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秋,百葉轉枯,院子開始飄送著桂花香味。
向清越已經在蘇家度過三個多月。
大宅子里要學的事情很多,所幸葉嬤嬤人好,不但沒有取笑向清越,還給她請來個宮里的姑姑,專門教授向清越禮儀。
泵姑很做格,戒尺很痛,可是沒辦法,為了蘇子珪,她願意這麼做。
學了這段日子,走路總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接下來學點菜、學點戲、學習辨識珠寶、衣料、古玩畫作什麼的,都得學習起來,還有困難的,—千絲萬縷的人際關系。
金家跟溫家的關系、溫家跟許家的關系、許家跟雲王府的關系,然後雲王府又跟金家有關系了。
京城是這樣,好像每個人都能扯上一點,這些都是學問。
蘇子珪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書院跟賀先生學習,每天只睡三個時辰,沒什麼時間陪她,但向清越不是小泵娘,她也能理解,嘴上說什麼恩恩愛愛的簡單,但一個男人願意為了她努力,這樣的感情才是踏實的。
當然,最困難的就是每天早上的盡孝,太婆婆房太君對她不太滿意,但身為她那個輩分也不太可能跟個小輩計較,而婆婆蘇大夫人對她當然不滿意,總是無視她,這讓她很氣餒,無論她怎麼示好、怎麼努力,都無法走進婆婆的院子一步。
蘇二夫人對她倒是和善許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丈夫經商,不為官,所以蘇二夫人的門第觀念沒那麼重。
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事不關己,如果蘇二夫人所生的蘇子朗、蘇子豪、蘇子堅任何一人娶個鄉下村姑,恐怕蘇二夫人也是要抓狂的。
除了這些,還有個麻煩房玉蘅——太婆婆房太君的佷孫女,很受房太君的喜歡,她對蘇子珪十分鐘情,房太君也希望親事能成,兩人商議得很好,但就是沒人問蘇子珪的心思,蘇子珪根本不願。
說來,向清越也資得自己有點傻,回蘇府的大概第十日,房玉蘅請她到自己的院子喝新茶,當時她想著,好吧,不管怎麼樣都要打好關系,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人家都請了,自己當然得去一趟才好。
蘇玉蘅沒她想像中的張牙舞爪,反而是個秀秀氣氣的少女,很客氣的喊著她,「表嫂。」
是進入蘇家以來,接納度最高的人。
向清越頓時就喜歡她了。
兩人聊著布料、首飾,京城有什麼好玩。
向清越什麼都不懂,房玉蘅就好聲好氣的說,末了還講,「這些也沒什麼,以後表嫂自然就明白。」
等晚上蘇子珪回到家,向清越興致勃勃的跟他分享,今日攻略了表妹呢,沒想到蘇子珪馬上問︰「是她過來的?」
「她遣丫頭過來找我,說有新茶,想跟我一起品。」
蘇子珪當下臉就垮下來,把介孜叫過來,「為什麼沒有阻止少夫人出門?」
介孜低著聲音,「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還是不願?」
「奴婢……不敢。」
蘇子珪都被氣笑了,「別以為我不懂你們幾個在想什麼,少夫人是我正妻,你們想讓她出丑,那就是不尊重我,這樣的丫頭我要來何用?」
介孜嚇得連忙跪在地上,「奴婢該死,大少爺別遣奴婢出門。」
向清越後來才知道自己惹了笑話——她是蘇大少夫人,房玉蘅一叫她就去,那是輩分錯亂;向來只有長輩叫晚輩,沒有平輩喊平輩的,她這樣一去,等于承認自己矮房玉蘅一截,不只丟自己的臉,也是丟子珪的臉,看你娶的妻子,什麼都不知道。
向清越想通後,臉色也不好看,又沮喪、又覺得自己給蘇子珪添了麻煩,「別怪介孜,是我自己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卻明白,明白了倒不吭聲,真是我的好丫頭。」
