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蘭目光冷,媛希眼神狠戾,屋里出現幾分寒涼。
「你有話想對我說?」夏媛希開門見山地道。
晴蘭點頭輕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會被記錄在冊,天底下沒有船過水無痕這種事,種因必會得果,公平是人世間最基本的規則。」
大紅衣袖一揮,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會受盡寵愛、一世尊榮,夏晴蘭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不會掉進水潭卻連大夫都請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會夏媛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夏晴蘭卻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不會夏媛希在與貴女周旋同時,夏晴蘭卻要和一群粗暴無知的村女打架……」
她說得越多,晴蘭越心驚,心底猜測終于落實了答案。
所以……不會錯了,她們確實互換靈魂,夏媛希成為夏晴蘭,而夏晴蘭成為夏媛希,她害怕王嬤嬤認出自己,害怕夏晴蘭回到侯府、真相揭穿,于是對王嬤嬤下毒手。
不會錯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對自己不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她害怕自己!
但……太可怕也太可惡,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嬤嬤呢?是王嬤嬤省吃儉用把她養大的呀,沒有王嬤嬤,她無法平平安安活到八歲,她怎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晴蘭從沒想過再回侯府,沒打算重新當回夏媛希,更不打算與夏媛希為敵,但王嬤嬤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線。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說夠了,晴蘭才道︰「身為侯府嫡女,我不憤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該是我這個‘夏晴蘭’才對,不是?」
這句話,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剛剛說了什麼?她過度激動,忘記自己已經是夏媛希,忘記滿腔怨恨是夏晴蘭才會有的情緒。所以夏晴蘭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誰?
晴蘭不等她反應過來,又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為惡者必有惡報,王嬤嬤本該長命百卻被自己養大的孤女奪去性命,她必會在黃泉路上等你。」
晴蘭深信報應,倘若不是報應,她怎麼會回來?倘若不是報應,前世周勤的最大助手怎會因緣巧合嫁給他的死對頭?若不是報應又怎能讓她有機會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過?
晴蘭若有似無的笑,讓夏媛希興起一陣陣惡寒。
爆竹聲起,一句「新郎來了」,婦人們再度涌入房里。
熬人笑著勾起晴蘭手臂道︰「本想讓你們多聊幾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後小姊妹想敘舊情,只能到夫家說話去啦。」
她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嘻鬧,不久夏媛希被眾人簇擁著離開。
夫人姑娘們全走光了,連僕婦也不留下半個,全跑到前頭看熱鬧。
晴蘭淺笑,果然不行吶,更換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沒有做生意本領,連後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樣院子里都該留人把守才對。
也好,這樣更方便她行事。
晴蘭讓白芯、丹雲守在院前,熟門熟路地走進小花房,從里頭尋出鏟子。
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叢下,看準方位落鏟,沒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個小木盒。
拍開泥土、打開木盒,里面有一串三十六顆小木珠串成的手釧,不珍貴、不值錢,上頭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經她覺得它燙手,返家後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終也沒把它給挖出來。沒想它還有機會重見天日,用帕子撫開上頭的灰塵,晴蘭細心地將它收進荷包里。
她告訴自己,再走一遭,必將不同。
因為,她學會了珍惜,凡對她真心實意的,她都想珍惜。
晴蘭不知遒在承恩侯府時賀巽表現的得不得體,但現在的他……不得體極了。
回府後,賀巽搬來幾壇烈酒,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灌得爛醉。
這個舉動根本是在向眾人宣告——本人對夏媛希情深意重,情愛不變。
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沒法兒活了,幸好晴蘭心理素質好,否則早該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滿腔委屈、人盡皆知。
下人來稟告,身為妻子,晴蘭不得不放下帳本前往書房。
房門口三個男人無頭蒼蠅似的來回走著,見晴蘭走近,連忙迎上前。
看見她,賀洵松了口大氣,好像有了主心骨,盡避他並不認同這個說法。
晴蘭臉大,直接把賀洵這號表情解釋為「信任依賴」,就說她很厲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讓每次見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給依賴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從沒這樣過。」賀洵憂心道。
從來沒有過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對他影響這麼大?不知道夏晴蘭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會不會帶給他相同的影響?
