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走後,羅琉玉吁了一口氣,不知是慶幸人終于走了,還是感慨人事無常。
相處久了,還是有感情的,她的心還是不夠硬,做不到絕對絕情。
「娘子,那個大胡子走了?」
看見窗戶下方一顆腦袋探了出來,不免有氣的羅琉玉拿手邊的杯子一砸,「舍得回來了?我以為你死在外邊了,準備打幡招魂,三桐,魂兮歸來,別做孤魂野鬼。」
「也才三日……」娘子好嚴苛,又要馬跑得快,又不給好草料吃,只會奴役苦命人。
「嗯——」她音一沉。
縮著脖子的三桐呵呵干笑。「娘子英明,你交代的事奴婢都辦好了,此時的陸家雞飛狗跳,亂成一團,肯定沒心思找咱們麻煩。」娘子這一招真是狠毒,釜底抽薪,看得她既佩服
又心驚,如果用在她身上,鐵定尸骨無存。
「和你的師門聯絡上了?」她正需要用人,多來幾個武林高手吧!
三桐面上一訕,僵硬地點頭。
她是有師門的,之前她和同門師姊吵了一架便跑了出來,帶著一把劍和幾兩銀子出門闖蕩,誰知涉世未深的她竟然遇到師父的對頭,那人一見她落單,便對她拳打腳踢,逼她去偷師父的碧血劍,她不肯,那人便把她打個半死,賣給人牙子好出一口氣。
奄奄一息之際,羅琉玉來了,她的求生意志大爆發,抱著人家腳踝不放,這才得以存活下來。
「不用太多人,三五個就行,來給我看門、做護衛,要能打耐操的,光吃不干活的不要。」她不養閑人。
「娘子,我們莊子住得下嗎?」她實在不想再見那些師兄弟姊妹,讓他們知道她蠢到被人算計,淪落為婢,多丟人。
「你放心,我把後山買下來了。」足足花了她兩千四百兩銀子,真心疼。
聞言,三桐完全呆住了,娘子好大的手筆,居然全買下了,她不是口口聲聲說缺銀子嗎?
「娘——」
「字寫完了嗎?」
「呃,還沒。」
「去練字。」她的字太差了,難以入目,不練不行。
「娘,我又不考狀元,字不用寫得太好,我會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我背一遍給你听好不好?」蓮姐兒軟糯的嗓音特別甜膩,彷若那剛破殼的小乳燕,嬌女敕清軟。
看著依在懷里撒嬌的女兒,羅琉玉面色柔和輕撫她頭頂,「習字是為了修身養性、涵養氣韻,字不正,人不端,由字觀人,我讓你把字練好是希望你能靜下心,凡事多看、多想、多用心,陶冶性情。」
「可我們是種田的,識字要干什麼,我們把莊稼種好了就有新衣服穿呀。」她討厭寫字。
莊子里有個書房,藏書還不少,從四書五經到詩詞雜記,還有鄉野趣談一類的雜書,應有盡有。
孩子的爹從軍前是讀書人,因此藏書只多不少,羅琉玉在離府前做了一番大搜括,把陸東承用過的文房四寶,以及她認為值錢的字畫、古籍,用得上的書冊全部打包。
就連她自個兒都不曉得這些東西比她的身家還值錢,一股腦地全往莊子的書房放,當陸東承看到一幅千金難買的「春曉拂月」就掛在靠窗的牆上經風吹日曬,他嘴角直抽搐,哭笑不得,只差沒說上一句——敗家娘子。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清姐兒說的,她說能吃飽就好,識字無用。」別人都可以在田邊捉炸猛玩,為什麼她不行?
