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鏞又來過幾趟,他帶來不少消息——七月二十,代王遲遲等不到王益出現,派往京城的細作有去無回,一股沉悶的氣息在代王府里流竄。
他不顧勸阻,硬是要帶兵投靠的王倎輔將謠言散播出去。
謠言道︰「先皇遺詔,傳位于代王,信王罔顧聖意謀奪皇位,如今吏治不清、百姓難安,信王苛待輔國賢臣、親近奸佞小人,為保大周千年萬代,救百姓于水火,代王決定發兵北上,取而代之。」
但也不知道是周旭鏞他們暗地動過手腳,還是王倎輔為搶救父親族人,謠言里面居然多上一段,暗指蔣御史等人是奸佞小人,王益為輔國賢臣,這個暗喻簡直是在掀自己的底,透漏謠言的出處。
也許王倎輔以為把王益搬上台面,皇帝為擔心坐實謠言,不敢誅殺「賢臣」。
可是,斷了京城訊息的王倎輔卻不知道,王氏族人做的惡事已經一條條、一項項記載清楚,每個罪名都有證人與被害人的證實,幾十張訴狀、千百名百姓為證,王氏家族做的惡事在代王的謠言從蜀地往京城散播的同時,已經先一步被昭告天下。
謠言與上百個強而有力的罪證,幾句話與百姓的萬言書相較,成敗立見。
再者過去幾年,邊關打勝仗的不是王倎輔而是周旭鏞,年年減免賦稅的是皇帝而非代王,百姓哪會在乎誰當皇帝,他們比較在乎能否安居樂業、子孫繁衍,因此代王發布的謠言只被百姓拿來當笑話嘲諷。
七月二十五日,柔貴嬪因病身亡,周月屏被拘禁于冷宮中。
周煜鏞告訴李萱的消息是,柔貴嬪買通宮女,在德妃的御膳中下毒,被數名宮女所指證,而周月屏見事發擅闖進宜禧宮找淑妃商討法子,卻不料遇上宜禧宮走水,不僅毀了容,又落了個被囚禁冷宮的下場。
但事情經過沒有那麼簡單。
事實是柔貴嬪狗急跳牆,王益的罪證一旦公諸于世,她肯定會遭到牽連,而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毒害德妃,只要德妃一死,後宮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淑妃,到時皇帝為保後宮安寧,只能將淑妃放出來。
她想,淑妃心機深沉、權謀算計、勾心斗角皆是個厲害角色,當年連皇後都能擠掉,只要她能走出宜禧宮,就算不能拯救王家,至少能確保她們在後宮的平安富貴。
她相信,皇上與淑妃夫妻多年,感情不會輕易斷掉,否則皇上既已查出淑妃經手過那麼多髒事兒,怎會只將她囚于宜禧宮?柔貴嬪雖然性情惡毒,苛薄毖情,可心機卻差了淑妃一大截,她千盤算萬盤算後只能想出這個破法子。
她沒料到宮里上上下下已經被梳理一遍,德妃的眼線早已遠遠超出她所預料,因此她前腳才重金收買了人,後腳人家已經把事情捅到德妃跟前。
周敬鏞、周旭鏞不在宮里,周煜鏞便親自料理此事,他將毒藥交給宮人,讓她按計行事。
當夜德妃邀皇帝和柔貴嬪到慈禧宮一起用膳,事情發展至此,不敢動筷的柔貴嬪焉能不露馬腳,就這樣,她「病重」,在短短兩日內香消玉殞。
周月屏之事也大同小異,宜禧宮里里外外早已經換上一批新人,他們當中沒有淑妃的心月復,因此淑妃與外界完全斷了聯系,她不知道朝堂變化,不知道王家危在旦夕,更不知道自家哥哥起了叛心。
柔貴嬪一死,周月屏急了,不管不顧地進到宜禧宮,想問母妃下一步該怎麼辦。
母女倆密談多時,議定計策,最後決定淑妃在宜禧宮制造火災,由周月屏去引來皇帝,淑妃算準皇帝仁德寬厚,對待枕邊人會多幾分容忍,屆時再裝悲扮憐、苦苦哀求,皇帝就算不將淑妃放出,至少不會把王家的帳算到她頭上。
事情定下,周月屏先行離開,打算做些布置,沒料到,周月屏方走出宜禧宮就讓人給制住。
子時,宜禧宮寢殿發生大火,淑妃本欲奪門而出,卻發現一人被投進屋里,下一瞬,門從外頭被牢牢鎖上。