「別擔心,我進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個黑影飛身擋在身前,晴蘭抬眉,對上白叔方賊兮兮的眼,他長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糧鋪一樣。
白叔方彎腰,在她耳邊出主意,「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就會不同。」
他的話惹出黑敘兩顆大白眼,「你有種,等老大醒來,當著老大的面說。」
白叔方模模鼻子別開頭,假裝這話不是出自他的嘴……對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沒種。
晴蘭被逗得笑彎雙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麗,更不知道憋著淒苦卻刻意燦爛的笑靨會讓人胸口微酸。
于是連心髒和茅坑石頭一樣硬的黑敘,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說︰「其實這個建議可以慎重考慮。」
賀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麼樣的事實,但他說︰「大哥不好過。」
「是啊,真的不好過呢。」心愛女子琵琶別抱,是人都會難過的。
「你得對大哥再好些,他才會明白你。」賀洵又道。
明白什麼?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歡?這話說得真傻。
都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讀過那麼多話本,每本都讀得通透,再明白不過,愛情不是誰對誰更好,就能夠勝出的。
但她還是認真點頭、認真附議,認真地當個好嫂子,「阿洵說得是。」
她的認真引發黑子、白子的贊美,這麼好的女人……舉世無雙了呀,老大就不該死心眼的。
書房很大,架子上滿滿的全是書,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中的。
晴蘭確定它們對他有助益,因為那些書翻了又翻,翻得很舊、翻得月兌了頁,仍然擺在書案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範圍。
他的書房分成兩部分,前面是讀書辦事的地方,後面安著一張床,她不確定床是在與她成親後才安上的,還是原本就有——成親之後他一直睡在書房里。
他是個意志力堅定的男人,她猜,如無意外的話,他會一路睡在這里,拒絕不想要的妻子,拒絕夏家給的羞辱。
當這種男人的妻子很慘,但她別無選擇,幸好她固執不服輸,幸好她不輕易放棄,幸好……最終他們會在一起的,對吧?
如今他不再氣惱她,他們又回到過去的關系,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他們……後續可期。
走到床邊,晴蘭看著爛醉如泥的賀巽。
真是教人沮喪啊,他那麼努力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屬,殊不知他的「努力」讓她多尷尬。
突然覺得一點點累、一點點後悔,這輩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謹慎地踏穩每一步,怎麼還會做出「喜歡他」這個決定?
他發出一陣低喃,她听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他踢掉被子、翻過身,面向晴蘭。
「真是讓人生氣!」她蹲到床邊,細細的手指戳上他左臉,道︰「你瞎了嗎?夏媛希那種女人有什麼好,值得你心心念念,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戳完左臉、戳額頭,她雙手叉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遠最好?那你也沒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見我的好。我與夏媛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魚目?」
戳完額頭又戳下巴,新冒出來的胡碴刺了她的指尖,一陣說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嬌嗔,「我不會認輸的,早晚要教你對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見她的話,賀巽在一陣低喃之後抓住她的手。
她直覺想縮回來,但……喝醉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啊,她一掙扎、二掙扎,仍是掙不月兌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著她女敕女敕的手背,然後那股說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
心髒跳動的速度變快、力度變強,撞著敲著,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胸口不斷地往外擴,然後暖暖的、懶懶的感覺涌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帳本、讀完話本再入睡,可……現在怎會全身發懶?
