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下。
徐徐涼風。
一叢金陽染黃的丹菊花開四、五朵,大大小小的花骨兒結成蕾苞,隨風輕輕搖曳,微送暗香。
窗戶內,一壺清茶清煙裊裊,花香與茉香相混合,竟成一恬靜天地,人間無限靜好,彷佛遺世獨立。
雞翅木做成的幾案多了一抹文雅香氣,那是墨香,一位膚白似雪、眉目如畫的小泵娘正俯身書寫,手中的狼毫看得出極為貴重,非一般尋常人家用得起,動輒百兩銀。
再看看屋里的擺設,那是極致奢華,不是軟煙羅垂帳便是鮫紗窗簾,連身上的衣物都是一寸織錦一寸金的雪錦。
如此的華麗,想見此處的主人定是十分受寵,為府中嬌嬌女,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非富即貴。
實則不然。
陸青瑄只是一名小庶女,她娘親顧九娘僅僅是她爹幾名姨娘之一,連平妻都不是。
陸父和顧九娘原本是一對感情甚篤的青梅竹馬,比鄰而居,顧九娘的爹是一名夫子,以教書為生,陸父便是她的學生。
兩人朝夕相處互有愛意,並在兩家父母的同意下交換庚帖,定下白首盟約。
只可惜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身為狀元的陸父被榜下捉婿了,而且很快的被迫成婚。
出身寒門的陸父根本無力和權貴抵抗,因此含辱屈從,娶了平遠侯府的嫡女為妻,入翰林院為官。
在這三年內,他一直受制于侯府的掌控,在侯府的安排下由小小翰林升為編修,更進一步是六品修撰。
就在此時,平遠侯府出了點小事,無暇顧及他,他便趁機申請外放,甘願從七品縣令做起,擺月兌形同平遠侯府的掌控,在所有人來不及有所動作之際,毅然出京。
那時候的他已是一子之父了,妻子月復中懷有第二胎,他以養胎為由讓妻子留京,等她生了孩子再與之會和。
妻子雖有怨言但也不得不從,為了孩子著想,她也只好忍痛分離,等待他日夫妻再團聚。
只是誰也料想不到一名小縣令竟敢膽大包天,無視平遠侯府的權勢,居然暗地抬了一名貴妾,等妻子帶了兩名兒子抵達時,這名妾室已身懷六甲。
妻子氣憤卻無可奈何,天高皇帝遠,她高高在上的家世無法為她出氣,父兄遠在京城,她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得忍氣吞聲的咽下,沒人能為她出頭。
這也是陸父的計謀,在妻妾相爭,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陸青瑄的娘親顧九娘悄悄入門了。
雖然給不了妻子的名分,但陸父對她寵愛有加,簡直當妻子看待,連所生的女兒也視如眼珠子般嬌寵。
這時爭得頭破血流的嫡妻和另一位貴妾才恍然大悟自己被丈夫擺了一道,不甘心又氣惱,連手對付顧九娘。
元配謝皎月甚至給身邊的貌美丫頭開臉,送予夫君為妾,意圖分寵,挽回正室的地位與顏面。
斌妾也暗施毒計,在酒里下藥讓陸父睡了顧九娘頗為喜歡的二等丫頭,分化兩人的感情。
不過她倆做得再多還是徒勞無功,小縣令因政績良好一路從七品官升到知府、刺史,他的心始終如一,最愛的女子仍是顧九娘。
子女的得寵與否取決于親爹的態度,有個深受丈夫寵愛的娘親,陸青瑄在府中的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只是後院之中還是歸嫡母謝皎月所管,陸父再神通廣大也難以護得周全,因此陸青瑄被養得天真無知,空有美貌卻無腦,善良得像一張白紙,分不清誰對她真心,誰又是假意。
但是,那是在過去了,如今的她……
「錦兒。」
穿著青色比甲的丫頭看來約莫十一、二歲,垂手靠近。「什麼事,二小姐?」
「你去看看園子里發生什麼事,何事喧嘩。」陸青瑄停筆一頓,耳中盡是吵雜之聲。
