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孤城眼光閃爍,瞧她這模樣和以前見過的沒有不同,方才自己心里那些揣度疑心,恐怕都是多余的,至于繡袋不值什麼,倒是里頭的東西是他要呈給陛下的重要證據,給不得。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內力一點一滴的回來了,手指開始彎曲自如,這是體內的藥效已經過去,他屏氣,一個鯉魚打挺,身手俐落的起身。
步孤城的個子很高,兩人相對而立,溫寧寧只到他的下巴。
因著夜色昏黑,薄雲遮月,步孤城大部分的臉龐都掩映在半明半暗中,葉曼曼一時看不清他表情,只覺得他的目光異常鋒利,落在自己臉上,無端讓人產生一種被割傷的錯覺。
葉曼曼心里悚了下,這種感覺讓她不安,于是微微側頭避過步孤城的眼光,直到這會兒才真正覺得後怕起來,要是剛剛沒有那番裝瘋賣傻,自己被喀嚓掉的機率是百分之兩百啊……這人的心計……要是能出這道門,別說在街上踫見,打死她也不會說認識他,最穩妥的就是往後老死不相往來……
步孤城輕而易舉的取回他的麒麟葫蘆袋,用指頭挑開小扒,拿出里頭的物事,那是一只金石玉印,就在葉曼曼以為他不會把麒麟葫蘆袋還給她的時候,他又把袋子拋到她的手里,接著推開被從外頭緊緊卡死的木門,大步流星的離開。
等葉曼曼離開小黑屋,步孤城已經不知所蹤。
她也不甚在意,這時月上中天,雖是氣候最怡人的暮春時節,入了夜,露氣寒重,葉曼曼被寒風兜頭一吹,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擤擤鼻子,因為太過用力,小巧的鼻子被她擤得通紅,她也不以為意,辨了方向便往溫家而去。
其實她在舉步的時候是有那麼一瞬間想往葉家去的,只是念頭轉得快,踏出去的腳步硬是拐了個方向,往長信侯府走,她從今爾後不再是葉曼曼,而是溫寧寧了。
一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不遠處的百年老樹上輕盈如羽毛的躍下一個人,正是葉曼曼以為早已離開的步孤城。
他一落地,望著葉曼曼離去的方向,有些神色莫辨,忽地暗處閃出幾個人影,單膝跪地。「世子,屬下護衛不力,罪該萬死!」
「不是你們的錯,是對方太狡猾。」在這幾個隨身侍衛面前,步孤城收起臉上不該有的情緒,恢復他均王世子慣常的冷清模樣。
那幾個侍衛仍是躬身無語。
「人都撤干淨了?」
「是,無一遺漏。」領頭的配劍男子叫吳喬,他是步孤城的貼身親衛,雖然沉默寡言卻武藝高強,心思縝密行事沉穩,總是如影隨形的跟著步孤城辦差。這回他不慎中了鳳陽王門客妖道的軟筋散,雖然趁隙逃了出來,但主子是天,出了差錯,便是下人的責任。
又世子馭下賞罰嚴明,真要追究,護衛不力四個字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對步孤城而言,他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也不放心上,為達成目的,只求最有效的法子,並不在乎會有什麼影響和後果,因為他知道,想生存便不能感情用事,無父無母可以仰仗的他,憑什麼軟弱?
所以,除了自己,誰都不重要。
他不再多作糾結,躍上護衛帶來的駿馬回了王府,彷佛這一夜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插曲,風吹,便散去了。
溫寧寧一踏進府里的垂花門,本來只留著幾盞宮燈照明的廊下霎時宛如白晝,更多擎著孩童手臂粗的牛油火炬的僕役、丫頭、婆子涌了出來,四周明亮得連天上的月光都失色了。
她被炸了鍋的長信侯府後院的男男女女給團團包圍住,不由得懵了。
溫寧寧咽了好大一口口水,好大的陣仗!她剛剛有誤觸了什麼嗎?沒有吧?還是這些人早就在這里候著她了?
