太狠,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他踹人的狠勁跟對殺父仇人差不多,我們身子弱,禁不起……」熊掌虎爪、牛頭直撞……痛得骨頭都快斷了。
「你說什麼?」他老爹尚在,沒有殺父仇人。
「頭兒……」小四頭皮一麻,干笑地從車頂一躍而下,猴兒精地跳個老遠,免得被大掌攛頭。
「活膩了我可以幫你。」幫他早日投胎。
他嘿嘿一笑,指著馬車。「嫂子哭了。」
一听‘嫂子哭了」,臉色一變的衛海天月兌去染血的外袍,捉住一個衣著干淨的官兵,強月兌他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而後鑽入馬車里,只留下在風雪中發抖的官兵。
「他胡說,我沒哭。」蘇明月啞著聲音澄清。
「好,你沒哭,就是掉金豆子了。」她眼楮微紅,眼眶四周有哭過的浮腫……不戳破她。
「你呢?受傷了吧!重不重,我看看……」她整個人飛撲過去,扯開他的衣服就要看傷口在哪里。
「沒事、沒事,一點小傷,跟搔癢一樣……唔!」衛海天悶哼一聲,眉頭顰如山。
「這叫搔癢一樣的傷?是不是脖子斷了連著皮,你還說沒事,不過是擦破皮。」肩上一道見骨的刀口橫向胸口,足足有三寸長,裂開好大一個口,灑上了傷藥仍血流不止,像一個人的嘴巴朝她開口笑。
「真……呃,真的不算大事,我以前受過更重的傷也挺過來,這點傷休息幾天就好了。」唉,真不想讓她難過,他以為能避開,沒想到……
成王在南昌的據點被他的人挑了,惱怒的成王也猜到是他所為,因此才出動燕嵐十八騎,想重傷他成殘。
成王不敢挑戰皇上底線,因此他只想砍掉皇上的左臂,也就是衛海天,只要他無法成為皇上手中所向披靡的刀,那麼成王自詡還有三分勝算,至少平州、泗水的還在,他還有底氣叫囂。
本以為派出燕嵐十八騎可以速戰速決,至少在不驚動京兆尹的情況下,誰知衛海天功夫太高,竟拖到了京兆尹派士兵過來查看。
「這里離將軍府還有多遠?」面無表情的蘇明月看也不看將軍大人一眼,她直接問馬車外的護衛。
「夫人,還有三條街。」就離將軍府不遠了,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這些入真是無孔不入。
「去將軍府。」蘇明月一聲令下,他的傷要治療。
「月牙兒……」其實他比較想回挽月別院,那里安靜,不會有殺雞宰狗的雜音。
「你閉嘴,我不想跟你說話。」她雙手緊緊按住他傷口,讓血流慢點,但她知道不只一個傷口。
他苦笑,卻又有苦中作樂的歡喜,痛也笑著。「我只是要告訴你,一會兒到了將軍府,不管誰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都不用理會,你是將軍夫人,你說了算……」
「任何人是吧?」听了他這樣的話,蘇明月胸口的怒氣一下子全消了,取而代之是對這個男人的心疼,將軍府是他的,他回自己的家卻像做客,這日子過得有多艱難。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是她心愛的男人,除了她以外,她絕不允許他被人欺負,即便這些人是他的血脈至親。
她仰起頭,讓眼淚成微逆流而上的魚群,不再往下游,為了他,她必須比其他人更強悍,扞衛她和他的一切。
「對。」
蘇明月的背脊一挺,眼中露出堅毅,「請太醫,用最快的速度到將軍府,找十個人開路,將將軍送入主屋,誰擋路就一腳踹開,有事……你們將軍大人替你們扛。」
就讓她狐假虎威一番,昔日任性的蘇大小姐回來了。
「是!」
馬車外傳來吼聲,可以明顯感覺到車速變快了,坐在馬車內的蘇明月看不到車外的情形,她眼中只有唇色漸白、眼神快要渙散的衛海天,他的血染紅了她的手。
忽地,她吻上他的唇,在他耳邊低喃,「不許死……」
「……好。」他虛弱的張開眼,眼中有著最溫柔的深情。
砰砰砰!