她的手微涼,他全身躁熱得慌,賀巽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輕輕蹭著,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軟了,警鐘在腦海里敲響,白子的話也跟著響起——
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自會不同。
真要造就事實嗎?心跳得厲害,汗水悄悄地從額間冒出來,像在催促她做決定似的。
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懷里,晴蘭一嚇,把手抽回來,沒想到他更用力地將她抓去。
退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進他懷里,然後他變成八爪魚,手腳並用,把她困在懷抱中。
他抱得很緊,讓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更遑論掙月兌。
然後,更過分的來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佛她的唇是瓊漿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斷吸吮,好似連她的魂魄都要吸取。
怎麼辦啊,她越來越想造就事實了。
雖然他不喜歡她,雖然他心里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于是細細的手臂環上他的腰,心一橫做下決定,不管他清醒後會怎麼想、怎麼侮恨,這事實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氣準備行動之際,唇上的力道卻消失,抱住她的手臂松開……他熟睡了。
忍不住,晴蘭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聲,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月復,她笑,笑自己可悲又可憐。
「媛希……」
她終于听明白他的低喃,晴蘭笑得更歡,笑著笑著笑出兩顆豆大淚珠……
日子過得飛快,但更快的是賀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學了武功,短短兩、三年功夫,他竟長得比晴蘭還高。
臭屁孩經常走到她身邊,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頭頂,傲嬌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護的話,可以說一聲。」
這是想銀貨兩訖、互不虧欠?
晴蘭莞爾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錢開鋪子,錢沒還呢。」
賀洵挑了挑眉頭,這倒是,他從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開藥材鋪子,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確定明年五月東南方會有一場地動。
前世這埸地牛翻身,將近上千人死亡,數千具尸體迅速引發一場瘟疫,瘟疫越擴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詔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發生,賀巽身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過責難晴蘭無法阻止地動,只能做足準備,因此她開藥鋪,到處搜羅藥材,為即將到來的瘟疫止血。
她並不缺錢,不需要別人參股,但白子樞門,老嫌棄錢袋子不夠深。
不怪他,宮廷侍衛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長營生,因此晴蘭善心大發,收下他千兩銀子,與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錢大手大腳,連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讓他參一股。」
黑子很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是經常做的事,因此晴蘭點頭。
再然後,賀洵也想加入。
賀洵的立埸截然不同,他沒打算賺錢,有個財神爺嫂嫂在,賀家財產急速擴充,他出錢只是覺得有義務幫晴蘭一把。
兩三年相處下來大家都明白,晴蘭很愛賺錢、很會賺錢,跟著她肯定有肉吃。
晴蘭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賀巽想扶誰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讓銀子到位。
她搶錢本事高超,賀巽花錢越發大方,這使得周勤開始對賀巽大獻殷勤,急欲將他拉入己方陣,甚至拐過好幾個彎,試圓接觸晴蘭,試圖以美色誘惑「小姨子」,但她哪會為他所用?
晴蘭捧起帳本和銀票往賀巽窗房走去。
是的,成親兩、三年了,晴蘭仍未「造就事實」,賀巽依皙住在書房里,他們之間的關系依舊奇怪得緊,但賀巽半點都不覺得奇怪,就這樣一路相處下來。
讓晴蘭欣慰的是,他們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個眼神,她就曉得該往哪兒使勁,她一擠鼻子,他就曉得她耍使壞,他們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而她開心,他高興;她成就,他滿意,她的情緒總能牽動他的歡喜,至于他的情緒……
早就成為她行為的動力。
既然如此,有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性?
晴蘭樂觀地認為,當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賀巽呢……他是膽小表,他不敢認為,甚至連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終裹足不前。
為什麼會這樣子,晴蘭不知道,只能猜測或許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強勢。
晴蘭知道的是,賀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願,否則使力過度會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時候她也會埋怨,真是的,怎就那麼愛呢?怎能愛得過盡千帆皆不是,愛得無法將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個寧願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著一個不可能的四空大師,那麼有一個為愛無視身邊珍珠的賀巽也就不奇怪了。
賀巽的情,是個讓晴蘭心酸無奈,卻無法不面對的事實。
難過啊,但再難日子都得過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離,假裝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