「小泵姑,你是上哪去了?也不吱一聲,害得我們好找啊!」搶先出聲的是二房的嫡長子溫左玉。
「小泵姑愛去哪就去哪,還得知會你,你算哪根蔥?」另一個反嗆回去,是次子溫右郎。
溫家二房小輩,出了名的愛拌嘴。
一個氣宇軒昂,渾身嚴謹,一個儒雅謙和,如沐春風,只是他們兄弟倆的聲音很快被鐵血鎮壓。
「我前腳出門,小泵姑後腳也跟著出去,我臨走之前是誰拍胸脯會好好盯著她的?」這是溫家大房雙胞胎之一的溫恭,是所有小輩的頭頭,說話也最有分量。
溫右郎趕緊撇清,「我只是去了趟茅房,回來就不見人了。」
他明明哄好她在一邊玩耍,並且保證他從茅房回來就帶她去吃炙羊肉的,哪里知道解放到一半听下人喊著小泵姑不見了,自己可是提著褲子就跑出來,連褲帶都來不及系,他也很著急好不好?
「就知道你這人不靠譜。」溫恭啐他。
你一言我一語讓溫寧寧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雖然大家看起來都有點上火,不過這溫家的傳承真好,男的俊女的俏,一眼望過去,心曠神怡,賞心悅目。
只是她本來打算先偷溜回自己院子,待做好心理準備再來面對溫家人,沒想到溫寧寧不是正常的孩子,突然失蹤了大半夜,加上長信侯府上上下下對她的疼寵,她一消失,哪能不驚動?哪能不雞飛狗跳?
「都給我閉嘴!」一道威嚴又帶清脆的嗓音像定心丸穩住眾人,一度鬧哄哄的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
走出人群中的是個生得極美的少婦,尤其一雙眸子,里面彷佛盛滿了澄清的春水,兩道長眉又帶著幾分英氣,隨意的站在那,卻神色懾人,氣勢非等閑,漂亮得驚心動魄,像朵鋒芒畢露的野玫瑰。
她便是長信侯夫人,拾曦郡主,閨名瞿曦,當今聖上為數不多兄弟中明和親王的嫡次女。
她的身後跟著二房媳婦蒙氏。
蒙氏香腮如雪,容色清明,如新月生暈,烏眉煙眸,顧盼之際,美目流盼,論嬌媚容貌,她和拾曦郡主的美貌不分上下,論起身家,她出身隆中門閥,身分差上拾曦郡主一截,也許是性子使然,在侯府內宅中,她知情識趣,是那種你需要她她就會在,不需要的時候,她也有她的去處,算是隨和好相處的人,因此和性子果決的郡主倒是十分互補,妯娌之間還算融洽。
「還不趕緊著人去知會侯爺、二爺,別讓他們滿街亂找人,告訴爺兒們大小姐已經回來了!」拾曦郡主吩咐道。
二房的僕役、小廝趕緊分頭去辦事了。
「大嫂、二嫂。」溫寧寧完全沒想到一進門就被人逮個正著,她分辨了下,認了人,怯怯的喚了聲。
郡主身邊都是溫寧寧的佷子,大房兩個崽,二房也兩個,至于遠在西南邊塞的三房,外放任職的四房、五房、六房,這些年不知是否還有增加人口……當年長信侯老夫人還在的時候,隨便就要席開十桌,也就是說陽盛陰衰的長信侯府,上下兩代人,除開溫寧寧是個姑娘家,滿滿當當都是帶把的男丁。
男丁啊,這是多少平民百姓求神拜佛、燒香許願,求都求不來的子嗣,讓人心酸的是,在長信侯府,男丁就跟雜草沒兩樣,半點不值錢。
由于長信侯老夫人生小囡囡的時候年歲已大,婦人生產本就是一腳踩在鬼門關,又未足月出生,生下的時候弱得像只小貓,老夫人也因此血崩,盡避老長信侯延請了不少太醫、名醫,還是纏綿病榻,幾年後仍是去了。
