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酒、一桌菜,秦寧坐在「百味居」樓上,盯著對面的「琛寶童書屋」。
不久前,姚知書走進去。
他滿心混亂,因為他作夢了,過去幾年經常出現的、一模一樣的夢境。
誰不作夢?什麼夢能讓堂堂寧王爺混亂?
有關姚知書的夢。
他夢見她裹著一身素白衣裳,她病了,病得非常嚴重,淒慘落魄的她_在街頭,但即使生病她還是那樣的美麗,讓他一眼就驚心動魄,但她失去求生意志,她一心盼死。
夢中的他問她,「活著不好嗎?」
她沒回答,只留下一個微笑,然後死了,他為她建墳立塚,他告訴她,「下輩子,努力活著吧!」
這個夢好奇怪,他想要什麼女人不行?多少女子想嫁他為妻,可偏偏一個將死的女人盤踞心底、深移不去,他不想解釋為一見鐘情,只是……他夢見七、八十歲的自己站在她墳前,輕問一句,「你的下輩子,會不會有我?」
因為這個奇怪的夢,他命人徹姚知書。
她搬到京城四年,有一對龍鳳胎兒女,身邊還有姚亞初、姚亞繼、姚亞琛三個佷兒,她很有本事,不但開了間幼兒園,且在短短幾年內讓京城權貴官家富戶都曉得其存在。
這兩年中,她又陸續開了「初見點心鋪」、「承繼教具坊」、「琛寶童書屋」,很明顯,這三間鋪子是為佷兒開的,許是憂心他們仕途上不順利,日後可以退而求其次。
身為姑母,她為佷兒們可謂盡心盡力了。
她很少參加高門大戶的遨宴,但為教學上的需要經常開座談會,將她對教育的看法傳達給每位家長。「育才」在京城立足的時間並不長,但能這麼快被接受,她的努力佔了很大因素。
這樣一個女子,是誰都會感到敬佩,因多數男人都無法做得比她更好。
她性子開朗、為人圓融,從不與人結怨,但想在京城這塊地盤上立足,總會踫上幾根硬骨頭,尤其是她那套奇怪到讓人難以理解的教學方式以及貴得嚇人的束脩,惹怒多少為學子啟蒙的師父。
讀書人做法斯文,自然不會用下毒這種惡招,可擺平不了心頭妒忌怎麼辦?
曾有先生領著學生上門挑釁,怒道她的教法不傳統,實屬妖言惑眾,然後讓自家五、六歲的孩子當場背三字經。
她沒生氣,耐心地听孩子背完後,問︰「誰曉得人之初、性本善是什麼意思?」
對方孩子說不出來,他們都篤信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然後她讓自己的學生說了,不只說出其道理,還能講出一篇篇故事,听得圍觀者津津有味,連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說「原來讀書這麼有意思吶,我得回家攢錢給孫子上學」。
由此可以知道,她性子雖圓融,卻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
如果……他欺負上了呢?想起她張牙舞爪的模樣,他莫名地開心。
陸潯封和秦璋推門進來,不需人招呼,他們自顧自坐下,拿起杯子就喝、舉箸就吃。離那些並肩作戰、幾天沒得吃喝的日子,已經久遠,可直到現在他們仍然不會浪費半點食物,許是饑餓的記憶在他們心底太過深刻。
陸潯封和秦璋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
他們郤在兵部辦差,而秦寧直到現在還在當閑散王爺,朝事半點不沾手。
好兄弟們都曉得,一個有志男人啥都不能做,有多憋屈啊。
就是太憋屈了,秦寧只能卯足勁兒與民爭利。起初,他真沒想過往錢簍子里鑽的,是陸潯封問︰「控制國家興衰的是什麼?」
秦璋毫不猶豫回答︰「兵力。」
秦寧回答︰「政治清明。」
陸潯封似笑非笑、緩慢搖頭,低聲道︰「糧食。」
陸潯封不愛說話的,但短短兩個字就像當頭棒喝,一下子打醒秦寧。
可不是嗎?民以食為天,百姓沒得吃就得造反,官兵沒得吃就無法打仗,從來戰爭燒的都是糧草。
從那之後,他開始做糧食生意、茶葉生意,直到今日,他已能控制秦朝三成米糧,日後要是有個水澇旱災……恐怕皇帝都得求到他頭上。
為感激陸潯封那兩個字,他每年提撥兩成利潤給陸潯封。
陸潯封收下,在暗處沒少幫忙,若非如此他再有錢也甭想插手銅鐵、兵器生意。
「找我們來做什麼?」秦璋放下筷子、擦擦嘴巴。
「英雄救美。」秦寧笑道。
他知道很無聊,又不是小少年,追求女子還要好朋友壯膽,但他就是這麼做了,誰讓他們有過命交情。
「救什麼美?」秦璋剛問完,就听見樓下一陣吵雜聲。
陸潯封從窗戶望出去,看見一名男子揪著童書屋趙掌櫃的衣襟往外扯,非要把事情鬧大。
下一刻,知書匆匆忙忙地從鋪子里跑出來。
陸潯封一見,半聲招呼沒打,丟下杯子,連門也不出,直接從窗子往下跳。
秦寧怔住,他這是……搶著當英雄去了?莫非陸潯封也對姚娘子上心?是了,座談會那日不愛說話的陸潯封不停說話,變了個人似的。
不行,兄弟之間什麼都可以不分,唯獨女人得分個清楚明白,他把錢袋子丟給秦璋,快速走到窗邊,呃……不行,太高,跳不了。
有點孬,但秦寧只能沖出廂房,往樓下跑去。
秦璋看著莫名消失的兩人,聳聳肩,打開荷包,狂歡吹起口哨,哇……厲害,隨手就是幾千兩,皇叔不是普通富裕啊!
