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田露、田風、田雨……人人都拿瑢瑢當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飯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搶著做,深怕讓她辛苦了。那感覺甜蜜溫暖,卻也有幾分不安,她已經很多年沒被人這般疼惜寵愛。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說︰「阿珩是我們家的希望,他好了,我們才能好,你一來,他就肯吃藥吃飯,光是這個恩惠,我們還都還不完。」
她做的不過是分內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這樣認定,田風和田雨甚至說︰「別懷疑,往後你就是我們的親妹子,誰想欺負你,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這話並不是隨口說說。
那天她和田風往村里去,回程時下大雨,就這麼一把傘,田風手中的傘全往她頭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還說︰「你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這點雨算不得什麼。」
前天,她不過是喉嚨有點痛,漱漱鹽水就成,他們非要花銀子請來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著,而廚藝很驚人的田露,非要搶著做飯……
他們的疼惜與在乎,讓她暗地里下了決心,往後她就是田風、田雨的親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兒,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會用盡心力為他們打算。
用賣身銀兩買回來的米面轉眼吃掉大半,臘肉還沒曬成,一天切下一大塊,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條,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計較,不省著吃穿的結果就是——田家又將面臨斷糧的窘境。
這讓瑢瑢憂郁上心頭,手邊銀子幾乎見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瘋長,也許會斷糧得更早,只是這一家子沒人有半點自覺,吃飯時間一到,就往她臉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幾眼,吃的喝的就會自動出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糧沒肉加上沒錢,她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偏偏滿屋子樂觀的主子們,笑眼眯眯說︰「沒事,明兒個我去河里撈幾條魚。」
扁有魚能夠嗎?米面油醬,哪樣不需要用銀子換?他們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懼。
何況重大困難就擺在眼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想開啦?」李大夫問著季珩,目光卻不時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還真讓他們誤打誤撞找對法子啦?
看來英雄過不了美人關,病人也得靠美人來醫,就說吧,視感治療應該被寫入醫書里。
李熙才二十幾歲,相當年輕,年輕得不像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還紅的嘴巴,長相干淨,皮膚白皙,好像很久沒有曬到陽光似的。若是在過去,季珩的長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幾條街外,可惜如今卻是遠遠不及。
「李大夫的診斷,仍和過去一樣?」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斷他的求生意志。
因為季珩知道,天意從來都不會站在他這邊,否則不會爹死母歿,祖父母相繼離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惡人當成親人。
「學著滿足吧,我的藥能壓制你身上的毒,不讓情況更嚴重已經很好了。」
「維持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值得滿足?」
「至少我替你爭取到時間,讓你有更多機會找到解藥、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滿足?至少該學著心存感激,可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長嘆。
「你確定有解藥?」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有毒藥就有解藥,小伙子,耐心點。」
小伙子?他比他大幾歲啊?季珩輕哼,問︰「你有辦法讓我不必癱在椅子上嗎?」
是他自詡醫術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該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來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話,我沒問題。」
雖然李熙不認為季珩的腿骨能夠支撐他的身子,不過……試試何妨?
