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珩笑而不答,因為淑妃是母親的姊姊,兩人感情深厚。
母親曾說︰「姊姊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女子。姊姊是爹娘捧在手中的珍珠,他們從沒打算在權貴中擇婿,只想讓她嫁給小門小戶,一輩子過得順利幸福。」
當時家里為姨母擇定的對象就是杜子戌。誰知她會邂逅微服出巡的皇上,與他一見鐘情,之後的事便月兌序了,誰也阻止不了。姨母入宮,得到皇帝的專寵,福澤了娘家,淑妃在的時候,是母親家族最榮耀之時,當時家中只有舅舅在朝為官,因為姨母的關系,曾經一度官拜二品,然而她一死,舅舅屢屢受到打壓,最終被貶至南方當個六品小闢。
舅舅離京那天,他與母親送至城郊,臨行依依不舍。
他還記得,娘抱著年幼的他說︰「往後,再無娘家為我撐腰。」
那時他年紀小,卻記憶深刻,只因堅強勇敢的母親哭了,抱住他的手臂顫抖著,他環住娘的脖子,認真說︰「娘不怕,有珩兒在,珩兒為您撐腰。」
思及此,季珩越發沉默。
他沒回答,瑢瑢也不堅持,轉開話題道︰「對了,這次無論如何小少爺都得讓我進城一趟了。」
「為什麼?」他收回心神問。
「咱們欠李大夫百兩銀子,我得賣掉手里的衣服,再接下一、兩幅雙面繡,才能把錢給還上。」想到一百兩,她的心又糾結了。
「為什麼會欠這麼多?」
「李大夫給二少爺做了一條腿。」
眉頭郁結松開,那人還算有良心。「知道了,明天我陪你進城。」
嗄?她有听錯嗎?小少爺終于願意出門?瑢瑢訝異望他。
「什麼眼神,很奇怪嗎?」
「不不不,出門好,多接觸人群心胸才會寬闊。」
「意思是爺心胸狹窄了?」他斜眼覷她。
她好脾氣地笑著討好,「沒有沒有,小少爺怎麼會心胸狹窄?分明就是寬厚仁慈、有容乃大,誰敢說小少爺心胸狹窄,站出來,我幫小少爺去踹兩腳平平氣。」
「哼!」他又犯鼻竇炎了,不過他就是喜歡她討好巴結的小模樣。「以後少挑釁李大夫,對他尊重一點,但也離他遠一點。」
挑釁?她有嗎?好吧,如果責備他貪財是一種挑釁的話。不過,「為什麼?」
「他不是普通大夫。」
「不然呢?是神仙級大夫?」他要那麼厲害,怎不把小少爺的病傍治好?
「他是毒醫,使毒比醫人更厲害,得罪他……沒听過有好下場的。」
瑢瑢恍然大悟,難怪每每她說李熙一句話,身前就會迅速結起一座人牆,原來她的小命在風雨飄搖中擺蕩過?
「他是睚眥必報的人嗎?」
「是。以後惹人,得挑對象。」季珩哼一聲,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麼寬厚仁慈、有容乃大的。
「嗯,我懂,惹小少爺沒事,往後我心情不好,光惹小少爺,不招惹旁人。」她笑眯眯道。
季珩顧她一眼,膽子養肥了啊,不過……沒錯,除了他,旁人都不能招惹。
瑢瑢微笑躬身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回就當交個朋友。」
走出張記布莊,不是她自視甚高,實在是對方給的價錢讓她無法點頭。
她分明看見對方眼底的驚喜,分明知道她的衣服大有賺頭,可還是想要極力壓價,這是剝削、是欺負!出門時小少爺特地交代了,欺負她這種事,除了小少爺,旁人都不能做。
田露、田雷留在家里,由田風、田雨和季珩陪瑢瑢上街。
進京城的路上,她滿心盤算著,家里還有二十幾兩,賣掉兩件衣服再加上雙面繡的訂金,應該可以還掉李大夫的債,她還打算挪出一部分銀子買藥材,制作胭脂粉霜來賣,她看好這門生意。
但張記布莊的老板著實不上道,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她還能選擇別家布莊。
她打定主意,要發家致富,今兒個給田雨裝義肢,下回給田雷裝假手,再下回她要存足銀子,把小少爺的病傍醫治好,讓他再度玉樹臨風、再次風度翩翩立于人前。
離開布莊,她走往對面食肆。
戴上人皮面具的季珩和田風、田雨圍坐在小桌前,品嘗京城有名的餛飩面。
人皮面具是人性不多的李熙讓藥僮送藥材時順道送上的,他讓藥僮傳話,「既然買了輪椅就出門逛逛,別老是待在家里,待越久會越蠢。」
如果嘴賤可以拿來比賽,李熙和季珩可以爭第一名。
「不好吃,咱們家瑢瑢做的更好。」田風說。
田雨接話,「我覺得是湯頭的問題,我們家瑢瑢熬的湯是女乃白色的,還沒喝呢,一股香味就撲鼻而來,再加上切碎的芹菜,那真叫人間美味。」
咱們家、我們家,季珩不爽,干麼叫得那麼親熱?
