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柳氏葬在齊家墓園里,棺里擱著柳氏為齊徹編的長命繩,在齊墨幽心里,如此等同父母合葬,覺得他倆在地下必定重逢了。
回到家中,她郁郁寡歡地拿著剛編好的長命繩把玩,心底介懷沒能再跟衛崇盡說上幾句話,也不知道下回再見面是什麼時候。
其實他回京覆命能夠順便來探望她,把長命繩交給她,她已經很歡喜也很感動,每每在她最難受時他總是會適時地出現,讓她覺得盡避失去了父母也不孤單,她會謹遵母親臨終前的教誨,好好教導阿弟。
只是……就是想他。
「小姐。」
外頭突地傳來畫瓶急促的喚聲,她趕忙將長命繩擱進袖里,才起身,畫瓶已經如風般地刮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畫瓶向來穩重,會教她一路跑進屋里,肯定是出事了。
畫瓶深吸了幾口氣,才喘著氣道︰「衛公子把曾叔祖給請到正院大廳,還讓人去把二夫人請來,說是有事要商議。」
听到衛崇盡來了,齊墨幽雙眼瞬間發亮,隨即又疑惑地皺起眉。「曾叔祖住在南州,他怎會去把他請來?」路途遙遠不說,最教人不解的是他怎會去把曾叔祖給請來?
她轉身出房,直朝正院大廳而去。
一進廳,就見衛崇盡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而她那個多年未見的曾叔祖則坐在他身旁。
「曾叔祖、衛家哥哥。」她向前福了福身,疑惑地問︰「衛家哥哥怎會把曾叔祖給帶來京城?」
她以為衛崇盡已經回西北,然而他非但沒回去,甚至還做出令她匪夷所思的事,畢竟她的曾叔祖年事已高,怎可能在兩天里從南州趕進京城?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不是我帶來的,是……」衛崇盡瞥見談氏帶著幾名丫鬟婆子走來,朝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坐到一旁。
齊墨幽走到一旁,談氏已經跨進廳內,先是對曾叔祖一番噓寒問暖,才看向衛崇盡。
「衛公子並非齊家人,不知道今日勞師動眾,所為何事?」她順了順鬢發上的絹花,神情輕慢,全然沒將衛崇盡放在眼里。
她好不容易才盼到柳氏死了,眼下就能將大房的兩個孩子納入手中,他一個沒半點關系的外男憑什麼插手她齊家之事?
衛崇盡神色淡漠,瞧也不瞧她一眼,徑自看著身旁的老者。「衛某冒犯將齊老請進侯府,還請見諒,如今人都到齊了,齊老不如就趁早說一說,好讓您能早點回去歇息。」
齊宗霖撫了撫花白的胡子,聲啞卻洪亮。「談氏,今日我特地前來,為的是侯爺家里的兩個孩子。」
柳氏離世,只要是住在京里的族內平輩女眷,大抵都會進侯府幫襯,他這個輩分最高的齊家長輩遠在南州,自然不會走這一趟,如今被請來,雖也嫌衛崇盡把手伸得太長,但看在夏燁那里給了些好處,他自然會把事辦妥。
「三叔祖,這兩個孩子有我照看著,還能出什麼事不成?」談氏笑道。
「據我所知,你們兩房早已經分家,化幽這個孩子已經繼承了爵位,這意味著他已是一家之主,既然大房有一家之主,就不必二房介入,往後不管大房兩個孩子的婚嫁和一切事務,你都不得插手。」齊宗霖一字一句說得分明。
一旁的齊墨幽听得一愣一愣,猛地看向衛崇盡,而他也正看著自己,並投來溫和的目光,教她的心暖得發燙。
原來,他特地把曾叔祖找來,為的是不讓她和阿弟的親事被談氏捏在手里,她正苦于無計可施,誰知他已想好對策,還幫她把一切給處理好了……他怎能對她這麼好?她要怎麼報答他?