介孜跪著過來求她,「少夫人饒了奴婢這回,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向清越不太想怪介孜,但介孜還是被打回廚房了,蘇子珪說,從例一開,以後丫頭就不會忠心。
向清越想,可這終究是自己的認知缺乏,自己哪怕多想一點,不去赴約,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後來因為這件事情,婆婆第一次喊她。
當然是把她罵了一頓。
「所我才說門當戶對有多重要,今天要是溫小姐還是朱小姐過門,都不會犯這樣的錯,你呢,這不到一個月就給子珪丟了這大臉,房玉蘅那兒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房國公府的人就會知道,房國公府的姻親上官家、廖家、馮家都會听說,我們蘇府的少夫人愚蠢至此,你沒臉,我還要臉呢。」
「婆婆生氣盡避罵,不要憋著氣壞身子。」
「我當然要罵。」蘇大夫人一臉嫌惡,「腦子是個好東西,做出決定前多想一想,那房玉蘅跟房姨娘可也是姑佷關系,房姨娘本就看我跟子珪不順眼,常常給子珪他爹吹枕頭風,你這一鬧,她更有理由吹了,就是我沒教好,才讓子珪這樣膽大妄為娶了個村姑,現在鬧笑話了吧。」
向清越現在又氣自己,又氣房玉蘅,「媳婦以後會好好學習的。」
「學習,哼,學習有用嗎?事情都發生了。」蘇大夫人用力拍著扶手,氣喘不休,「見過蠢的,沒見過這樣蠢的,房玉蘅一叫就去,你是狗嗎?還是你家里的人教你當一條狗?」
向清越原本愛能忍,但汙辱到家人,自然不能,「婆婆還請別這樣說話,要罵罵媳婦就是,媳婦絕對不回嘴,可是別罵媳婦的家人。」
蘇大夫人也知道自己罵得過分,但是一股子氣——想到子珪娶的媳婦這麼沒用,房姨娘肯定會跟丈夫說,順便吹捧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出色……煩。
子珪明明已經很好了,去年就中了舉子,誰知道房姨娘生的那兩賤胚子居然能上進士,簡直可惡。
想起官府報喜那天,鑼鼓喧天,炮仗連連,自己身為蘇司馬的正妻,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嫡母,還得一身正裝在廳堂上接受恭喜……那是她人生最屈辱的時候,庶子出息有什麼恭喜的,她巴不得那兩人什麼都沒考上,最好一輩子庸庸碌碌。
原本她還期望子珪娶個名門淑女,至少多一分岳家的助力,可沒想到向清越突然冒出來了,簡直可惡。
不行,為了子珪的前程,一定要把她弄走。
她寧願房玉蘅給子珪當妻子,也不能是這個村姑。
冬至到來那日,京城飄起大雪。
漫天雪花落下,院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銀色,百花凋謝,只剩下寒梅探頭,清冷的空氣中,散著幽幽梅花香。
向清越覺得自己真毅力堅強,這樣都還過得下來——蘇大夫人已經全方位在精神虐待她了。
早上去給房太君請安後,還得跟著蘇大夫人回院子,另外接受訓練。
蘇大夫人說得好听,這是讓她快點融入蘇家,但這樣密集的課程根本就是為了理所當然的打罵她。
她的手背每天要挨好幾次戒尺,只要一點點不對,馬上就打下來。
當然,這些她都不會說。
因為蘇子珪也很慘——蘇家二房經商,所以二房的幾個孩子都不讀書了,學問夠用就好,不用鑽研。
至于大房四個兒子,蘇子凱跟蘇子東已經入仕,只剩下十八歲的蘇子珪跟十歲的蘇子振,蘇子振還小,所以賀先生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蘇子珪身上。
白天讀書,晚上讀書,就連洗澡吃飯,都有人在旁邊念書給他听,偶爾休息,則是帶著蘇子珪出入名流詩會討論天下大勢、四書五經,那些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詩書滿月復,對他這個舉子來說,刺激可想而知。