想想窮得口袋叮當響的自己,他懷疑是不是該學學皇兄皇弟,專挑肥差做,把苦活累活推給別人,那麼很快他也能嘗嘗富得流油的感覺。
這一刻他正樂著,但下一刻他無奈吐氣,拍拍自己的熊腦袋,哪那麼容易啊,他是最不受父皇待見的,他只有辛苦勤勉的分,沒有吃香喝辣的命,唉……他容易嗎!
「……什麼人魚公主,根本是妖言惑眾,天底下哪有人魚?拿這種東西來教孩子,會把孩子給教壞,各位叔嬸姨婆說說,這種人是不是應該送官?」
男人拿著一本人魚公主外地上一慣,扯起趙管事衣襟,把矮小的趙管事拉得雙腳離地,他往「百味居」瞥去,等著王爺快點過來。
「放開趙掌櫃,我才是東家,要抓人得抓我。」
男人目光微閃,他哪敢踫姚娘子半根汗毛,要真踫上,回去至少有二十杖等著。
「我不打女人,可道理得辯明,今兒個非得到大人跟前說道說道。」吳景很清楚,民不與官斗,只要提到官府,誰都要低頭。
誰知陸潯封來得更快,他從窗里一躍而下,手臂一格一擋就將趙掌櫃給救下。
他不說廢話的,只寒聲道︰「走開。」
他認出來了,吳景是秦寧的人,這就是秦寧所謂的英雄救美?他不懂,秦寧怎就非得和知書杠上?
陸潯封將知書拉到身後護著。
知書仰頭,他寬寬的背像一堵牆,帶給人十足的安全感,好像往他身後一站,便是十級地震也有他給撐著,這感覺……真好。
只是,哪能啊,她很清楚,這世間靠山靠海都不如靠自己來得實在。
走開?事兒沒辦成,他哪里敢走。
吳景咬牙道︰「不行,朝廷禁止百姓散播謠言,這書會讓孩子打心底相信謠言……」
趙管事被陸潯封救下,知書再沒了顧忌。
「謠言?大爺想興文字獄嗎?要不要再進去滿鋪子挑挑,看有沒有哪個字、哪個故事犯了朝廷忌諱?一次處理干淨,免得往後天天來,擾了我們做生意。」
他沒打算鬧這麼大啊,文字獄?好大頂帽子,他脖子不夠硬,戴不起。
她從陸潯封身後走出來,問︰「莫非,你想訛錢?」
沒發現陸潯封猛給自己使眼色,讓他見好就收,吳景太緊張了,看著周圍的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慌亂中竟胡里胡涂蹦出一句。「爺是缺錢的樣兒嗎?你別看不起大爺。」
「既然不是缺錢.那就是想伸張正義?」
吳景正想不到怎麼回答,知書竟遞來橄欖枝,他當然要接下。「沒錯,爺就是想伸張正義。」
「既然如此,我便來與大爺論論。你說人魚公主是謠言,為啥是謠言?」
「又沒有人見過人魚,自然是謠言。」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問。
陸潯封听到這里,心知吳景跌進陷阱了,很快就會輸得慘不忍睹,抿唇一笑,輕扶知書細腰,他將她帶到自己身旁,與她並肩而立。
他樂意看她出風頭。
「沒見過的就是謠言?請問在場的叔嬸兄姊,有幾個人親眼見過神鬼?」
當然……沒見過,鬼神這事兒,听過的人多,見過的人少,眾人紛紛搖頭。
「沒見過啊,所以神是謠言、鬼是謠言,所以祭祀神鬼是不必要的行為?」
她這一問,吳景冷汗涔涔,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這時秦寧也到了,眼看局面無法挽回,他只能待在人群里。他看著與知書並肩的陸潯封,兩人說不出的登對。
他沒猜錯,陸潯封也對姚娘子上心了?那……要放手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不能為衣服放棄手足,但胸口酸酸漲漲的,他有說不出的難受。
「你可讀過《山海經‧海內南經》,里頭記載︰氐國人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山海經‧北次三經》說︰又東北二百里,曰龍侯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魚,其狀如篩魚,四足,其音如嬰兒。在古書當中,對于人魚的記載很多,不能因為沒見過就認定它不存在,對吧?」
這話一出,吳景還有什麼話可說,只見百姓耳語紛紛,他赤紅了臉,看見王爺背身離去,他只好一拱手,低頭道︰「是在下淺薄了。」
吳景轉身便走,風波結束,人潮跟著散開。
陸潯封轉身望向知書,目不轉楮。
「干麼這樣看人?」
「你美。」
他的話簡短到讓人抓狂,可偏是這麼簡短的話逼出她一臉緋紅。
陸潯封一笑,拉起她的手往「知味樓」走去。
「你做什麼?」知書沒弄明白。
他說︰「你瘦。」
「我我的,關你什麼事?」她甩開他的手。
他停下腳步,迎上她的目光,片刻後他道︰「我看不得。」
這、這個前任……講這麼撩人的話,是想求復合?
