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山谷中,數十道身影起起落落,往前奔跑,在漫漫野草里特別顯眼。
突地,一聲冷硬的聲音響起。
「放箭。」
空谷上方不斷地回蕩著「放箭」兩個字。
剎那間,近百支的長箭呼嘯而過,射向谷底的眾人,有人不小心中箭了,也有人從此再也睜不開眼。
箭雨直直落,一波又一波,死傷人數逐漸增多,四周一陣濃重的血腥味,綠色的葉片灑上鮮紅的血。
遠處有野獸的咆哮聲,聲聲駭人。
看得出這些還活著的人不管傷得多重,都朝肩膀插了一支箭的男人靠攏,他們手中拿著長劍將他圍在中間,以命相護,削斷不斷朝他們射來的箭,沒人退開。
「爺,我們掩護您,您先走。」他們斷後。
「血光之災、血光之災,那丫頭真的說中了。」肩上的傷處,尾箭已被折斷,箭頭穿過肩頭,段玉聿雙眼發紅。
「爺,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您快快離去,這里太危險了,危機四伏。」玄衣侍衛神色嚴峻。
「她不是說我不會死嗎?血光之災算什麼,我不走,與你們並肩御敵。」讓他丟下為他拼命的侍衛,他做不到,大丈夫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畏生死,鐵骨錚錚。
「爺,不會死不代表不會受傷,您已經中箭了,再不醫治,恐怕整條手臂都要廢了,您真要如那人所願當個廢人嗎?」功高震主,無論哪一任皇上都容不下,有所忌憚。
他們中了別人的連環計,接到了錯誤的消息,進狹谷受死,這一招「借刀殺人」用得太巧妙,讓人有氣難吐。
「是呀!我的爺,別听一個小丫頭胡說八道,不死也有可能重傷或是半身不遂,甚至是昏迷不醒。您是尊貴人兒,賭不起這個萬一,太皇太後還在宮中等著您。」同樣受傷不輕的長英苦苦相勸,只差給他跪下了。
看著為他而傷的侍衛們,段玉聿心中一把火狂燒,他們全是百里挑一的精銳侍衛。「記著,活著來見本王,不論斷手或缺腿,本王養你們一輩子。」
「爺……」眾人動容。
「千夜、千舞,前方開路;千凝、千相左右開鋒,其余人尾隨其後。東南方十里處有一密林,躲入林中就安全了,入林後各自散開躲藏。」他不會拖著他們一起去死。
「是的,王爺。」
「走!」
一聲令下,錐子狀的隊伍行動敏捷,快速躲開箭雨的範圍,雖然其中還是有人被箭射中,但因距離太遠而失去力道,箭射向人身並未深入肉里,反手一拔就能將箭拔出。
傷亡不重,可也損失了幾人,人數持續減少中。
十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後面有追兵,二十人不到的隊伍在段玉聿的帶領下且打且退,慢慢地靠近林子。
樹木是最好的掩護,有的一人足以環抱,有的樹干粗到要三、四人才抱得了,密密麻麻的大樹樹葉繁茂,幾乎要遮住上頭的日光,大白天里看來有些陰暗,微微送來的風是涼的。
一進林子人就分頭散開了,段玉聿身邊只剩千字輩的近衛和長英,他們始終跟在他左右。
「爺,往這邊走,樹多又顯暗,不易被發覺。」黑是最好的掩護色,融入其中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你們小心點,別暴露了形蹤。」密林雖隱密,但也不是絕對的安全,里面暗藏危機。
「是的,爺。」謹慎為上。
「若那丫頭在此,不知她會說什麼?」肩頭隱隱作疼,莫名地,段玉聿眼前浮起一張酡紅小臉,她喊著想嫁人,卻人人是壞人,她一定嫁不掉了,令人芫爾。
「爺呀,都快沒命了還想她干什麼!我們此時該想的是怎麼逃出去,人只有一條命,當不得玩笑。」長英都快哭了,苦著臉希望援兵趕快到來,爺若有一絲閃失,他們人頭都得落地。
此番段玉聿是為了追查前太子余孽而來,據報與先帝同輩的前太子留有一子在人間,他有意為父報仇,暗中顛覆皇朝。
他們?一路追來,遭受無數次的伏擊、暗殺,每一撥人馬都不是同路人。換言之,不只一個人要追殺段玉聿,不知何時多了要他命的敵人,而且實力都不弱,可直取他性命。
可笑的是,他竟不曉得這些人是誰,就算想還擊也找不到目標,這才叫人嘔得吐血。
「說說罷了,若能逃過此劫就該找她聊聊了。」好人、壞人一目了然,尋人不用發愁。
欲置他于死地的誰沒殺過人,她能看見千夜等人身上的灰白,又怎會瞧不見其他人?