蘇子珪已經被逼到作夢都在背書,這種情形下,向清越當然不可能跟他說自己有多慘。
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她要做的,是好好學習怎麼當個少夫人,只有兩人都一起出頭了,好日子才會來。
天氣冷,蘇大夫人也沒放過向清越,還是天天留她到下午。
今天學的是嶺南菜,京城有幾個貴婦是嶺南出身,如果宴會有請她們,就得請嶺南的廚子,賓主盡歡,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
看著蘇子珪都快為了進士考試魔怔,向清越也會趁著夫妻睡前說小話時,勸他放輕松,別這樣緊張。
蘇子珪只是抓著她的手,「我急。」
「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
「我都沒急,你也不準急。」
蘇子珪總算露出笑容,「我以前是貪著賞字畫,分了心,這才沒能考上進士,可是兩年後,我一定給你掙個進士夫人的名分。」
「我晚點也沒關系,但你不要逼得自己這樣緊,你最近開始說夢話了,都是背書,我擔心你的身體。」
他的夜咳還沒好,有時候听他一邊咳嗽,一邊還在喃喃著考試的事情,內心總是不忍,身體要緊,怎好這樣逼自己。
想著想著,有時候覺得挺欣慰,自己的夫君想給她掙臉,有時候也覺得,不掙臉也沒關系,只要知道他對自己好,那就好了。
蘇子珪想起什麼似的,模了模她的肚子,「還沒消息?」
「沒有。」
「奇怪,我們都成親半年了,照說應該來孩子了啊。」
向清越有點不好意思,「這種事情哪有什麼一定的,你從來沒有提過這事情,怎麼突然想起來?」
「就是覺得如果我們能早點有個孩子,母親或許會快樂一些。」蘇子珪說完,連忙補充,「我不是說你不好,不過母親一直希望能給我辦場盛大的婚禮,成親先斬後奏,是我對不起她,清越,你也別往心里去,你很好,我喜歡你。」
「現在還是跟在稻豐村時一樣喜歡我嗎?」
「不。」蘇子珪微笑,「更喜歡了。」
「喜歡我哪里?」
蘇子珪抱著她,「喜歡你堅強,喜歡你爽朗,喜歡你跟我站在一起努力,祖母跟母親那樣對你,你也不退縮。」
向清越反抱,「我不會退縮的,既然嫁給你,我就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是啊,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向清越靠在他胸口,听著他的心跳,登時什麼辛苦都忘了。
婆婆加諸在她身上那些名為學習的虐待,好像都能值得。
她的丈夫,也在為她努力。
他在課堂上想必也遭遇許多困難,可是他選擇消化、努力,所以自己也要一樣,跟他並肩,而不是只會哭泣拖後腿。
她不做菟絲花,她要做跟他一起生長的喬木,一樣高大、一樣挺立。
在盛冬之中,過年到來。
蘇家十幾口人分成三大桌,蘇子珪是長子嫡孫,地位非比尋常,夫婦倆自然是跟著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一起坐在主桌。
三十六道大菜,鼓椒鱔片、麻辣子雞、蒜泥白肉、油悶大蝦、京醬素絲……一道一道端上。
向清越已經入京半年,也讓蘇大太太整治了四個多月,雖然苦,不是沒收獲,至少她現在知道這些菜要怎麼吃,古代大家族吃飯很麻煩,要丫頭夾到小盤子中,自己才能吃,喜歡的不能多吃,不喜歡的也得吃下去,怎麼辦呢,入境隨俗吧。
花了將近一個時辰,年夜飯這才吃完。
丫頭將席而撤下,換上水果跟清茶,蘇尚書跟房太君居中而坐,看起來心情很好,向清越想,也很難不好了,兩個眼前的兒子都出息,分家出去的兒子也沒人鬧事,京城說起蘇家,還是稱贊得多。
