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學生和家長,今天是學期最後一天,女先生們忙著整理教室和行李,準備回家度假,接下來兩個月,幼兒園里將會非常安靜。
背靠在樹干上,知書嘆口長到讓自己很憋的氣,世間如此之大,從沒想過會再遇見他。
還以為將軍就該駐守邊關,還以為錯過那段擦身即永別,沒想到……
是緣分?
搬到京城多年,她從不管外頭大小事,不理朝堂風聲,不听八卦,她卯足勁兒做一件事——把自己活出個人樣兒。
不管前世或今生,這都是她汲汲營營勤勉上進的理由。
前世她出身農家,家中卻沒有半畝田,窮一輩子、被鄙視一輩子,好不容易出社會,她一天兼三份工,別人往上爬,她偏要往上竄,一顆不服輸的心,讓她在三十五歲那年成為國際教育機構的副董事長。
為這份風光,她舍棄愛情,與婚姻無緣,穿著LV笑看市場大媽時的優越感,讓她吐盡怨氣。
沒想到,快樂一下子就結束——她死了,她穿越了。
來到這時代,她遇上陸潯封,有過三日緣分……僅僅三日,再多的……沒啦。
這些年她忙著應付大大小小狀況,蒙著頭咬牙一路往前沖,她沒有精力細看身邊風景,她能做的只有努力再努力。
就這樣一年一年再一年,她幾乎要忘記他了,誰知,重逢猝不及防到來。
人的記憶很奇怪,以為早已壞掉的機器,只能擺在一旁等待回收,沒想到電充飽,它竟再度開啟,過往的一幕幕被逼著重回到腦海。
說不清是失而復得的快樂,還是驚懼大于一切,只曉得心髒跳得亂七八糟,讓她明知麻煩將至,卻沒有一腳將麻煩踹出家門的帥氣。
她常認為,有本事的女人得學會玩弄生活,誰知想盡辦法讓自己有本事之後,她卻還總是被生活玩弄。
呼……懊惱地敲敲太陽穴,身為女強人,「周旋」這種事信手拈來,她從不對人疾言厲色,但她就是與人杠上,她踫過太多不理解或不贊同這套教育的人,卻從未起過爭執,她習慣循循善誘、舉例說服,但是今天……
因為陸潯封吧,他的出現終究教她亂了思緒、模糊掉節奏,這是相當糟糕的狀況,而這個無法掌控的狀況,勾出她的濃濃哀傷。
彎,坐在樹根上,她弓起膝蓋,把頭埋進去。
哀傷啊,讓她有喘不過氣的窒息感。
不是沒有告訴自己,現在她需要的是充實的生活,而不是牽腸掛肚的感情。
她一再把「拋卻」、「丟棄」、「失憶」這類辭匯抓進腦袋瓜里,逼迫它不要再度想起,但那張曾令人魂縈夢系的臉龐違反了她的意志力。
「娘。」維維牽著妹妹走到知書跟前,憂心忡忡望著她,擰成團的眉心,讓他看起來像個大孩子。
「娘累嗎?思思給娘垂肩。」思思肉肉的小拳頭,輕捶她肩頭。
維維、思思是她的孩子,龍鳳胎,三歲多了,長得漂亮可愛,是她捧在掌心、千金不換的寶貝。
他們七個月能認字卡,九個月時大人指著天空說︰「太——」他們會接「陽」,一歲兩個月能接背九九乘法和〈琵琶行〉、〈長恨歌〉,一歲十一個月認得三百多個字,閱讀完人生的第一本書。
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天才,但她很清楚,並不是,前世她教出過無數個這樣的「天才」,用她的潛能開發法。
「沒事,娘只是有點小傷心。」她從不用貓貓、狗狗、愛愛……等疊字詞與孩子說話,她習慣拿他們當大人,事事說清楚。
「傷心嗎?吃點蛋糕會好一點。」思思道。她是女孩,圓圓的臉、深深的酒窩,甜得像糖,喜歡黏人、愛撒嬌,天生的小鮑主。
「運動更好。」維維是男孩,不愛說話愛皺眉,不曉得在思考什麼人生大事,但他性子沉穩,從小到大不曾哭鬧,面對妹妹的哭鬧,他只會滿臉無奈,好像在懷疑天底下怎會有這種情緒性的低等生物。