當淑妃發現被丟進來的人是女兒時,她心頭乍然一驚,再也顧不上計劃地哭喊拍打著門扇,向外頭求救,等守在外頭的宮廷侍衛「發現」不對勁,搶進來救火、救人時,周月屏的半張臉已毀。
緊接著,皇帝也來了,看見周月屏的慘相,龍顏震怒,怒責淑妃,周月屏怎會出現在宜禧宮?淑妃哀哀哭號、聲淚俱下,說當時她正在熟睡,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她和女兒定是受奸人所害,火起時女兒被人自屋外丟進來,有人想活活燒死她們母女倆。
她說這話時瞄了德妃一眼,想把髒水潑到德妃身上的意圖相當清楚。
但火是從淑妃床上延燒起來的,若當時淑妃「正在熟睡」,斷然不會全身無損,若是沒有熟睡,更不應該在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後才驚聲呼喊——據侍衛所言,淑妃並未及時呼救。
況且宜禧宮數名宮女作證,當晚,淑妃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允許任何人待在寢宮里服侍。
皇帝聞言怒不可遏,讓人抓來周月屏身邊的宮女,板子才打了幾下,宮女吐盡實話,她們說公主因柔貴嬪之死心生驚惶,決定潛進宜禧宮向淑妃娘娘商討應對法子。
這些證據,讓皇帝對淑妃最後一絲憐惜滅盡。
他下令將周月屏送進冷宮,淑妃繼續囚禁在宜禧宮,只不過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冷宮辦理。
這里面上不了台面的事多了去,自然也少不了周煜鏞的手筆,但他不想讓李萱知悉這些骯髒事,只說這叫因果輪回,善惡到頭終有報應。
八月三日,皇榜上多了一條——王益貪瀆,抄家所得六百七十萬兩紋銀,朝廷決定將此筆銀子用來開通南北運河,一來可以北水南運,讓南方百姓不再年年受干旱所苦,有蓄水灌溉之利,二來方便南北貨運,商人可以避開山賊劫掠之害。
此令頒布,天下百姓皆拍手叫好。
八月七日,淑妃計害先皇後罪證確鑿,鴆酒一杯,結束生命。
八月十日,王倎輔與代王誓師起兵,周旭鏞領十五萬大軍與之對峙,戰爭一觸即發。
八月十三日,王益因為叛國罪證確鑿,判斬立決。
行刑那日,刑場外圍人滿為患,百姓們爭相看這位當了六年多的宰相,卻不知以忠報國,反倒貪贓枉法、為禍朝堂江山的男人是何模樣,可看他佝僂著身子,白發蒼蒼的憔悴模樣,哪有為官時的意氣風發。
刀起刀落,鮮血染紅了百姓的雙眼,百姓人人稱快,不明白為什麼人要這般貪心,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還要起叛心,難怪淪落至此下場。
這年的中秋,大家都不好過,宮里停了宴席,民間也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抑郁。
盡避眾人沒有心情過節,無容、無顏還是做了幾種口味的月餅,燒幾道菜擺在庭院里邀大家一起賞月。
敏容讓小青回家與親人團聚,連同趙閔、趙綾,六個人圍著桌子吃飯,心情卻都有點糟。
這陣子李萱的頭痛加劇,她揉著鬢角,猜想自己對周旭鏞真是過度擔心了,她忍了將近一刻鐘,頭痛才漸漸平息。
望著桌上的月餅,她想起出征前,他到梅花村見她一眼——那天,她們一群女人擠在廚房里,試著做各種不同口味的糕點,小小的廚房塞不下那麼多人,李萱索性在瓜棚旁邊擺起一張大桌,灑滿面粉,在上頭 面皮、揉面團。
兩個娃兒還不敢加入她們,只敢在旁邊用一雙黑黝黝、亮晶晶的眼楮看著。
一群人說說鬧鬧,講李家、道王家,聊八卦談閑話,誰知一句略略過分的玩笑話,惹得無容拿起面粉朝無顏丟過去,本是姊妹間的戰爭,沒想到角度不對,那坨面粉大半落在了李萱身上。
無容一驚,直覺要跪地討饒,李萱不想破壞氣氛,她揚起調皮笑臉,抓起一把面粉回丟,瞬地無容、無顏臉上全沾上白粉,像戲台上的丑角似的。