清姐兒是耿家兩房人唯一的女兒,十歲了,平常還算得寵,不過農忙時還是要下田幫忙,割稻、撿麥穗。
「那你想像清姐兒一樣割豬草喂豬、趕牛下田,還要煮飯、洗衣、喂雞。大冷天的在地里拔草,沒糖吃,有時候還渾身雞屎臭?」她道出農家生活的辛勞,點醒女兒。
「不要、不要,我不要一身雞屎味也不要干那麼多活,蓮姐兒還小,會累死的。」
听著娘一一細數,蓮姐兒小臉發白的直搖頭。
「那要不要練字?」
證兒點頭如搗蒜,就怕她娘丟個竹蔞子讓她上山割草。
「你和清姐兒不同,他們家世代是在田里討生活的莊稼漢,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有好的出路,也讀不起書,而你出身世族,是你爹的嫡女,他曾是讀書人,你想丟他的臉嗎?」她不敢說讓女兒重入世家,當個官家千金,但起碼身為大家閨秀,要能文識字,明事理、知進退。
蓮姐兒蔫蔫地抱住娘的手,「人家只是想問胡子叔叔去哪兒了,蓮姐兒好久沒見到他了。」
哪有好久,也就十來日……
「他回家了。」
一提到于謹之,羅琉玉的心情有些亂糟糟,他這一走,也不知道有沒有遇上追殺他的人,沒死難道不該托人報個信?無聲無息的,無端讓人焦慮。
「這里不是他的家嗎?」她睜大眼楮問。
「不是,他有自己的家。」人都有家,只是回不回得去。
她也想家,可是她與家之間隔的不是千萬里,而是兩個時空,她再想也回不去了。
此時的陸東承的確在自己的家中,他躲躲藏藏數曰,還是找不到出府的好時機,內心焦躁不安。
他打探到六皇子的確有意角逐那個位置,正十分積極的招兵買馬,任何對他有利的官員、世家都想拉攏,還把自己人安插入兵部,插手兵部的調度和糧草,以及人事。
六皇子很聰明,曉得有兵才是大爺,他先掌握了軍隊,日後便有一拚的實力,再來控制朝中的官員,增加自己的勢力,到時文官開路,武將壓陣,事成指日可待。
「謹……謹之,你放下我自個逃吧!少了我……咳、咳……我這個累贅你才走得掉,畢竟這是你自……自幼長大的府邸。」
「說什麼渾話,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我要做得出這種事與畜生何異?」他承認若是只有他一人,早從泥沼中月兌身了,回到有妻兒的莊子,可是他怎能見死不救?
「你仁至義、義盡了,我不怪……怪你,這是我的命,打從我入了三皇、皇子府後,我就知道會有這……這麼一天。」要麼功成身退,要麼命喪其中,他從不想要高官厚祿,只想江家人能善待他人。
江半壁和陸東量同窗,但年長兩歲,同在一個書院就讀,兩人交情不深,僅是點頭之交。
後來,兩人前後腳進入國子監,這才有更深的往來,有時下下棋,有時飲兩杯酒對月吟詩,或是登高望遠,抒發憂思,談不上生死之交,也有幾分同窗之誼。
陸東承代叔違赴邊關的同時,江半壁也因過人才智而被三皇子府收用,由一開始的長史做到如今的心月復幕僚,知曉三皇子的私密事,以及皇子府的大小事。
「三皇子呢,他為什麼不出面救你?」僅僅是個徒有虛名的將軍府而已,三皇子的人若來帶人,相信沒人敢來阻攔。
面無血色的江半壁慘淡一笑,「陳州、歷陽一帶蝗災釀禍,三皇子奉旨鎮壓清剿山匪,以及發放賑災糧食之事。」以賑災名義剿匪,三皇子也想以此立功,博取美名。
「你為什麼沒去?」如果去了,就不會遭此劫難。
「因為我要留……留下來籌糧食……」他收糧的動作太大,以至于引起六皇子的不滿,認為他刻意和自己作對,趁他不備派人捉了他,順便斬斷三皇子的羽翼。
去年又澇又旱,糧食存貨原本就不多,今年的秋收還有幾個月,因此在收購上十分困難,他打算先送出一批,隨押糧隊伍同行與三皇子會合,然後沿路再收些糧,暫時緩和局勢。
可惜被搶功了,整裝待發的糧隊被六皇子的人帶走,打著自己的旗幟前往陳州,以此收取民心。
「你少說點話,保留元氣,我待會再出去探一探。」都幾天了,那些侍衛不可能一直防守嚴密。
「拖、拖累你了……」他說得虛弱,氣若游絲。
「別說什麼拖不拖累,若不是我二叔和六皇子那幫人有所句結,我也不會發現受困在府中的你,以我們的私交,于情于理都該伸出援手。」見死不救非大丈夫所為。
陸東承進京後,先找了間小客棧住下,他大白天出外打探消息,入夜後又在花街柳巷中走動,沾到和酒氣的男人口風比較松,黃湯下肚話就多了,口沫橫飛的自吹自擂,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留不住。
待了幾天的陸東承收獲不少,套出很多不為人知的秘辛,他一臉大胡子,被人誤認生性豁達的江湖中人,因此很多人樂于與他交談,勾肩搭背的當作兄弟,酒一喝就無所不聊。
其中不乏投投靠六皇子的人,以及六皇子派的官員,一說到與六皇子有關的話題,大家都與有榮焉,認為六皇子必成大器,一副他已是儲君的樣子,力邀陸東承加入他們的陣營。
在查得差不多,心中有底後,陸東承決定趁夜回虎威將軍府一趟,拿了他的東西就走,不多做逗留。
誰知到了將軍府以後,他竟找不到原來的院落,長房的人都離開後,將軍府落入二房手中,陸建生夫婦做了一番大變動,把牆拆了,改了新格局,把長房院子分成好幾個小院,分別住了他幾個小妾和庶女。
看到自己的屋子出現濃妝艷抹的妖嬈女子攬鏡自照,陸東承一口血都快吐出來了,他的院落竟被人糟蹋到如此地步,叫他如何不怒?