听著他們三句話不離瑢瑢,沒弄懂的,還以為瑢瑢是他們媳婦,季珩胸口憋著一堵氣,可惜他戴著人皮面具,否則田風田雨就會知道該閉嘴了。
他繃著臉,對桌上的餛飩湯提不起興致,雖然田風、田雨惹人生厭,但有句話說對了——
瑢瑢確實做得更好。
這桌三句話不離瑢瑢,另一桌兩個男人談起另外的話題——
青衫男說︰「棋高八斗的斗棋大賽開始了,吃飽後我帶你過去開開眼界。」
「斗棋大賽?那是什麼?我听都沒听過。」黑衣男道。
「你難得進京一趟,自然不曉得,棋高八斗是賢王開的棋莊,你听過賢王嗎?」
「知道啊,賢王是個閑王,對朝政不感興趣,他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皇帝對他頗為看顧。」
「皇帝對這個弟弟可寵得咧,他啥事都不愛,就喜歡下棋,要不是關起門來下棋,就是雲游四海到處玩,即使長住京城的人,也很少見到這位賢王。」
「所以咧?」
「別小看賢王的棋社,棋高八斗不是普通人能進去的,听說想要進去,得先致三千兩年費,每次進門,還得交入場費一百兩。」
「這麼貴?」
「對啊,但不只入場費貴,能進出那里的人也尊貴,平日想遇見貴人難,但在那里,隨手一指全是貴人。」
「看來,那里籠絡人脈的意義高過于下棋。」
「確實有人這麼說,因此每年這場斗棋大賽就難能可貴了。」
「怎麼說?」
「這一天,不管有沒有繳年費的人都可以進去,只要花一兩銀子買一面木牌,就能找人
挑戰,如果贏了棋局,對方擺在棋桌上的木牌通通歸你,累積五面木牌,可換一面銀牌,當然如果你錢多,也可以直接花十兩銀子去買銀牌。」
「比起木牌,銀牌有什麼好處?」
「手執銀牌,才可以挑戰手中有銀牌的人,和木牌一樣,贏得棋局,就可以將對方的銀牌納入自己手中。如果不想挑戰,可以直接拿著銀牌到掌櫃那邊換回銀子。再者,累積五十面銀牌,就有資格解賢王布下的棋局。」
「解了棋局又如何?」
「那就可與手持玉牌之人手談一局,若最終能贏得棋局,方能得到一面玉牌,目前京城內擁有玉牌的僅有五人。」
「玉牌不能用買的嗎?」
「不行。」
「拿到玉牌有什麼好處?」
「擁有玉牌的人,可以不必繳年費,隨時可以到棋高八斗找人下棋。」
「大樹下棋桌一擺就可以下棋,何必非要進棋高八斗。」
「其一,每年舉辦的斗棋大賽,讓所有對棋藝有鑽研的人在此聚集,因此可以踫上真正的高手。其二,經常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到棋高八斗求手執玉牌之人賜教,下一回棋賺上幾百兩,這事兒你干不干?其三,想要專精下棋這門學問,一要有錢、二要有閑,這種人通常身分顯嚇,因此富有的布衣想要偶遇貴人,棋高八斗是最好的選擇。」
青衫男和黑衣男聊得起勁,季珩听進耳里,而角落小桌旁的美髯男則听得微眯雙眼。
他笑得隱約,耳里听著斗棋,目光卻落在季珩身上,想將他看出一個洞似的。
兩道目光過度灼烈,季珩眼角余光掃去,美髯男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他認得自己?