只是哪能啊?他們之間隔著一座山、一條河,一道任誰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京城三杰Chapter8
河流旁,數名士兵拿著衣服搓搓洗洗,別人手邊都是三、兩件,但陸潯封手邊有一堆,因為是三人份的。
秦寧坐在一旁欣賞著青青草原,一面吟著詩詞,雖然臉黑、手腳全黑了,少了那麼幾分儒雅斯文,但在這群目不識丁的粗魯漢子眼底,會吟詩作詞的就是天人了。
于是一群人圍在他身邊,听他講歷史典故,听得如痴如醉。
秦璋比較有良心,他坐在陸潯封身邊,討好道︰「晚上,我的雞腿讓給你?」
陸潯封︰「……」
「別這樣,我這不是沒辦法嗎?衣服洗不成還老弄破,將軍都罵我好幾次了。」
陸潯封︰「……」
咬牙暴青筋,他是來當兵掙前程,不是來當保姆的。
「你別不甘願,這天底下就沒個公平可言,你看,我父皇生那麼多兒子,干麼非選我上場,不就因為我長得丑,丑哪是罪過?可我就得挨著對吧。
「你是倒楣了些,沒事和我們分在同一小隊,每回將軍罵完我和皇叔也不會饒過你,咱們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們不好,你也得不了好。」
陸潯封︰「……」
他知道他們的身分了,也明白戚將軍發不出的火氣是為哪樁,真搞不懂啊,那麼尊貴的兩尊神,干麼不乖乖蹲在廟里,卻跑來跟凡夫俗子搶飯吃。
「你那麼能干,幫我們多做點事,免得我們老犯錯,牽連到你頭上,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兒嗎?」
陸潯封︰「……」
原來丑不是罪過,能干才是。
「秦璋、秦寧,你們在做什麼?」熟悉的吼叫聲出現。
秦寧是來不及了,秦薄忙拿起衣服放進河水中搓,只不過……才搓兩下,衣服又破了,他苦著臉,迎接下一波吼叫。
「連洗衣都不會,你們是豬嗎……」
只見秦寧不疾不徐地走到戚輝跟前,溫文笑開,他的膽子隨著入營時間越長也越來越肥。
「唯有知人善任方能人盡其才,分工是營里最重要的事,屬下不善洗衣作飯,由陸潯封代勞有什麼不對?他從小生長在鄉間,這些事駕輕就熟。」
不對!當然不對!他是來學打仗砍人的,不是來學做飯洗衣。
陸潯封想反駁,但秦寧更快說道︰「我自小勤習兵法,該做的不是操練,而是布兵列陣、沙盤推演,將軍卻讓我洗衣、砍稻草,這豈不是一種人才浪費?
「皇兄讓我過來,是為著歷練而非當奴才,將軍要不要考慮一下對我的磨練方式是否合理?」
口氣斯文、內容有條有理,臉上連半點火氣都不帶,這樣的說話方法缺少震撼力,但習慣吼叫的戚將軍竟然被鎮住,他問︰「你會兵法布陣?」
「將軍何不試試?」
「我來。」
秦寧朝秦璋、陸潯封揚揚眉,得意地朝將軍營帳走去。
秦璋連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皇叔,你也把我撈出去吧?」
可他沒有半點同情心,冷言冷語道︰「親爹造的孽,你就受著吧。」
看著遠去的兩人,秦璋垂頭喪氣,把衣服丟回給陸潯封。
陸潯封抬頭、怒目相望,罵人的話尚未出口,只見正在火大的秦璋恨恨踢開石頭,怒道︰「誰讓我是皇帝的兒子,你就受著吧!」
一人鎮一人是嗎?
陸潯封深深吸氣,拿起衣服狠狠蹂躪,他在心底對天發誓,倘若哪天功成名就,絕不用「位高權重」去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