知書一手摟過一個,柔聲道︰「沒事,媽媽只要試著喜歡上它們就好。」
「喜歡傷心嗎?」思思問。「沒人會喜歡傷心的,娘說錯了?」
「沒說錯,反正我喜歡的東西都會離開我。」所以只要夠喜歡,傷心就會自動Go away。
她用自我解嘲的口氣說著,臉上笑容揚起,卻讓聞者心酸不已。
「我不。」意思是娘喜歡他,他不會離開。維維輕聲說,表現得雲淡風輕。
「我也不。」捧起娘的臉,送上熱吻一個,思思的表達,熱情度百分百。
「真的嗎?說到要做到哦。」知書笑著,伸出小指。
「說話算話。」維維、思思把小指頭勾上娘的。
知書揉揉兩人頭發。「你們快回家,湘姨說今兒個要給你們做布丁。」
「布丁,好欸,我最喜歡了。」思思跳起來,拉起知書,想把她從「傷心」里帶出來。「娘一起。」
「娘還有事要忙,你們先回去。」
思思噘嘴看向哥哥,她不想把娘留下,但早慧的維維搖頭,大人解決困難的方式和小孩不同,他們不能插手,他再抱一下娘親後,牽起妹妹往後走。
小小的背影走遠了,知書還是不想動,因為心太重、腳步太沉。她仰頭看向樹稍,枝頭上掛著一顆顆青澀的小桃子,光看就牙酸,剛搬來那年,湘兒幫她敲下不少,那時孕吐得厲害,非得吃它才能舒坦,啃得都倒牙了還不肯歇嘴。
那時她想啊,怎就戀上自虐了,心酸不夠、連腸胃也得一並酸著?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時過境遷,風雨催折,海棠如何依舊?那麼多年了啊……
「不必試著喜歡,壓著壓著就會好轉。」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一震,知書猛然轉頭,他……回來了?
對,陸潯封折返,不在預期或計劃中的行動,這與他的習性不符合,但他做了,然後……然後因為她說「反正我喜歡的東西都會離開我」而心酸。
知書呆呆看他,一瞬不瞬。
再見初戀情人,你會做什麼?
提早一個月知道,她會去塑身;提早一天知道,她會去買套漂亮的衣裳再做做頭發指甲;提早一個鐘頭,她會洗香香,畫上完美的妝。
但是,他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除心跳亂序,她什麼都做不了。
他走到她跟前,也是一瞬不瞬,只有相處三天的人、不會有什麼默契的,但他們有!他想試著講幾句話來解套她僵硬表情,但說話不是他的強項。
她也覺得該做點事來解除尷尬,至少得擺出態度,讓他明白,離開,她並沒有過得不好。
因為驕傲?
驕傲這東西擺在男人身上還算值錢,至少能在前途上虛張聲勢、糊弄對手,但在女人身上恰恰相反,聰明女人更懂得用柔弱讓男人折腰。
但她無法改變自己的驕傲,那是打出生時就烙在她靈魂上的東西,于是她落落大方問︰「怎會參加座談會?你有小孩想要入學?」
這是個公式化的安全話題,她很滿意自己找到了。
「是,可惜沒名額,能幫我安插嗎?」
他有兒子了?心被木杵狠撞一下,還以他這輩子都不會……在微微皺過眉頭後,她拉起笑靨,假裝不在意,假裝胸口那點「傷心」真的被自己喜歡了。
「如果是你的孩子……當然能,咱們是什麼關系啊!」她彎起眉,歪著頭看他,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搭在臉上,打死不讓它們失蹤。
眉彎彎的,眼楮彎彎的,彎的弧度很漂亮,但他知道,笑意未達眼底,他知道她在假裝,卻沒揭她的底。因為連傷心都要逼迫自己喜歡的女人,他怎舍得讓她窘迫?