一旁的趙綾忍不住了,噗哧大笑,連滿臉淡漠的趙閔也跟著彎起唇角。
李萱見狀,把沾滿白粉的兩只手往趙閔臉上抹,他一個吃驚,愣了愣,趙綾反應快,看見李萱就要朝自己攻擊,她尖叫一聲連忙跑開,就這樣,李萱追著趙綾前院後院地滿屋子跑。
門打開那刻,周旭鏞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笑得陽光燦爛的李萱。
他走近,勾起她的下巴,看著她一身的面粉、發髻散亂,分明狼狽,卻不舍得眨眼。
趙綾見李萱被人絆住,一溜煙便躲得不見人影。
半晌,李萱問他,「很美嗎?」
哪有像他這樣看人的,不合禮數。
她噘起嘴,微嗔。
「嗯。
很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
他想也不想,一串話就從嘴邊溜出來。
「前面那兩句形容很好,後面那個不要,傾國傾城的女人命運通常都不怎麼樣。」
她皺起鼻子,緩緩搖頭。
「想太多!」他的手指敲上她的額頭,這動作是小時候他經常做的。
「我會被你打笨!」她的手摀上額頭,這話是小時候她經常說的。
皺皺鼻子,她眼底一片溫暖柔和。
「我就知道。」
「知道什麼?」
他拉開她的手,檢查她的額頭紅了沒。
「知道你嫉妒我聰明,你想把我打笨,師傅才會多夸獎你幾句。」
「哈,我有這麼小人?」
他斜眼覷她。
「小人是不會寫在臉上的。」
「那不然呢?」
「是刻在心底、烙在骨頭里,但會用一張姣好的面皮包裹住,讓人弄不清楚他是偽君子、真小人,一旦算計起別人,那顆心啊……不是普通奸險。」
這不是篇好听的話,卻惹得他哈哈大笑,好半晌,止住笑,他扶住她的肩膀,彎下腰,態度鄭重地望著她。
「就算我是偽君子、真小人,就算我把世間人全算計了,萱兒,你不必防我,因為我絕對不會算計到你頭上。」
他的話讓她心底怦然一動,傻傻地、傻傻地凝睇他的臉,瞬地,她覺得天地間再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好、更帥氣、更英雄,覺得便是把天仙擺在她跟前,她也不想多看一眼,因為她的眼里心里,已經滿滿地、滿滿地擺上這個男人。
就這樣,兩人相對望,久久不說一句話。
李萱知道周旭鏞的時間不多,特地繞過來真的只是為了看她「一眼」,可人心貪,她舍不得他走,她多想一直留下他……直到不能不離開了,他突然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口,他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身子里,恨不得帶她上戰場,恨王家、代王多事,非要讓他們不能在中秋夜里團聚!終于,他松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著他的背影,她怔忡了許久,尚未從那個擁抱中回神,待魂魄重新回到身子里面,她追出大門,只看見馬蹄揚起的灰塵,再看不見他偉岸的背影。
低下頭、有點忿忿,她喃喃自語道︰「還說不算計我,他這一抱,不是把我的心給算計了去嗎……」
「怎麼都不吃呢?我做的菜不好吃嗎?」
無顏出聲招呼大家。
李萱回過神,臉上帶著淡淡笑意,轉頭望向兩個面露哀戚的兩個孩子,心底微微扯著,今夜是他們第一個沒有親人陪伴在身邊的中秋佳節吧。
李萱向趙綾招招手,她走過來,李萱將她一把抱進懷里,趙綾小小的臉貼在李萱頰邊,軟軟的嗓音,听得人鼻酸。
「小泵姑,我真想念爹娘。」
兩兄妹習慣喊敏容大姑姑、喊李萱小泵姑。
「嗯,每逢佳節倍思親,都會的。」