「沒有呀,奴婢什麼也沒听見,是不是二小姐又坐不住了,想到園子里玩耍?」丫頭錦兒似是調笑的說道。
如玉雪顏微微一沉。「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使喚不動你了嗎?」
錦兒臉色略微一變,有些不太情願。「是的,二小姐,奴婢這就瞅瞅去,你別心急。」她故意說成「心急」,話有貶意,似在暗嘲自家小姐毫無閨閣千金的溫婉,一天到晚只想著玩。
在這之前,陸青瑄在外的聲名的確是胸無點墨、內無涵養、外無長才的小庶女,生性害羞膽怯,鮮少與外人往來。
不管有意或無意的塑造下,陸刺史的三子六女中,唯二女兒陸青瑄琴、棋、書、畫最不出色,也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字不成字、畫不成畫,難登大雅之堂,連夫子都搖頭放棄了。
但是不可否認,隨著年歲的增長,姊妹們一個個都長開了,就數陸青瑄的容貌最為上乘,即便無才也有美人之名。
女子最在意的無非是相貌和家世,陸青瑄令人目光一亮的嬌顏無疑是遭人妒忌的,因此她的姊姊妹妹們表面上看似和諧,私底下卻暗生心思、各施手腕,想將她壓下去。
其中以嫡姊青黛、庶妹青瑾尤甚,一個面上帶笑、口蜜月復劍;一個唇舌毒辣、口出惡言,不時地想把心地純良的陸青瑄往歪路帶。
「二小姐,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已經練了快一個時辰的字了。」錦兒一出去,另一名丫鬟若兒上前勸道。
二小姐幾時這麼用功過,簡直月兌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整日瘋玩的主子。
她抬起頭,看向丹菊旁新栽的幾根綠竹,秀眉微攏,帶著點不合年紀的輕愁。「再半個時辰吧。」
「二小姐手不酸嗎?」在以前,二小姐握筆不到一刻便喊手酸丟筆,上好的狼毫一丟便要去園子看花、捉蛐蛐。
「酸。」她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重得抬不起來。
「那二小姐何不停一停,讓奴婢為你捏捏手。」她要是沒把小姐伺候好,一會兒就得挨罰了。
「不了,等我寫完五十個大字再說。」她不能停,一停就怠惰了,必須自我鞭策。
她不是草包,她要發憤圖強,不再被人看輕。
「二小姐又不考狀元,那麼拚命干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識幾個字也就夠了,還想爭個江南才女不成。」若兒小聲的嘀嘀咕咕,認為凡事適可而止即可。
「考狀元……」聞言的陸青瑄眯眼一笑,似乎听了個有趣的笑話,笑磨如花、星眸點漆。
「二小姐,奴婢不是跟你開玩笑,在你落水前還視書墨為畏途,有多遠躲多遠,怎麼大病初愈後全變了,到老爺的書房找了好些書,這幾日不是手不離書便是勤練字,看得奴婢好不習慣。」她都要求神問佛,看二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當我發燒燒過頭,開了靈竅。」她淺淺一彎唇,面帶春風般的笑顏。
「二小姐,你別不當一回事,因為你近日來的反常,大小姐都心急如焚,想找個和尚來念經,看是否能驅邪避魔。而三小姐更直接,她要請道士捉妖……」身為丫頭的她都急上火了,二小姐還無動于衷。
「大姊、三妹……」陸青瑄嘴角微帶一抹譏色。
她確實是變了,她不是原來的她,但依然是她。
同一個人,心境卻是不相同。
看著筆下逐漸成形的字,堪能入目。
曾經,她一手爛字被人嘲笑不已,她有心上進卻時不我與,一樁又一樁的事壓在她心上,叫她喘不過氣來。