只是不論是不是假裝,她的眼楮還是好圓好亮,還是多看幾眼就會讓人感到滿滿的幸福感,讓他胸口處靜止的某個區域出現動靜。
「我們是什麼關系?」他追著她的話問。
不想讓她窘迫的,她還是窘迫了,這問法根本是把天底下的窘迫全給網羅過來了。
輕愣後,她回答︰「還用問,自然是朋友關系。身為幼兒園東家,我有特權的,若你的孩子真想進來,提早說一聲,我讓先生們多備一份教材。」
朋友關系……黯然在臉上現形,他悶聲道︰「不是我兒子,是潯嘉的。」
「潯嘉?那小子才幾歲就當爹了?」知書吃驚。
「他和你一樣大,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他很失望,雖然她被孩子心疼的畫面很溫馨,但……她已為人母。果真是個說話算話的女子,她說離開後會活得精彩、活得令人艷羨,她做到了。
「潯嘉參加科考沒?」
那是陸老夫人心心念念的事,陸老夫人很重視兒子的教養,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她硬是用一雙手養出文武雙全的陸家兄弟,可見其性格多麼韌性堅強。
「他是今科進士,在京城謀了個七品縣令。」
他認為潯嘉到地方上任官能成長得更快,但母親希望他留下,身為威武侯,旁的不敢說,這點基礎人脈還是有的。
「你母親肯定很驕傲。」想起那個護母愛母、有嚴重戀母情結的小男孩,知書抿了抿唇。
「是,這些年你過得很不錯?」
她聳聳肩,指指四周。「勉強算得上成功人士,當然,比不上你。」
她又不是男人,不能扛槍桿子上戰場……「何必和我比。」
「對啊,比不了,你可是堂堂大將軍。」本就不在同一個水平上,拿來做比較很傷自己。
「你在嘲諷我?」
「不對,是真心贊美,別把人往壞里想。」她擠擠鼻子,笑得張揚,這一笑……知書突然發現,其實和前任重逢,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他答道︰「你很能干。」
「你在嘲諷我?」她用他的話回敬,但接下來道︰「不過無所謂,我不愁吃穿,還被高門貴戶的夫人們吹捧,能混成這樣,我都忍不住為自己喝采。」
說著,她朝他眨眨眼,她的輕松帶動他的愜意,好像幾句對談,他們已抹除陌生、回到過去。
不過是真的應該喝采,他以為知書會靠著那點銀兩,在鄉下尋個地方生活。
想起那對可愛的孩子,他不想問,卻還是忍不住問︰「成親了?」
表情凝滯一瞬,她迅速回答︰「當然。」
「你的夫婿……」
截下他的話,她飛快回答︰「他很厲害的,是今年的傳臚。」
「盧華辛?」他早該想到的。
「嗯,方才是他領你們過去看教具。」
教具賣得挺貴,隨便一組立方體拼圖都要價十兩銀子,更別說蒙特梭利教具、福祿貝爾恩物,但再貴都不乏錢多的家長搶,誰教「不讓孩子輸在起跑點」是天底下父母的共同希望。
亞繼常說︰哪是教具室,可以改名聚寶盆。
「他確實有幾分本事。」本事到……秦寧想把他招攬到旗下。
「本事?你指的是斂財?」說完她忍不住捧月復,誰想得到當年初見,他窮得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見她提起盧華辛時的輕松自在,所以他們……感情甚篤?「他對你很好?」
她鄭重搖頭。「我從不期待別人對我好,我更樂意學著對自己好。」
「我以為女子都期待得到丈夫善待,一世相伴。」
「我又不傻,怎能把期待放在別人身上?至于陪伴嘛,沒有光的時候,連影子都會離開,誰能陪誰一輩子?女人得自己立起來。」
「我能把你的話理解為——在盧華辛身邊,你並不快樂?」
快樂?知道控制「快樂」的物質是什麼?是腦內啡、血清素、多巴胺,當它們大量分泌,人就會感到快樂,所以吸食嗎啡容易上癮且戒除困難。
盧華辛又不是她的腦內啡、血清素或多巴胺,沒有義務為她提供快樂。
但這回答不恰當,于是她說︰「他給我很大的支持鼓勵和幫助,沒有他,我無法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是令人放心的話,他該為她欣慰,只是……他無法,醋汁在侵蝕他的五腑六髒,讓他和當年心酸還喜食酸桃的知書一樣,懷疑自己怎會戀上自虐。
「下回來家里吃飯,你們聊聊,會發現華辛厲害的不僅僅是斂財。」這是老王賣瓜了,但她深信華辛前途無量,他們若能處在一塊兒,是互助互利。
他想大方應允,卻小氣得連頭都無法點,陸潯封垂眉,讓她感覺自己失言,氣氛頓時詭譎。
就說吧,與前任相見,並非分分秒秒都令人期待。
「我以為你駐守邊關。」干巴巴地,她終于擠出一句。
「你不想見到我?」他問。
這兩句話能接得上?他是怎麼推論出兩者之間的關聯性?