不可能,自己戴著人皮面具,既然如此……為何?季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瑢瑢走進食肆,恰恰听見田風、田雨一面吃一面批評,忍不住好笑,輕聲道︰「大少爺、二少爺,你們再講下去,老板要趕人了。」
看見瑢瑢,田風道︰「待會兒回去,割幾斤肉、買兩根大骨,瑢瑢給咱們包餛飩。」
瑢瑢?
傳言中能把湯熬成女乃白色的小丫頭?美髯男再度抬眼朝她望去,意外的……美麗?他審視落落大方的小丫頭,不自覺地揚起笑眉。
「恐怕不行。」她把背上的包袱往桌面一擺,說︰「東西沒賣出去。」
「老板沒看上?他眼楮有病吧,得治!」田風道。
「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她有點小失望。
「老板沒眼光,我們陪你到另一家布莊試試。」田雨也替她不滿。
她的失望讓季珩不爽,張記老板可以沒眼光,但不能讓瑢瑢失望,冷了眼,朝外頭瞄去,卻發現……哼!他朝她耳邊輕輕丟下話,「把你要的價錢提高兩倍,半點別讓。」
嗄?什麼意思?瑢瑢沒听懂,但下一瞬就明白了,張記布莊的老板正邁起肥腿往這邊快,季珩話剛落下,張老板的腳就進了餛飩鋪子。
他看看瑢瑢身邊的男人,氣勢……很強吶,心下一抖,忙掛起笑意,「姑娘走得這麼快,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他哪里是反應不過來,分明是想試瑢瑢的底,看她是真心「買賣不成仁義在」,或只是欲擒故縱,沒想她一出門,真的頭也不回。
崩計錯誤,見她那身穿著,還以為是個無依無靠、可欺負的小甭女,得依附自己才得生存,踫到這樣的人,不剝削壓榨對不起自己,沒想到……
「瑢瑢姑娘,這三位是?」
瑢瑢來不及開口,田風搶道︰「我們是她哥哥。」
田雨接話,「我們家妹子有一手好女紅,雖說家里不缺她這口飯,可她偏要試試自己本事。若妹子的東西不好,我們絕不勉強張老板,可你也別存心壓價,傷我家妹子的心。」
話到後來,口氣里有威脅,田雨有雙大眼,目一瞠,嘴一撇,令人望之生畏,張老板突然覺得性命受到威脅。
「瑢瑢姑娘,要不,咱們回鋪子里談談?」
當然好,張記是京城里最大的布莊,賣的物件從最昂貴的精品到平頭百姓也買得起的中價衣飾都有。
瑢瑢做的衣服,布料普通,但精貴在樣式,所以今天她真正賣的不是衣服而是款式,張老板買下一件拆解拆解,就能用精貴的布料做出上百件,賺個缽滿盆溢,她怎麼肯降價?
她看季珩一眼。
季珩淡聲說︰「哥哥和玉霞坊的陳老板有幾分交情,直接把衣服給了便是,何必證明什麼能力,有意思嗎?」
張老板倒抽口氣。
玉霞坊?那可是太子妃的鋪子,里頭的商品都是最上乘的,假使這樣的人才落到玉霞坊,下半年的生意……還有自己什麼事?
人家是驕傲啊,是不想走後門吶,這才把肥肉送到嘴邊,哪是什麼可欺孤女?錯了、錯,他錯得太離譜。
「姑娘請!」張老板低頭彎腰,把人請回鋪子里。
季珩把餛飩往前一推,不吃了,田風、田雨連忙付錢,將輪椅往外推。
回到街邊,田風問︰「主子,咱們先去逛逛,待會兒再回來接瑢瑢?」
「不必。」
不必?意思是主子要在張記門口等瑢瑢?不會吧,從來只有旁人等主子的分,哪有主子等人的理?