談氏神色微變,忙道︰「三叔祖,話不是這麼說的,這兩個孩子還小,沒有長輩照料怎麼成?再者成親這般大的事,要是沒有長輩替他們相看,他們要如何成親?咱們大涼風氣再怎麼開放,也沒有小輩自個兒相看的理吧。」
「這兩個小輩還有族中長輩可依靠,終身大事自然也能找我談,你說,是不是?」
「可是——」
「行了,我今兒個前來是告知你這件事,可不是要詢問你意思,還有……」齊宗霖對著齊墨幽,道︰「墨幽丫頭,你明日就去找泥瓦匠,把兩房之間的圍牆築高,腰門全都砌成牆。」
「我知道了,曾叔祖。」她趕忙起身欠了欠身。
談氏當場變了臉色,忽青忽白。「三叔祖,哪有人如此的,您老這般作為……」
「這兒哪有你說話的分?現在就給我滾回二房。墨幽丫頭,你二嬸要是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只消一封信,我自會處置她。」齊宗霖話說得夠絕,一點轉圜余地都不給。
齊墨幽看了眼一臉忿然的談氏,朝齊宗霖點了點頭。
「我就先走了,照顧好弟弟,知道不?」
「知道。」齊墨幽攙著齊宗霖,想將他送到門口,不由又回頭看著衛崇盡。
衛崇盡擺了擺手,示意她去送人。
確定他不急著離開,齊墨幽才放心地送齊宗霖。
待人都走了之後,談氏也氣得轉身要走,誰知道還沒跨出廳門,一把長劍如閃電般迅速橫在她面前,嚇得她失聲尖叫,連退數步,守在廳外的一干下人想向前,卻又懾于衛崇盡的氣勢,不敢入內。
「你、你你……你到底要做什麼?」談氏不住往後退,可是鋒利的劍刃卻如影隨形,嚇得她腿軟摔跌在地。
陰霾的天空、昏暗的天色,在他臉上勾勒出晦暗不明的光痕。
他持劍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怕是齊二夫人貴人多忘事,忘了兩年前侯爺戰死消息傳來時發生過什麼事了。」
劍尖在地面上刮出刺耳而懾人的聲響,隱隱迸出火星,嚇得談氏面無血色。
「衛某是從戰場死人堆里走出來的,下手不會像墨幽那丫頭處處顧慮,要是惹惱我了 」
長劍在談氏面前挽出一圈劍花,削去了她鬢發間的絹花,嚇得她瞠圓雙眼,動也不敢動。
「那就難說了,齊二夫人。」
「你你……你又不是齊家人,你憑什麼插手侯府的事?你信不信我把你告上官府,告到御前!」許是驚嚇過頭,反倒教談氏迸出孤注一擲的狠厲。
「我不是齊家人,可是侯爺夫妻有恩于我,所以我不會對他倆留下的孩子坐視不管,哪怕我即將啟程前往西北,但我會留下眼線,只要你膽敢對兩個孩子下手,我保證,你會跟兩年前那些刺客的下場一樣。」
談氏想起兩年前,盡避沒有親眼目睹,但听管事鉅細靡遺地稟報,也教她嚇出一身冷汗,使她這兩年來什麼事都不敢做。
好不容易熬到柳氏死了,只要將大房兩個孩子抓在手心里,還怕柳氏的嫁妝拿不過來嗎……可偏偏殺出他這個程咬金!
「記住了,齊二夫人。」衛崇盡笑眯眼,用劍身輕輕拍著她的頰。
冰涼的金屬一觸上臉頰,談氏雙眼一翻,昏厥倒下。
「把人抬回去呀,還杵在那里做什麼?」他起身收劍,不耐地擺了擺手。
幾個婆子丫鬟這才趕緊跑進廳里,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談氏給抬了起來,像身後有什麼猛獸追趕似的跑了。
齊墨幽回來時瞧見的就是這一幕。
「衛家哥哥,你對我二嬸做了什麼?」她問。
「沒什麼,只是稍稍警告她罷了。」衛崇盡不甚在意地說著,一抬眼就見薛隱跟在她幾步外,不由微眯起眼。
這家伙就非得跟這麼近?
「衛家哥哥,你怎麼會去將我的曾叔祖給帶來?從南州到京城也要花上五、六天的時間。」他既是回京覆命,又怎可能半路上把人帶來,怎麼想都覺得時間上根本辦不到。
衛崇盡收回目光,撇了撇唇。「不是我帶來的,是夏燁替我辦的。」他不知道那家伙的腦袋里到底裝了什麼東西,竟能把事算得這般準,要不是兩人相識已久,他定會認為那家伙八成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妖怪。
「咦?」
「當初我去西北時就跟他說了,要他多關注侯府這頭,所以他一知道令堂的狀況,便猜到後頭大約會發生什麼事,早就差人去請齊老上京,免得影響我來不及回西北。」他那日到慶幽樓找夏燁,知道他的安排後,直道那家伙多智如妖,要是跟他作對,還能有好下場嗎?