「你誤會了,我只想知道,這情況是不是代表邊關無戰事、四海昇平?」
她的解釋讓陸潯封稍稍輕松,所以她並不討厭看見他?「上個月剛回來,未來幾年確實沒什麼戰爭可打。」
「你會一直待在京城?」
「皇上讓我留任兵部。」奪嫡之爭日趨嚴重,兄弟間你踩我、我踢你,時不時發生一些找不到證據的意外,皇上惱怒,命他組織隱衛,供皇上驅使。
「真好,陸老夫人肯定很高興,她身子還好嗎?」
陸潯封抬眉,她說真好……是不是代表「能時常看見陸潯封,真好」?這個解釋讓他又添入些許快樂。
「這幾年養得不錯,精神還可以。」只是太醫說不樂觀,他說母親早年熬得太過,怕是年壽不永。
「那就好,兒子都在身邊,沒了煩心事兒,只等著含飴弄孫便是。」
「母親很疼桓兒,你確定他能入學?」
「當然,我可是東家。」
說到「東家」二字時,她傲驕地朝他揚揚眉,調皮模樣不像十九歲婦人,反倒像……那年哭著想回家的小泵娘。
「我回去把這事兒說說,母親和弟妹肯定高興。之前她們為此事到處托人說項,但答案都是名額已滿。」
「不是矯情,是真的無法,我最近常考慮是不是要擴大規模。」說項的人越來越多,背景一個比一個高,高到她都快扛不住了。
「為什麼不?土地難尋?」京城地少人多,想辦大型幼兒園確實有困難,不過有他在,這點事算不上難。
「土地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女先生難找,會認字的姑娘多半是名門千金,哪肯拋頭露面,所以要從頭慢慢教,教認字、教知識、教她們教育的基本理論,眼下著實沒有余力增班。」
一個女先生的培訓得數年功夫,幸好她運氣奇佳,當時京城有幾名罪臣犯事,家眷遭發賣,她從里面挑選了十數人,才有了幼兒園的雛形。
「需要我幫忙,盡避說。」
這麼慷慨?未求上門就自動幫忙?不過……確實啊,他確實對她很慷慨。
望向陸潯封,他的眼楮一樣深邃,雙眉一樣濃密,鼻子一樣筆挺,五官與她的記憶重疊,他仍然是那個矛盾物種——分明是冷冰冰的酷哥一枚,卻總在不經意間表現出暖男那面。
只不過……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同,是眼角的風霜?是眉心川字書成的抑郁?現在的他,看起來很不快樂。
當年的意氣風發不再,他內斂沉穩得讓人既安全又心疼。
見她久久不語,他又道︰「我是認真的,不是客套。」
「謝謝你的認真,如果有需要,一定請你幫忙。」
「雖然把期待放在別人身上很傻,但能背靠大樹遮蔭也挺好。」他指指自己這棵大樹。
「我知道,終歸……交情不同啊,我們可是‘老’朋友。」她強調老字。
他們之間確實不同!目色轉濃,帶上幾分篤定,他道︰「什麼時候有空,我接你去見我恩師,好嗎?」
他的恩師……關她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