李萱抱著她,輕輕地慢慢地搖晃,臉上浮起淡然笑意,續道︰「爹娘過世後,我被接進宮里讓德妃娘娘扶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哀傷,哀傷得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窩在被子里想爹、想娘。
「後來皇後娘娘對我說︰‘李萱,你若是真孝順就好好活著,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讓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會為你感到驕傲。’」「小泵姑,爹娘在天上能看見我們嗎?」
趙綾問。
「當然,如果小閔、小綾是孝順的好孩子,那麼心里要時時想著,爹娘在天上看著你們呢,看你們怎樣把生活順順當當的過下去。」
趙閔聞言低頭不語,他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李萱沒有強迫他們回應,只是把月餅切開,夾到他們的盤子里。
這頓飯,他們吃得有點安靜,唯有盤箸敲擊聲。
但是飯後,趙閔抬起頭,墨似的黑瞳閃閃發亮,他拿起月餅重重咬上一口,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說︰「大姑姑、小泵姑,我明白了,我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李萱揉揉他的頭,輕道︰「明白便好,父母恩情比天高,不能忘,但也別忘記他們想要你們成為怎樣的人,別忘記他們的心願。」
「我爹爹要我出人頭地,好好照顧妹妹。」
趙閔說道。
趙綾也跟著說︰「娘要我學好針線廚藝,將來才可以嫁個好郎君。」
她稚女敕可愛的話讓眾人笑了,敏容摟過她,說︰「恭喜啦,一下子就找到三個好師傅,針線活你家小泵姑可是一流好手,做菜做飯是顏姨、容姨的拿手絕活兒,有咱們在,小綾日後定能嫁個好郎君。」
清脆笑聲揚起,這個中秋終于有了幾分歡快的氣氛。
同樣的中秋夜,一輪明月高掛。
南蜀地,周旭鏞的十五萬大軍與王倎輔的十五萬大軍對峙,王倎輔沒想到朝廷反應竟會這麼快,竟然在短短數日內,便集結起大軍。
王倎輔不知道,他安插在周旭鏞陣營里的棋子早早被策反,連他軍隊里頭的將士,也多有異心,周旭鏞事先已經得訊他要起兵,十五萬大軍早在半個月前已經盤踞在南蜀邊地等著戰爭開打,現在反而是王倎輔被困于蜀地、動彈不得。
兩相對峙,兩邊都在等,等待對方發動戰事。
這晚,周旭鏞遙望京城,他不知道李萱要怎麼過這個中秋佳節,他希望那個梅花村會帶給她很多的歡樂。
揚唇一笑,他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返京。
丙然一名身穿白色戰袍的小將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王爺,王倎輔已死。」
笑意自周旭鏞嘴角蔓延至眼底,時間比他預估得還快,他以為憑王倎輔的體力至少還能拖上十余日,看來,這許多年的聲色犬馬已經掏空他的身子。
戰場交手,本該光明正大,他並不介意與王倎輔面對面開打。
兩軍對壘,他確定彼此實力懸殊,這一仗己方必贏,但王家把他惹得惱火,所以他命人潛進王家軍營……淑妃能給母後下藥,他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以為王倎輔至少能撐到月底,沒想到……也好,盡早結束吧,他想萱兒了。
貝起一個教人膽顫心驚的笑容,周旭鏞發出命令。
「點一千名精兵,跟隨本王夜襲敵營。」
「遵命!」白袍小將眼底閃著光芒,他知道天大的功勞將要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