聞言,季珩眉毛一揚。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願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間驚喜溢于言表,季珩對他終于有了感激之情,不過李熙那張臭嘴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的感激迅速撲滅。
「話說,你這副鬼模樣是想走去哪里?」李熙問。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陽,祛祛陰氣。」季珩沒好氣回答。
「那簡單,見過婦人曬棉被沒,白天扛出院子曬曬、晚上再收回來就行。」
「身為醫者,你還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誰讓某些病患欠刺激,一點小事就哭死鬧活,拒絕吃藥。」李熙呵呵笑兩聲,走到桌邊拿起紙筆,三兩下寫出藥單。「喏,這張吃的,這張泡的。」
「泡哪里?」
「你想要站起來,不泡腳,難道泡腦袋?也是啊,豬頭多泡個幾回也許能夠開竅。」李熙嘻皮笑臉道。
話越說越刻薄!瑢瑢听不下去,她天性護短,因此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季珩身前,對李熙說︰「醫者首重醫德、再重醫術,李大夫若能多體恤病患,口出善言,憑這一手醫術,說不定會成為名聞天下的神醫。」
這是在嫌棄他嘴臭?無法,他就這點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嗎?當完人很危險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給收回去,他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容許自己有一點點的缺點,比方,惡毒、愛財、心胸狹窄、嘴巴壞……
只是沒想到這個滿身正氣的小泵娘……行吶,膽子忒大。李熙頗感興味地看著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邊,季珩臉上帶著傻笑,因為他被維護了。
李熙確實是名滿京城的小神醫,不但擅醫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風、田雷走投無路,把李熙敲昏綁回來,若不是李熙對他身上的腐肌蝕骨散感興趣,他們絕對請不到李熙進門。
投鼠忌器,人人都對他討好客氣,每回來復診,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著,不敢異議,沒想到瑢瑢竟會替自己出頭。
胸口說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這也是維護,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點什麼。
瑢瑢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眼神,徑自取走藥單看兩眼,眉心微攏,這藥方子她在哪見過?
季珩轉移李熙的注意力,「腳泡過藥汁,我就能站起來?」
「不知道,沒在中腐肌蝕骨散的人身上試過,應該……還可以吧。」
「上次你怎麼不開?」
「你連活都不想了,干麼浪費藥,你家人可是拴緊褲腰帶在付醫藥費。」說完,他伸手道︰「行了,五兩銀子,銀子到藥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應不是掏錢袋子,而是齊齊轉頭看向瑢瑢,這幾天他們向她伸手伸習慣了。
看她?她的賣身銀是二兩,不是二十兩、二百兩好嗎!
但在眾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開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藥給我們,銀子……過幾日必會奉上?」
李熙正想說「小本生意恕不賒欠」時,門外一陣歡呼聲傳來——
「瑢瑢、瑢瑢,快出來。」田風大聲嚷嚷著進門。
田雷跟在他身後,兩人剛從山上下來,身上掛滿獵物,這些全是他們家瑢瑢的功勞。
瑢瑢模樣美、脾氣溫柔,村里不少小伙子、小泵娘都想親近她,三不五時往家里來坐坐,然後一說二說的就聊上了。
小泵娘教瑢瑢煮野菜,小熬人把村里每家每戶的情形都透了底,而小伙子們則告訴瑢瑢,村後的山里有不少大貨,農閑時里正會組織大家,由獵戶領頭,一起進山打獵。
他們在木犀村里住三個月,啥事都不知道,瑢瑢不過來幾天就全知道了。
也莫怪他們,搬來的第一個月,他們忙著養傷,第二、三個月,主子身上的奇毒發作,他們光是應付就昏天暗地,哪有精力探听村里的大小事。