在多年以後她才知道自己多麼的傻,一無所知的被人牽著鼻子走,還當是好意感激涕零,只差沒把心、肝、肺挖出來給別人。
回首想想真是傻得可以,把大姊的有心算計看成是對她的愛護,百依百順、無有不從,大姊想要什麼她二話不說的一股腦全給了,只有多、沒有少,珍惜姊妹之情。
而三妹則驕縱蠻橫,看上什麼就拿走什麼,從來不問她肯不肯、願不願意給,反正二姊的東西就是她的。
一個溫柔婉約讓她不起疑心,一個裝腔作勢、強逼要脅,夾在兩人之中的陸青瑄就像池畔的蓮花,任人攀折,她們一開口她便先弱了三分,任憑兩人予取予求,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誰知她顧著姊妹情分,她們卻是心機深沉,越發得寸進尺,一直到她闔目的那一日才看清兩人的嘴臉。
可惜為時已晚,魂飛離恨天。
沒想到老天是長眼的,當她以為要抱憾回歸地府時,再一睜眼居然回到十三歲那年。
她幼時墜湖的那一年。
在記憶中,湖水很冰、很冷,她以為自己是不慎失足落水,卻在死前從大姊口中得知自己是被推入湖的,因為正在議親的大姊看中湖廣總督的嫡長子,而那人卻言明欲娶二小姐,也就是她。
大姊不能讓人擋了她的路,所以自己就倒楣了。
落水後的她在湖里泡了很久,在湖岸的大姊和三妹攔著不讓下人救人,她只能手腳僵硬地逐漸往下沉。
雖然後來被救了,她也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清醒,又用了一個月調養身子才勉強下得了床。
但是自此之後得了宮寒,不易受孕,一入秋便手腳冰涼,比一般人更畏寒,一來癸水便月復痛如絞,痛到面色發白。
吃藥、看大夫都沒用,成為她不敢宣之于口的隱疾。
不過無孕又如何,她為人婦一十載,至死仍是處子之身,只因為夫婿是……
一想起前生的種種,陸青瑄心中發澀,有著說不出的苦意,她連想到都會心痛,大姊竟會坑害了她一生。
只是上一次她已昏迷,不知被誰救起,身邊的丫頭說是一名會水的婆子,已給了賞銀便了事。
可這回她卻清楚看見是一名青衣男子游向她,可惜就在對方托起她的身子時,她眼前一黑,沒能瞧清楚救她的是何人。
事後她向人問起卻個個三緘其口,不肯吐實。
但這次不一樣了,雖然她也受寒高燒,但僅僅三天便燒退清醒了,對癥下藥很快就恢復,沒留下什麼暗疾。
醒來之後的陸青瑄有些難以置信,她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適應重回未嫁之時,也重新思考她短暫的一生到底在做什麼,乏善可陳的連自己都厭惡,十足十的一個傻子。
被人耍弄于手掌心的傻子。
但是說句老實話,她嫁入的人家位高權重,除了未與丈夫圓房外,她的前三年婚姻如同掉入蜜罐里,公婆喜愛、夫婿謙遜有禮、文質彬彬,對她呵護有加,疼如親妹。
就是「親妹」兩字害了她,夫妻倆同床共枕卻不曾有肌膚之親,新婚夜丈夫一臉苦澀的言明早年傷了子孫根,正在調養,數年內不宜有房事,請她包容和體諒。
她信了,也接受他的無奈之舉。
誰知這一切全是騙局。
慶國公府的嫡次子不是不能人道,而是對著她他提不起勁,因為他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底下被壓的那一個。
當初慶國公府提親的對象是陸府嫡出的大小姐,但早知對方情況的陸青黛故意把人推給陸青瑄,在她耳邊說了對方不少好話,並且將她記于嫡母謝皎月的名下,陸青瑄以為覓得良緣,傻傻地嫁出去,也對嫡姊感激得無以復加。
為人妻的前三年雖未掌中饋,但每個月的月銀和丈夫給她的銀子,她竟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一個。