還好,他是他兄弟,不怕。
齊墨幽訝然,沒想到原來夏燁竟是代替他關注自己,甚至提早做了準備,只為了不讓她遭人掣肘,繼而影響到衛家哥哥。
最終,她下了如此注解。「衛家哥哥和夏大人定是親如手足。」
「那當然。」不過功勞被那家伙搶了,他心里還是有點不痛快,再加上薛隱那家伙老是跟那麼緊,更教他不高興。
他在西北吃沙,那家伙卻能天天陪在齊墨幽身旁……該死的西戎,他得要盡快處理才成,否則天曉得這丫頭會不會被薛隱給拐了。
「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衛家哥哥為我做了這麼多。」她由衷感謝。
「這有什麼好謝的?」衛崇盡啐了聲。「這些都是我該做的,誰讓你是我妹子?」
「……妹子?」齊墨幽微詫道。
「你叫我一聲衛家哥哥,難不成是叫好玩的?」都叫他哥哥了,她不是妹子是什麼?
她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啊,是妹子啊……她何德何能有他這樣的兄長保護著,她應該要開心得飛上天,可是……她壓根不開心。
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會真是叫好玩的吧?」他沉著聲,不能忍受她這樣傷他的心,如果在她心里他的位置沒有比薛隱重要,他真的會翻臉。
「當然不是。」她忙搖著頭。
瞧她沒了往日的笑靨,衛崇盡哀了撫她的頭。「別擔心也不要怕,雖然我一會就前往西北,但我留了眼線在這兒,齊二夫人要是敢有任何動作,絕對要她往後都不能再招惹你。」
「衛家哥哥一會就要走了?」
「大概再一個時辰,我這次回京除了覆命,更是為了帶一隊暗衛前往西北。」因為他尋得證據平反了齊徹在外的流言,也將西北軍里的派系斗爭稟于皇上,所以皇上特地賞了他一隊暗衛,由他差遣。
靶覺上是對他極看重,可這看重的背後原因大夥心知肚明,否則皇上該做的應該是徹底肅清四皇子一派才是,而不是給他人、給他聖諭,統合各有異心的西北軍。
算了,不管怎樣,暫時達到目的就成了。
齊墨幽听完,忙從袖子里翻出一條長命繩。「衛家哥哥,我給你綁上,你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屆時我定會到城門口等你。」
衛崇盡貝起唇,伸出手任她綁著。「行,你可別忘了。」
她看著他手腕上還有她兩年前系上的長命繩,本要解下,卻被他拒絕了。
「就這樣,這可是我的幸運物。」
待她綁好,剛好燕奔來稟一眾人已在外頭候著。
「好了,我要走了,你可要乖乖地等我回來。」話落,他轉身就走。
齊墨幽一路送到大門外,他揮了揮手上馬離去,她卻久久轉不開眼。
三年後。
正逢大年初三,哪怕霜雪滿天,京城的大街小巷依舊人滿為患,不只是為了上街逛酒樓館子,更是因為戰亂多年的西北終于平定了——西戎被徹底擊潰,從此成了大涼的附屬國。
其中,最教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莫過于衛崇盡一夫當關,單騎夜襲,取下西戎主帥首級,從這一刻起,西北軍氣勢如虹,踏進西戎邊境,殺進西戎皇宮。
在此之前,兩軍戰況十分焦灼,也虧得衛崇盡能夠突破重圍,終于殺出一條血路,讓西北的百姓再也不受戰爭之苦。
今日正是大軍凱旋入京,有不少百姓爭先恐後堵在將領進宮的御街上,只為了一睹衛崇盡的風采。
「小姐,今日的人真多,底下的街道都被堵住了,一會凱旋回京的將領不知道進不進得來?」一家專賣姑娘家飾物香料的鋪子二樓,一名丫鬟打扮的姑娘倚著欄桿朝底下望。