可是主子……
季珩沒等人幫忙,直接把輪椅推到張記門口杵著。
三個大男人、三尊門神一杵,想進門的客人不敢進、想出去的客人從邊邊角角閃出,威脅感太大,張老板不得不速戰速決,瑢瑢說啥應啥,短短兩刻鐘她就提筆簽下契書。
此時,一輛馬車停在寶珍樓,季珩一眼認出馬車上的徽記,那是靖國公府的馬車。
劉氏從馬車里下來,身後跟著數名僕婢,她的笑容一如往昔,親切、和藹,教人如沐春風。
看見她,田風、田雨濃眉緊蹙,眼底幾乎要冒出火光,只不過……看一眼主子,兩人同時忿忿地把頭轉開,他們咬牙,來日方長,報仇不必急。
他們用力深吸幾口氣,硬把胸膛的憤怒強壓下去。
相較田風、田雨的忿忿不平,季珩顯得平靜多了。
那個人養育他數年,什麼最好的通通送到他跟前,失去母親的他,一度認她為親母,曾發誓用一輩子還報她的恩惠,豈知……自己竟是被捧殺了一輩子。
他不是心胸寬闊之人,早晚他會回報對方的「恩情」。
瑢瑢笑眼眯眯地走出來,拍拍荷包說︰「成了。」
她賣掉兩件衣服、接下一幅雙面繡品,張老板想送她兩疋布,希望她再做幾款新衣,她沒應,卻一口氣買下三疋布,打算給老爺夫人和少爺們做一身衣服。
「賺多少錢?」田雨問。
瑢瑢太高興,終于有主子會在乎多少錢這回事,要是他們死性不改,那麼她賺再多錢,也會像指縫間的河水,留不住半滴。
「放心,夠還李大夫的。」
「其實我以後也可以上山打獵。」田雨道,他對義肢適應良好。
「不要不要,打獵太危險,以後再不許你們上山。」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上回打老虎,一個個形容得輕而易舉,嘴巴全說沒事,但衣服一月兌,身上的傷口多嚇人,瑢瑢被嚇著了,連著好幾天阻止他們出門。
「不打獵,怎麼掙錢?」
「以後掙錢的事兒交給我,你們只要給我打下手就行。」
「我們可不會繡花做衣服。」田風連連搖手。
「誰說我要你們繡花做衣服?」瑢瑢笑著拍拍腰間荷包,道︰「走吧!」
「去哪里?」
「百草堂。」
百草堂?季珩攏眉,她病了?
一行人轉身離開,劉氏身邊的徐嬤嬤目光恰恰轉向他們,突地看見瑢瑢的側影,心口一緊,她揉揉眼楮,再看一眼,是看錯了嗎?
「白丁香、白蒺藜、白殭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你買這些做什麼?」季珩看著藥單上的藥材問。
他們已經跑過三家醫館,分批買下當歸、杏仁、桃仁、丹參等不同藥材。
沒多久,田風、田雨身上已經扛上兩大包。
「我要做芙蓉散。」
「芙蓉散?做什麼用的?」
「天下女子都喜白,以芙蓉散和水敷面,可以讓皮膚潤澤、潔白無瑕,還可以防止小痘、雀斑、皮膚搔癢等癥。」
「你不需要。」季珩道,她的皮膚已經夠白夠好,不需要這些勞什子。
「不是我要用的。」她彎下腰在他耳邊輕道。
那暖暖的氣息撲在耳際,惹得他一陣臉紅心跳。「送人?」
送人?她輕呵一聲,「小少爺覺得我有這麼慷慨?」
「你沒有。」他毫不考慮迅速回答,速度快到很傷人,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
但人是鐵、錢是鋼,沒有錢撐腰,腰桿兒直不了。她撇撇嘴道︰「我打算用來賺錢。」
「家里錢還不夠你用?」若錢真不夠,他也可以考慮抄書。
「眼前夠,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旱未至、先儲水,冬未到、先備糧,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啊。」她說得一口好道理。
季珩卻大翻白眼,咕,她是有多憂多慮多不安吶?是見錢眼開吧!
「那個芙蓉散真能賣銀子?」田風問。
「當然,還能賣不少。」對于這點,她信心滿滿。
「你怎麼會做那個?」
「是杜伯伯教的呀!」她想也不想的接話。
又是杜子戌?傳言他性情古怪,不喜與旁人往來,怎地這丫頭就入了他的眼?「他怎肯教你?」
她得意洋洋地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壇老酒。」
「老酒?」
「我出生時,爹娘在樹底下埋下十五壇女兒紅,杜伯伯與我交換,他我一個月醫術,我許他一壇酒。」後來酒喝完,他認定她的資質,她才正式拜師。
這就說得通了,沒治好淑妃,杜子戌受皇帝怒斥、離開太醫院,從此嗜酒成痴,成天昏昏沉沉的,傳說他變成酒鬼,浪費了一身醫術。
買足藥材,走出藥鋪,季珩對田風、田雨道︰「你們先把藥材送回去,再進城接我們。」
田風問︰「堂弟要去哪里?」
「棋高八斗。」季珩莞爾一笑。
田風、田雨互看一眼,主子這是……要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