田風豪情萬丈說︰「我跟大伙兒一起上山,肯定能打回許多獵物。」
因為這句話,瑢瑢猶豫再三,從所剩不多的銀子當中,取出三百文向林獵戶買回一副弓箭,打算過幾天讓田風和村民一起上山。
可瑢瑢沒想到,他們會自作主張,沒有獵戶帶領就往山上去。
不過他們早就自作主張習慣了,一旦知道山里有大貨,哪還躺得住?田雷、田風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也睡不好。因此天際剛浮起一抹魚肚白,兩人就進了大山。
他們一來一回運氣好到不行,瞧!兩只大兔子、一窩小兔子,一只獐子和一只鹿,要不是田雷怕拉不回來,田風還不想收手呢。
田雷拖著鹿回來,一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村人看見又羨慕又佩服,贊嘆聲此起彼落,突然間,他們覺得又回到在老主子身邊那段意氣風發的日子。
田雨、田露和瑢瑢走出院子,看見滿地獵物,田雨、田露口水直流,瑢瑢卻嚇出滿身冷汗。
田風笑眼眯眯道︰「瑢瑢,今兒個晚上咱們可以吃烤鹿肉了。」
「你們上山了?就你們兩個,沒有旁人?」她還不相信地往他們身後看去,真的就兩人,當中一個還少了一截手腕。
怎麼可以!村民明明說後山很危險,便是經驗老到的獵戶也不敢獨自進山。
「對啊,就是沒旁人,里頭的大貨才會這麼多,我今天踫到一只大野豬,那獠牙可尖可長的,幸好我躲得快,要不讓它刺一下,還不得肚破腸流。」田風滿臉的得意。
「我早跟你說,別去招惹它,偷偷從旁邊離開就沒事,偏你這小子不听話。」田雷用他完好的手,啪地打上田風的後腦。
「我怎麼知道它皮厚,這爛箭傷不了它。」田風抓起手中的長弓,三百文的弓也就這樣了,要是能買副三百兩的,別說野豬,野虎都可以打一窩回來。
听著兩人說得起勁,瑢瑢急道︰「以後別了吧,後山太危險,除非和村人一起,否則別去。」
「那算什麼危險啊。」田雷嗤笑一聲,想當初和敵人對陣,拿刀子砍人像收韭菜、一茬接過一茬時,那才叫刺激。
這樣還不算危險?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還以為是鰥寡孤獨廢疾者的大集合,沒想到一個個除了沒心沒肺之外,膽子還大得不像話。
「瑢瑢放心,過去不知道就算啦,現在曉得後山有貨,我一天得去上兩趟,不把那只死肥豬給抓回來,我的名字倒著寫。」田風信誓旦旦。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小少爺的病還沒好,要是再有人受傷,光是藥錢就能把這個家給壓垮。」
李熙瞠大眼,這丫頭嫌棄完他嘴臭後又嫌棄他錢要得凶?
不識好歹,若不是他們家主子中的毒太特殊,他還不肯來,他拿的是成本價,成本價吶!
「賣掉大貨就有錢了。」田風回得理所當然。
「可是太危險,雖然大少爺藝高人膽大,但這種事意外多,還是少踫為妙。」
伺候一個小少爺已經夠累人,要是再補上一個大少爺,還讓不讓人活?
「瑢瑢你信我,沒什麼的,小菜一碟……」田風話沒說完,就讓田雷一眼瞪回去。
笨蛋!不會偷偷來哦,等上山的次數多了,瑢瑢知道對他們而言,打獵比砍人頭輕松得多,自然不會再擔心。
田風讀懂師父的眼神,忙抓抓頭發笑道︰「行,瑢瑢說了算。」
「沒錯,瑢瑢怎麼說咱們怎麼做。」田露、田雨和田雷默契十足。
「真的我說了算?」
「當然,瑢瑢說了算。」四人異口同聲。
「好,那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除非有獵戶同行,你們不能單獨行動。」
「沒問題。」又一次異口同聲。
「再者,咱們別吃鹿肉,這只鹿夠大,拿到市場上賣,至少可以賣十兩銀子以上,剛好可以還上欠李大夫的醫藥費。」
「就這麼辦。」田露想到剛才瑢瑢付不出錢的窘境,她第一次有了生存危機。
餅去他們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哪知道未雨綢繆是啥?
他們只會砍人殺人埋人,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痴,反正有老主子、主子為他們盤算、給他們養老,他們只要負責把主子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哪里曉得,光是過日子就是勞心勞力的大學問。
「鹿肉不能吃,吃獐子總行吧。」田雨滿臉期待地看著瑢瑢。
她面有難色,原本想……算了,大家嘴饞,就奢侈一次吧。
沒想到田露見狀,忙道︰「獐子有什麼好吃的?瞧你餓成這個樣子。」轉頭她對瑢瑢說︰「你有什麼打算?」
「我本想拿獐子去村子里換幾只能下蛋的雞,養在家里。小少爺身子虛弱,多吃雞蛋會好些,要不,晚上我把兩只大兔子鹵了,二少爺覺得怎樣?」
不過是幾口吃的東西,值得討論?