正在和掌櫃的交談的另一名姑娘,看著帳本,眉眼不動地道︰「放心,一會知府衙役就來開道了。」
「小姐,過了這麼久了,不知道衛公子還記不記得小姐的模樣?」
那姑娘一頓,長睫微掀,一雙黑亮的眸噙滿落入凡間的星子,不過眨眼間,亮光遁隱,她淡淡地道︰「衛家哥哥眼楮好得很,哪會記不得。」
三年過去了,齊墨幽身形高姚,褪去幾分稚氣,肖母的細致面容噙著幾分肖父的英氣,一身湖水綠長衫襦裙搭了件狐帔,長發簡單挽起,沒有任何簪釵裝飾,光是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幅畫,端的是氣質,揣的是氣勢。
「小姐,帳都看得差不多了,咱們怎麼不下樓去瞧瞧衛公子的風采?」采瓶興致勃勃,恨不得能下樓感受滿京城百姓的激情。
「采瓶,你今兒個話真多,早知道就讓畫瓶陪我來就好。」她皴眉睨了眼。
她兩個大丫鬟明明就是一般大,采瓶卻不若畫瓶來得穩重,瞧見什麼新奇的就想湊熱鬧。
采瓶抿了抿嘴裝乖巧,來到她面前朝她欠了欠身。「奴婢錯了,回府找吳姑姑領罰。」
「找秦姑姑領罰。」
「……奴婢一會從二樓跳下,當是領罰了吧。」采瓶幽幽地道。
小姐身邊兩個姑姑都是先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嫁了府里管事後就當起了掌事姑姑,其中秦姑姑向來不留情面,罰起人來會讓人褪層皮的。
齊墨幽睨她一眼,強忍的笑意還是忍不住地嘴角流泄。「你就會耍嘴皮子,到一邊去,別吵我。」
「是。」采瓶樂呵呵地回到欄桿邊看熱鬧。
齊墨幽搖了搖頭,一會又專注在帳本上,和掌櫃的稍稍討論下個月下單的各式物件後便讓掌櫃的先離開。
案親戰死那年,母親雖然受不住打擊倒下,卻依舊強打起精神教導她打理手底下的嫁妝鋪子,然而因為外祖父就母親一個女兒,當初陪嫁的不只鋪子尚有莊子,林林總總有數十間鋪子,有的甚至遠到幾百里外的縣城,教當時年幼的她難以管理。
母親病逝後,舅舅怕鋪子掌櫃膽大欺主,所以從自家鋪子調了幾個管事過來,非但教她如何管理鋪子生意,還把幾家和柳家原有往來的鋪子交給他們管理。
這些年,對于作帳和管理她已經相當上手,懂得一手鞭一手糖地管束手底下數十個管事,擴大母親留下的嫁妝鋪子,尤其去年她還自個兒成立了商隊,南來北往地前往鄰國采買各式香料,由她親自操刀,經過上百次的試驗,終于讓她做出自己滿意的花露。
大涼人喜愛香料,不管是焚香還是薰香,達官貴人、世家貴女的生活都離不開香料,而花露是鄰國才有的汁狀香料,盡避大涼坊間早有人在做,但香味並不持久,她猜想定是做法不同,于是憑著對香料的了解,揣摩出一套制作花露的法子。
待她一試成,便讓手上的瓷器鋪子打造了樣式精致小巧的琉璃瓶,光是瓶身造價就要五十兩跑不掉,待里頭裝滿五錢重的花露,市價就要兩百兩。
掌櫃的曾擔憂這價格在京里怕是賣不動,畢竟就算最上等的沉香,一兩重也不過賣個百兩價罷了。
可她卻信心滿滿,先拿了幾瓶給近年與她有走動的震北大將軍府里的女眷,不過三天,她鋪子里的花露就被搶購一空。
于是她在郊外的窯場里隔了空間專門制作花露,且尋思變化,如今市面上的花露就有十數種,甚至焚香用的香片也有十種,舉凡是頭上抹的、身上搽的,她全都添加了花露,不管是胭脂水粉還是面脂發油,價格全都翻上數倍。
一年來,她光是靠花露就賺進了數萬兩,上繳的稅她也自動多上繳三成,好讓皇上有多的銀錢支援西北軍糧。
皇上龍心大悅,大筆一揮,賞了她一塊名為「香衙」的匾額。
她倒不在乎什麼匾額不匾額的,只是想替衛家哥哥盡一分力,因為她真的很怕他步上父親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