也因為這層關系,溫寧寧幾乎是現在的長信侯,也就是溫寧寧的大哥溫紫簫帶大的。
她到兩歲還不會說話,請太醫和不少名醫來看,皆說她先天不足,腦子發育不全,就算養大,智能也會比一般的人低下,也就是痴癥。
但溫紫簫一肩承擔,他昭告整個長信侯府的人,即便將來小妹嫁不出去,在家終老,長信侯府的子佷也必須將她奉若長輩的孝敬,違者逐出侯府。
也就是說,要是沒有拾曦郡主和她兄長們視如己出的照顧,溫寧寧早就夭折了,因此,溫寧寧對別人不怎麼親近,唯獨對大哥和大嫂倒是乖順听話得很。
這會兒她主動喊人是非常難得的,可落入拾曦郡主眼中的是小泵子跟泥地滾出來般一身狼狽,那額頭的紅腫青紫和身上破皮等大大小小傷口雖然已是家常便飯,可看著總是叫人心驚。
溫寧寧每每只要出門總少不了一身傷回來,小部分是她自己造成的,大部分是他人惡作劇,但她一個大活人,再怎麼讓丫頭婆子跟著,她想出去,誰也拿她沒轍。
她溫寧寧,溫家的小祖宗,今日這一身,要是讓府里的男人看到,又有得亂了。
拾曦郡主也承認,府中的男人都是妹控和小泵姑控,只要她有個什麼差池,就算天王老子也沒在怕的。
而這絕不是危言聳听。
大襄朝和歷史上崇文抑武的朝代不同,它文官受推崇,武官也不遑多讓,是難得文武並重的朝代。
這世上沒有永不褪色的世家,即使有,那一定是一輩輩的人殫精竭慮,未雨綢繆,苦心經營才能維系下來的成果。
長信侯府三代以下都是以軍功出身,文官混資歷,累積考績,以求升遷,武官不同,是實打實的拿命在拚搏,老侯爺的祖輩本是一介小民,後來從了軍,沾了先帝開國的功勛,謀得了一個子爵,從此開枝散葉。
到了老侯爺一代曾有十二個兄弟,不承想皆在與狄夷的平壤之戰中為國捐軀,獨留深受重傷的麼子老侯爺,雖說拜將封侯,但家族人才凋零,也幸好老夫人的肚皮爭氣,她和老侯爺一生共得七個孩子,如此一門忠烈,當今聖上對老侯爺敬上三分,長信侯溫紫簫兄弟又是得用重臣,因此朝中大臣沒有不知道皇帝對溫家這一家子,比其他世族勛貴多了幾分包容。
所以,無論溫家兩位大爺為了溫寧寧的事情拆了誰的門匾,打了誰家想調戲妹妹的不長眼紈褲,群臣就算上奏到皇帝跟前,他還會反過來斥責那位大臣教子無方。
「寧寧先跟著嫂子回天香閣,我讓知琴帶你去梳洗可好?」拾曦郡主對溫寧寧凡事有商有量,從不擅專。
知琴是她身邊的大侍女。
溫寧寧沒什麼意見的頷首。是該洗洗了,身上這麼髒,薰得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自古以來,公主、郡主之流就是驕縱傲慢,眼楮長在頭頂上的代名詞,可眼前這個嫂子身為一個郡主,能這麼和藹可親,不容易啊。
這時候的她還不知道溫寧寧對整個溫家而言是怎樣的存在,如果知道,就不會這麼想了。
因為溫家誰想在她面前擺款,都得先過溫紫簫那一關,又或者你想一文不名的被掃地出門,不然還是多掂量、掂量。
見她不說話,拾曦郡主內心暗忖,想是傷口疼得厲害才這麼好說話的吧?往常得跟她磨蹭個半天呢。
「弟妹,天都快亮了,寧寧也回來了,讓大家都散去吧。」拾曦郡主吩咐蒙氏。
「也是,我熬到這會兒,頭都暈了。」蒙氏揮揮手,讓下人們都退去,「左玉、右郎,派個人到前頭去等你大伯還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