珠釵寶簪、錦衣華服、美食玉饌,叫人看了眼紅,她也不吝惜手中之物,大姊、三妹不時地上門要好處也從未空手而歸。直到三年無子,公婆小有微詞,為丈夫張羅兩個妾,隱藏不住的真相終于被拆穿,她也開始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姐、小姐……」磨著墨的若兒輕呼。
「怎麼了?」回過神來的陸青瑄又開始練字。
「二小姐你又走神了。」她輕輕一嘆,看來很憂慮。
是嗎?「我是在思考。」
「二小姐也思考太久了,筆上的墨水都快干了。」她希望二小姐恢復原狀,有吃就吃、有玩就玩,省得被人惦記。
若兒和錦兒差不多年歲,原本刺史府的庶女只有一個丫頭,可謝皎月卻刻意給了兩個,看似真心疼愛這個庶女,多有照顧,實則是讓庶女們產生嫌隙,對此其他人果然多少有些不喜。
非嫡似嫡、是庶非庶,重生前的陸青瑄不知道自己為何遭人嫉恨,還當是自個兒人緣不好,沒法和其他姊妹玩在一起。
後來她才知這叫「捧殺」。
「多想想,謀定而後動,避免走了岔路。」她說的是自身遭遇,不想重蹈覆撤。
以前想得少了,才一再遭人欺辱而不自知,給人傷害她的機會。
若兒一臉狐疑。「二小姐有什麼事情需要想嗎?」
不只若兒這麼想,城里的百姓亦是如此認定。在陸大小姐和陸三小姐不遺余力的操作下,陸青瑄真成了草包美人的代表,人美卻一無是處,不會用腦。
不過陸青瑄很少出門,最多和姨娘顧九娘到廟里上香,走馬看花一番又回府,根本沒听見外面的閑言閑語。
但是听到又如何,兩母女心性如水,有容乃大,不把他人的嚼舌根當一回事,她們在後院只管自己院子一畝三分地的事,別人說得再多也與她倆無關。
陸青瑄杏目一睇。「所以我在亡羊補牢,多看點書,多寫幾個字,月復有詩書氣自華。」若兒搖頭,听不懂。丫頭像主子,不思上進,若兒識字不多,也沒覺得有啥不好。
「二小姐,你都十三了,再補也補不成氣候,說不定兩年後你都為人妻了,該學習的不是詩書吧。」若兒七歲時賣入府中,一開始是燒火丫頭,謝皎月看她呆頭呆腦的便給了陸青瑄,佔了一個大丫頭的缺,省得日後來個伶俐點的,主僕連成一氣便不好對付了。
陸青瑄低頭半晌,眼中閃著隱晦的光。「錦兒去了許久,八成又躲懶了。」
錦兒一直是嫡母的眼線,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而從前她最信任錦兒,不只把全部身家交給她保管,甚至也給了她管院子的權力,幾乎是半個主子的身分,可惜養狗咬主,到最後,還是叛主了。
或者說她一開始就不是錦兒的主子,她另有其主,自己不過是踏板,供人攀上高枝。
「嗯!錦兒最懶了,常常把服侍主子的活丟給我,一轉眼又不知窩到哪個角落孵蛋……」老是多干一份差事,逆來順受的若兒也會有所不滿。
「臭若兒,你又說我什麼壞話!我也就多看一會兒熱鬧,這也多嘴。」說巧不巧,錦兒踫巧回來听了這話,登時雙手叉腰,露出小避家婆的氣焰。
若兒回頭嘶了一聲。「熱鬧有主子重要嗎?」
錦兒一哼。「二小姐,你那耳朵是怎麼長的,離了老遠也听得到動靜,奴婢走近了才曉得三小姐又在罵人了。」
「誰又招惹她了?」筆尖沾了沾墨,她一橫一撇提著腕,用了心去寫好,寫出風骨。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鼻孔朝天的表少爺。」「表少爺?」她一頓。
「二小姐你忘了呀!罷從揚州來依親的蔣少爺,夫人娘家妹子的兒子。」若兒提醒。
「蔣……蔣三閑?」是他。
「對,是姓蔣的,三小姐罵得可難听了,什麼寄人籬下、好吃懶做,捧著書也當不成讀書人……啊!二小姐,你去哪里……」她還沒說完呢!
「抱金大腿去。」
金大腿……什麼意思?
錦兒看向若兒,若兒看著錦兒,兩人都一頭霧水。
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