大白日,將軍府居然大門緊閉,想必他們也曉得整條街外的刺殺,為了自保,門戶深鎖。
可笑,被刺殺的是將軍大人,他自己的將軍府竟將他拒于門外,就怕他的到來會危及府內的人。
「撞門。」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厚厚的漆紅大門很快就發出氣勢驚人的劇烈撞擊聲,十幾個撞擊聲後,門被撞開了。
「你們想干什麼,天子腳下豈容你們胡作非為,這里是鎮北將軍府,不是你們放肆的地方!」
「將軍回府——」一名護衛高喊。
「哪來的將軍,我們將軍在邊關……」
仗勢欺人的下人嘴上還嘟囔著,突地沒有聲音,他被穿著黑甲的士兵沖開,又被某人狠踹一腳,直接踢飛。
「這是做什麼,誰允許你們闖入我的屋子……」我的?
看著有些面熟的臉孔,蘇明月狠狠往他面上抽一巴掌。
「滾開,衛海風,這是將軍府,你哥衛海天才是主人,你這附骨蛆蟲憑什麼佔了他的主屋?你不過是他養的狗!」她太氣了,氣得口不擇言,氣得想把屋里的人都丟出去。
而她也這麼做了。
「你、你是誰,竟敢趕我!」好大的膽子,他非讓她好看不可。
「蘇、明、月。」
「蘇明月是誰,我不認……」嗅,好像有點耳熟,在哪兒听過……
「你是月牙兒?」
一個略顯沙啞的老聲激動的響起。
救人如救火,蘇明月斜睨了一眼,認出被擋在門外,頭發半白的老人是衛海天的父親,她一頷首便叫人打盆溫水來。
「什麼,那個被大哥退婚的下堂婦……」衛海風不死心的嚷嚷著。
不等蘇明月開口,床上還清醒著的衛海天使出他熊吼的咆哮,「滾——」
「你、你,把這只聒噪的烏鴉扔出去,沒有我的吩咐不準放他進來。」真吵。
「是,夫人。」
被點到的小兵十分興奮,他們早就為將軍大人抱不平,如今有這個機會了,還不摩拳擦掌當一回壞人。
習慣被吹捧的衛海風從平民一夕翻身,竟被富貴迷花了眼,不知天高地厚,仗著母親的偏心將皇上賞賜的將軍府當成他自己的,堂而皇之的佔了整座將軍府大宅的主屋,呼奴喚婢地當成大爺,根本忘了還有個正主。
當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嘴里吃了一口雪,還罵罵咧咧地要殺人,把擅闖將軍府的賤人千刀萬剮。
「太醫呢?為什麼太醫還沒來?」
用溫水清洗了傷口後,蘇明月更難過了,原來他不只一處受傷,光是上身就有七、八處傷口,只是全身是血看不太出來。
「月牙兒,別、別著急,我沒、沒事,等我睡……睡一覺起來就、就好了,我帶你去……雪嶺看……看梅花,你人……人比花嬌……」
失血過多的衛海天緩緩閉上眼楮,他太累了。
「衛海天,你不許睡,快睜開眼,我不看什麼梅花,我只要你好起來,你要好好的看我……」
走進院子里的老太醫耳朵有點背,他听見屋內傳來女子的悲憤聲,錯把「我只要你好起來」听成「我只要你活起來」,他面色一變,直嚷著——
「死了、死了,將軍大人死了……」
于是鎮北將軍死了的流言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子飛出鎮北將軍府,不到半日光景,將軍府門口擠滿前來吊唁的大小闢員,以及京城內的世家高門,紛紛交頭接耳的互相傳話——
「怎麼還沒掛起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