而後他看見二叔坐在竹榻上被人抬來,他的腿已然殘了,因此脾氣變得很暴躁,對著寵
愛的妾室不是打便是罵,行徑粗暴。
看到這樣的情景,他心情有些抑郁,正想離開往書房走,不料听見令他錯愕不已的事。
原來陸東陽被捉到和父親新納的小妾偷情,他宣稱是走錯房間,迷迷糊糊以為對方是自己的小妾,兩人翻雲覆雨一番才知睡錯人,他嚇得立即清醒,想趕緊走人。
哪知道一個送夜宵的丫鬟推門而入,見到兩人衣衫不整的樣子便放聲大叫,把人都引來了。
陸建生氣得雙手發顫,命人將孽子狠打了一頓,陸東陽被打得皮開肉綻,臥床數日不見好轉,他娘哭得死去活來,先罵了老的下手太狠,又怨小的太不挑了,一朵殘花、一塊爛肉也吞得下去。
總之是鬧得一團亂,一家子沒了主心骨,躲在暗處的陸東承有些難受,就二房這德行,將軍府要毀了。
但是,他有種異樣的感覺,這似乎有人暗中操縱,讓二房父子亂上加亂,無暇他顧。
不自覺,他想到妻子婉娘。
而他沒猜錯,這的確是羅琉玉的手筆,上回她提過一句,事後果真這麼做了,讓人使二房夫妻離心、父子失和,彼此間的裂縫越扯越大,陸建生一家過得越不好,她越春風得意,高坐烽火台看兩狗互咬。
而後想去書房的陸東承因格局的變動而走向後花園,書房離假山很近,他正要繞過去,忽見假山後頭走出兩名青衣暗衛,身上有濃厚的血腥味,他忙往陰影處一藏。
等暗衛走遠了,他才想到假山下方有個地牢,但許久未用,他也幾乎忘了有這麼個地方,因好奇而下去查看,當他看見雙手受縛被高高吊起的人時,心中無比震撼,再瞧瞧此人面容,竟是熟人江半壁。
「謹之,你是好人……」卻生錯了人家。
若非先認出他的聲音,兩眼腫大的江半壁也不敢相信眼前一臉胡子的男人會是昔日同窗。
陸東承苦笑,「好人沒好下場,我被四處追殺……」
他有家歸不得,如啞巴吃黃連,苦在心中無人知。
江半壁一笑,卻嘔出血來,「你比我……幸運,還活……活著……我快不行了,你……跟我娘說,叫她別……別等我了,我下……下輩子再做她……她的兒子……」
看著他口中不斷涌出的血,陸東承知道江半壁撐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想到江半壁多病的娘以及兩人往日讀書的情景,眼眶一紅,取出羅琉玉臨行前給他保命用的青花瓷瓶。
「咽下去,喝了就會沒事。」別無他法了。
「這是……什麼?」
清涼的甘津滑入口中,一股淡香溢滿口腔,眼中失去光采的江半壁像瀕死的人吞咽最後口氣般啜取那一點點靈液,驀地,他的手有力的捉住陸東承手臂,目露神采。「這是神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