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月後
大紅二字里里外外貼著,抬頭低頭都能瞧見,喧鬧聲從早就沒停過,更別提炮聲震天,齊書容坐在床帳內,四周是撒落的干果,媒人與福婆滿嘴的吉祥話——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縷結同心、百年好合。」
「佳兒佳婦、宜室宜家。」
齊書容鎮定地坐著,待蓋頭被挑起時,明亮的燈火讓她眨了眨眼。
新房內擠了不少人,她的瞳內卻只有他,他們已一年未見,偶爾想起他時,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如今卻清晰的映入眼中,顯得陌生又熟悉。
他穿著大紅衣裳,雋朗英挺,神采奕奕,黑睡如夜晚的星空,深邃寬廣,仿佛要將人攝入其中。思及自己就要與他白首相偕、共伴一生,胸口一陣緊縮,怦、怦、怦……心跳莫名加快,臉蛋頓時泛起一陣紅暈。
而在曹平羨眼中,齊書容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些不同,女子到了上花轎這一天,挽面梳妝、濃妝艷抹,與平日大相徑庭,唯有眼神和氣質與記憶相嵌無誤,沉穩又帶著一絲慧黠。
「兩人都看傻了不是?」一婦女調侃道。
埃婆則笑眯眯地說道︰「堡鴦成對永相親。」
齊書容害羞地垂下頭,眾人又是鬧哄地取笑著,接下來由媒人按著禮俗讓他們坐床,眾人歡慶地撒下果子,又說了幾句吉祥話,笑鬧一陣後,媒人端了合耋酒到兩人面前。
曹平羨拿起酒杯,恍惚中想起第一次成親的情景,其實從方才到現在都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但他很快將這種異樣的感覺拋開。
齊書容端起系著紅繩的酒杯,側身與他四眼相對,旋即低下眸子,臉上發熱,婚禮進行至此才有自己真的成親了的感覺。
以後兩人便要共度一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榮辱與共,不求鶻鰥情深、相知相惜,只盼能相互敬重、舉案齊眉。兩人雙臂交纏,如交頸的堡鴦,貼近地靠著,齊書容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只覺臉上一陣熱紅,難為情地垂下雙眼。曹平羨察覺她的羞赧,微微扯了下嘴角,低頭飲下她手中的酒,齊書容的動作沒有他的俐落,當酒液入喉,熱辣的感覺令她暈眩又讓她想咳,眼眶沾了幾許水氣,令她更加嬌艷、楚楚動人。
「真是一對璧人。」福婆大聲道。「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眾人又是一陣歡欣鼓舞,輪流取笑新郎新娘,福婆見時候差不多了,讓擠在新房的親友陸續走出去,只留了幾個相熟的親戚。
曹平羨低聲說道︰「不需拘著禮,讓自己舒服點。」
她驚訝地望著他,沒想他是如此體貼的人,她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了。」旋即又加上一句︰「酒別喝多了,傷身。」
她果真是務實的人,曹平羨微微一笑,起身到前廳應付賓客,他一走,立刻有個姑娘問道︰
「你們剛剛說什麼悄悄話?」
齊書容望向發問的姑娘,卻是黃裕春。
自從先前在寶雲寺見過後,她們便不曾再見,當時她還伴在邢氏身邊說笑,為她放生,對照此番情景,真有物是人非之感。
那時的黃裕春臉蛋圓潤,如今已成了鵝蛋臉,身子也抽高了一些,更顯得亭亭玉立,明艷照人。
想到自己取代黃裕春,頂上她最想坐的位置,齊書容還真不知該怎麼反應,黃裕春卻是落落大方,好奇地盯著她。
一個穿著鵝黃衣裳的婦人上前介紹道︰「這是七姑娘……」
「哪要嫂子介紹,我們在山東見過。」黃裕春脆聲說道。
「都忘了新娘子也在山東待過。」另一人說道。