這是向清越第一次看到蘇家全部的人,只能說蘇尚書的基因太強大了,上上下下都有五分像,就連才八的蘇芷蓉都跟祖父有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鳳眼。
蘇大夫人是金聲侯府教出來的嫡女,眼力當然非比尋常,見公婆高興,于是湊趣,「公公婆婆是不是有什麼好事,有的話倒是說出來讓我們沾沾喜氣。」
蘇尚書一笑,「哦,你倒看出來了。」
「媳婦蠢鈍,也不過是猜的。」
房太君笑意盈盈,「媳婦,等過了元宵,挑個好日子,把子凱記在你的名下,以後成為我們蘇家的嫡子。」
蘇大火人不愧是蘇大夫人,這麼震撼的消息,還是笑意不減,「婆婆說話說一半,媳婦可不懂了。」
房太君笑得更高興,「宣和郡主看上子凱了,秦王府見子凱出息,意思也是同意,不過得把子凱的身分往上提一提,能娶郡主是多大的榮幸,自然不能委屈郡主嫁給一個庶子,所以這事情你看著,年後就辦一辦。」
房姨娘喜不自勝,「太君,這麼好的消息,怎麼瞞到現在?」
太好了,她的兒子不但變成嫡子,還要尚郡主,他們東瑞國的駙馬跟郡馬是可以上朝的,現在有秦王府這個岳家,子凱的前程無限,等子凱升了高官,再提拔提拔子東,這樣兄弟就都出息了。
房姨娘忍不住在內心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大夫人,您跟我斗了一輩子,先我入門,先我生下兒子,可是那又怎麼樣,我終究還是贏了,我不但是房太君的親佷女,還是宣和郡主的親婆婆,這輩子是別想給我臉色看了。
蘇大夫人恭敬行禮,「婆婆,媳婦只有一個兒子,不會再有第二個嫡子,還請婆婆見諒。宣和郡主若要嫁,媳婦自然張羅,但要嫁給嫡子,那是萬萬不能,媳婦不同意。」
房太君的嘴角立刻垂下來,「媳婦,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過既然是蘇家人,就要為了蘇家著想。」
蘇尚書也不高興了,「能尚宣和郡主,對子凱來說可是大大的有幫助,秦王府都同意了,我們蘇家也沒有說不的立場,以後要說起來,蘇家也是皇親國戚,在朝政上,秦王自然會多多提拔,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蘇大夫人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媳婦會高高興興迎接宣和郡主進入蘇家,成為一家人,至于嫡媳婦,大房已經有了,不需要再來第二個。」
向清越沒想到被婆婆承認,居然是因為這樣,一時之間復雜,該高興,但又高興不起來,這可事關蘇子珪的將來啊。
蘇子珪現在還能勉強保住地位,正是因為他是唯一的嫡孫,可一旦蘇子凱也成了嫡子,憑著蘇子凱的優秀,蘇尚書跟蘇司馬很快便會把心思改放在蘇子凱身上。
就見蘇子凱站起來,往前對著蘇大夫人一揖,「子凱喜歡宣和郡主,不想委屈她嫁給庶子,還請嫡母成全,將我記入名下,使我配得上宣和郡主。」
親爹蘇司馬見狀,露出一些心疼,一些不高興,「夫人,子凱也是我們的兒子,喊你母親多少年,你忍心看他好好一樁親事打水漂嗎?」
「總之我不同意,蘇家雖大,但我金聲侯府也不是白白歷三朝君主的,你們要逼我,我便入宮稟明太後,自請出家,以後不問蘇家事。」
蘇大夫人堅決到此,眾人都說不出話來。
金聲侯扶持過三個皇帝,朝廷十分倚重,要是蘇大夫人真的去了尼姑廟,不要說金聲侯爺饒不了,蘇家幾個孩子也都不用嫁娶了——為了尚郡主,不惜逼迫大夫人出家,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半晌,沒人說話。
蘇尚書跟房太君一臉無奈,蘇司馬雖然氣憤,但也不敢說什麼,房姨娘一臉失望,蘇子凱更是怔在當場——但是,沒人敢跟蘇大夫人爭論。
蘇大夫人見自己鎮住了,微微一笑,「我元宵後便親自上秦王府,相信宣和郡主對子凱一片誠心誠意,不會介意嫁給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