田雷瞪田雨一眼,一錘定江山,「就這樣辦,阿風,你進城里一趟,把鹿帶去賣掉,順便把李大夫的藥錢給結了。」
「好。」被派差事的田風很快回應。
「二少爺,你拿著獐子去跟村民換雞。」瑢瑢說。
「好,我馬上去。」
「去同村東的張大嫂家換吧。」瑢瑢又說。
「為啥?別家不行嗎?」
「听說張大嫂性子寬厚,不愛佔人便宜,而且她家的雞鴨養得又肥又大,其他人家沒法子跟她比。」瑢瑢解釋。
連這都知道,田雨真想給她豎起大拇指。「行,我就去找張大嫂。」
田雷道︰「阿露,你給我搭把手,咱們去後院搭籬笆,把小兔子給養起來。」
「行,這就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瑢瑢一笑,這個家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剛來的時候,房子雖然是好的,但里頭亂得不成樣子,東西到處亂擺,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塵,偏沒人講究,好像能躺能吃能睡就成。
她看不下去,一點一點擦、一點一點洗,為了搶走她的累活,他們學會整理家務,學會灑掃庭院,他們還在前院鋤了地,播下菜籽,短短幾天綠油油的小苗冒出頭,家里多了幾分生氣。
瑢瑢笑著轉身,發現李大夫正在盯著自己看。
「終于有個懂得過日子的。」李熙說。
這是夸獎嗎?還以為他的嘴巴只會懟人。
「能治好小少爺的人是你嗎?」她直視李熙的眼楮,極其認真。
「為什麼覺得是我?」
「你的口氣很篤定。」
是嗎?他有那麼篤定,篤定到被看出些什麼?微笑,這丫頭夠敏銳,不過……「你猜錯了,不是我。」
「你認識能夠醫治的人嗎?」
他不想說謊,所以選擇不回答。
她不勉強,退而求其次,「我可以知道小少爺的病難醫治,是因為藥材珍貴、不易找尋,還是限于醫術?」
「都有。」
都有啊,那豈非難上加難?「藥材有多貴?」
耙問價錢?有種!丙然是個大膽的。「非常非常非常昂貴。」
「可以告訴我,價錢大概多少?」
他似笑非笑回答,「別問,我怕你知道以後太傷心,而你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意思是貴到難以啟齒,貴到他們連想像都不必?
不過這並沒有阻卻她的決心,她咬住下唇,鼓起勇氣道︰「我們不會一直窮困潦倒。」
「這話好像應該是主人家說的,而不是從你這小丫頭嘴里說出來。」
李熙失笑,這一家子主不主、僕不僕,上下尊卑顛倒,不過這家子的上下尊卑好像也不太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隨便啦,別人家的事,他怎好摻和太多?
何況,能夠身中此毒,他們家的小少爺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物。
「小丫頭,多督促你家小少爺泡腳,等能夠到處跑了,心情自然會更豁達。」總好過盯著窗外那一畝三分地,滿肚子重復著相同怨恨來得好。
「我知道,謝謝李大夫。」
笑彎一雙桃花眼,李熙轉身離去,田家這丫頭非常有意思。
瑢瑢這半個主人越當越順手,凡她開口說的,田雷等人無不遵從,就是那個很難伺候的小少爺,也勉強能把她的話給听進耳里。
但有一件事,他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錯,就是打獵。
田雷、田風打上癮,連田露和田雨也躍躍欲試,只不過礙于現實條件,少了一條腿的田雨只能乖乖待在山腳下,等他們下山,一起帶著獵物回家。
于是趁著主子和瑢瑢睡醒之前溜出家門,成為他們的共同喜好。
不過也因為他們打回來的獵物,家里伙食越見改善,過去瘦下去的腰腿肉一點一點補回來,連季珩臉上也多出幾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