「先別扯閑話,還是給弟妹先介紹介紹,免得人家一頭霧水。」一個四十歲上下,全身閃著貴之氣的婦人說道。
「我是你大嫂。」
接著便是一連串的認親活動,自稱大嫂的婦人叫黃絡媛,嚴格說來應當是堂嫂,雖然同樣住在京城,兩家卻不住同一市坊,而她亦是黃裕春的姑姑。
苞著黃絡媛來的還有她的三女曹雯熙,今年十六,也是個相貌俊秀的姑娘,只是有些心高氣傲,從頭到尾斜眼看人,也沒听她叫自己嬸嬸,齊書容維持一貫淡淡的笑容,並不與她計較。
又介紹了十幾位親戚後,齊書容頭都要昏了,福婆看出她的疲倦,再次請出了眾人,讓她得以歇息。
齊書容立時讓青桂給她遞上一個大紅包。
「辛苦你了。」
「哪兒的話。」福婆笑眯眯地收下了,出發前李氏已經給過了,但照禮數新娘子還會意思意思給點兒。
「我瞧著大官人面貌端正,氣質非凡,姑娘好福氣,日後定是幸福美滿……」
「承你吉言,只是我有些累了。」再听一句好話,她可能會嘔出胃里的酸水。
埃婆立時明白她的意思。「折騰了一天了,定是累的,那我讓你好好歇息,我到前頭去吃酒。」
難得來一趟京城,她得好好逛逛,還得吃吃看京城的宴席與他們那兒有何不同。
「明天你回去,就說我一切都好。」想起家人,齊書容頓時有些傷感。
「我知道,你別多想,想了可會哭的,大喜的日子,不能落淚。」福婆叮囑,臨行前就哭了一場,如今到了夫家可不能掉淚。
齊書容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埃婆又交代幾句在婆家要注意的事項後,便到前廳去了。
齊書容讓屋里的丫頭去打水,讓青桂把頭上的婚飾鳳簪給拆下,順便洗去臉上的濃妝。
自婚事定下來後,李氏又給她買了三個婢女一個嬤嬤,她們與自己相處了大半年,已有默契,所以她一吩咐下去,大伙兒各司其職,賴嬤嬤主要幫她折騰一張臉,將胭脂全洗掉。
四個丫鑒里最干練的青柚則吩咐曹家的丫頭把床帳內的干果全拾掇干淨,最小又機靈的青棗則端了糯米糕給小姐填肚子。
青桂負責將她身上的各種頭飾、發釵、黃金墜子、玉鐲卸了大半,全分類裝好,最壯實的青楓則打開箱籠收拾、歸位。
賴嬤嬤一雙巧手,在她身上東揉西捏,一番折騰後,齊書容才終于感到舒服。
為免自己思家憂傷,她即使已餓到沒什麼胃口,還是逼自己吃了點東西,喝下青棗倒來的熱茶。
「結婚可真累。」青桂在一旁打了呵欠。
賴嬤嬤笑道︰「正主兒都還沒喊累,你倒來勁。」
大伙兒全笑了,連齊書容都覺得心情好了不少。
青柚賞了青桂一個大白眼。「比小姐還嬌貴。」
青桂也不惱,笑嘻嘻的,雖然她跟著小姐最久,可她貴在自知,曉得自己不比青柚干練,就把大丫頭的位置讓出來,青柚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心眼兒卻不壞,反正她皮厚,被念也不會掉肉。
齊書容听著幾人插科打諢,時間過得也快,就在齊書容坐著快睡著時,曹平羨在幾位好友的簇擁下回到新房,一身的酒氣,走路顛顛倒倒的。
因京城地區不盛行鬧洞房,他們把人送到,打聲招呼就走了。
齊書容甚感慶幸,她已經累了,要再有鬧洞房,她可能會裝昏了事。
「拿些醒酒湯過來。」齊書容說道,醒酒湯是早備下的,她一吩咐就有奴婢端了上來。
曹平羨也不多言,喝了幾口後,才轉頭看他的娘子,房里的婆子丫叢早已識相地退了出去。
她低著頭,不知是害羞還是想睡了。
「累了?」
她頷首,但又很快搖頭。「還好。」
「你打算一整晚看著膝蓋?」他問。
她抬起臉,燭火在瞳中閃爍,沒有他想像的羞怯,只是有些不安,他覆上她的手背,感覺她縮了一下。
「你不用緊張。」他將聲音放柔。
說得倒輕松,齊書容在心中反駁,易地而處,就不信你不緊張。
「你若不想說話,我們就歇息吧。」
話語才落,就听見她說道︰「我還不累。」
天還沒亮就被挖起,像木偶任人張羅,怎會不累?但她寧可撐著也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事。出嫁前,李氏找了婆子給她說過夫妻間的私密事,賴嬤嬤也提過一些,听得她臉紅耳赤,坐立難安。
「小娘子不用想太多,都是這麼過來的,咬咬牙就過去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之後那婆子曖昧地笑了幾聲,塞給她一卷嫁妝畫,她好奇觀之,差點沒羞得鑽到地底下去,想到赤條條的畫像,還是說話安全些。
「明天會見到哪些人,你同我說說,我先有個底。」
他的親戚她一個也不認識,只曉得曹府人口簡單,只有老夫人鄒氏與婆婆林氏,老太爺十年前因病餅世,公公則在七年前因公殉職,當時江南一帶發大水,因心急救災,卻給大浪卷走了,連尸體也沒見著。
听聞噩耗,老夫人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林氏大病了一場,幸好曹平羨已近弱冠之年,否則孤兒寡母的,怕要受人欺侮。
曹氏宗族在河北原是大族,後來朝代更迭便沒落了,直到曾老太爺官拜宰相,才又有復起之象。曹平羨的祖父共有三個兄弟,成家後便分了出去,分家後就他這房子嗣艱難,兩代都是獨苗,幸好兒孫都爭氣,順遂的走上仕途,在朝為官,否則在宗族間連話都說不上。
這些都是齊書容先前在山東時听來的,父親知曉的也不多,李氏後來雖去走了關系,能探听到的也多是浮面的事情,好比曹家除了曹平羨當官外,本家大房的堂兄也有一人在朝為官。
「為夫有些不勝酒力,我一邊說,勞娘子為我寬衣。」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帶上。
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忍住抽回手的沖動,在心中喊了一聲︰騙子!
他瞧起來哪有半點不勝酒力的模樣?
雖然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但臉上的紅暈與顫抖的雙手破壞了一切,她盯著他的喉嚨,想像自己在給弟弟更衣……
「家中只有祖母、母親、姨母以及姨母的兒子顯貴,顯貴今年十五,幾乎都待在國子監,半月才回來一次。」
齊書容點點頭,姨母林又芳是婆婆的妹妹,五年前丈夫去世後,回娘家住了一段時日,後來為了讓顯貴在京城念書,特地來投靠姊姊。
听說兩姊妹感情很好,林氏問過老太太後,便讓自家姊妹與外甥住在府內,她知道的就這些,還是翁若琪在信上說的。
翁若琪拉拉雜雜寫了一堆,真的假的也搞不清楚,她只當在听故事,能知道一些是一些,總比兩眼模黑、完全不知底的情況要好,至于真假,她日後自會印證。
順利解開腰間的細繩,她遲疑著沒有動作,他決定幫她一把,握著她的手拉開外袍,當她害羞地閉上眼楮時,他忍不住貝起嘴角,低頭輕觸她柔軟的唇。
她驚嚇地睜大眼,他輕笑地抬起頭。「怎麼,嚇著你了?」
他直白的話語讓她臉兒紅透,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家里人口少,娘跟祖母都好相處,你不需太過擔心。」
她迷迷蒙蒙地點個頭,也不知是真听進去了,還是在想方才的吻,曹平羨正想再偷個吻時,卻听她說道︰
「曹家宗親很多吧。」
他點了下頭。「後天回本家祠堂祭祖時,你會看到他們,加起來百余人,不過通常只有過年過節或是祭祖時才會遇上,其他時間甚少來往。」
曹平羨語氣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樂,齊書容卻嗅到不一樣的訊息。
「為什麼來往不多?」她直接問道。
「曹氏宗親眾多,旁支更是龐雜,今天參加婚禮,已是盡了禮數,再說還隔著半個城,往來也不方便。」
齊書容點點頭,心里想的卻是隔半個城算遠嗎?
曹平羨無意多談,起身讓她褪下外袍,露出白色單衣,她的頭垂得更低,專心一意地折著他的袍子,他也不催促,重新坐回床沿。
她折得又慢又仔細,仿佛在折蓮花而不是衣裳,昭然若揭的小心思令他覺得好笑,難道她還能躲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