只要逮中其中幾人便能嚴刑逼供,何愁幕後主使者不會現形,他只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他。
「爺,那只是個會釀酒的丫頭而已,您別當她是一回事,太皇太後屬意的是玉妝公主。」長英硬著頭皮提醒。
玉妝公主是西夏王的女兒,她的生母是太皇太後的娘家佷女,和段玉聿差著輩分。她母親早逝又被西夏王送來當人質,因此住在宮中,因為身世堪憐又深受太皇太後的喜愛,太皇太後有意撮合她和兒子的美事。
段玉聿看著年歲不大,可在皇室宗族中輩分卻極高,今年二十四的他是武帝的二十四子,是先帝同母所出的兄弟,兩人相差二十五歲,太皇太後四十歲才生下他。
當今聖上要喊段玉聿一聲二十四皇叔,即便他年紀大了小皇叔十歲,仍得恭敬的尊稱。
皇家子弟一向早婚,十二、三歲便有人侍寢並不稀奇,先帝十四歲就有一正妃、兩側妃,當時他只是一名皇子。
段玉聿冷冷一瞟。「爺的事你少管。」
什麼玉妝公主,寒磣人,一個番邦公主也配入皇家玉牒?
「爺呀!奴才是希望您別太在意那個賣酒的,我們不會和她有太多交集,您看得太重反而害了她。」段玉聿近日的反常長英全看在眼里,他覺得非常不妥,爺怎麼能因幾壇子酒就特意關注個小酒娘,還親自去她釀酒的地方。
「爺有說過要再找她嗎?」
此時的段玉聿一臉陰鷙,隱隱作痛的傷口讓他想抽劍橫掃,斬幾顆腦袋當板凳。
長英一噎,干笑。「奴才話多,該罰。」
「爺,我們不能一直躲在林子里,一到入夜會有野獸出沒。」發現獸足足印,千凝面色凝重的開口。
「那就得想辦法突圍。」只是他們剩下的人不多,沒法與之抗衡,正面對上唯有一死。
「爺,屬下去引開他們,你們朝西邊走,出了林子應該有村落,出村後從官道進城。」
千舞意圖做餌,轉移視線。
「你一個人勢單力薄,我也去。」千凝不忍好兄弟落單,執意與他同生共死,黃泉作伴。
「我也去……」千相呼應。
「我……」千夜一句話還在嘴里,長英氣急敗壞的往幾人的傷處一拍,壓著聲破口大罵——
「你們都走了,誰來保護爺?我只是個花架子十足的太監,沒有能力護住咱們的爺!」這幾人肯定中毒了,瘋得徹底。
千夜捂著傷口冷視。「你沒讓我說完,我想說的是,由我護著王爺殺出一條血路,你們把人引得越遠越好。」
「啊,我鍇怪你了。」長英訕笑。
「我的傷口流血了。」他的杰作。
長英愧疚的想取出傷藥為他上藥,但往懷里一探卻模了空,應是剛才匆忙逃命,途中不慎掉了,他笑得更尷尬了。
「他們進林子了,就照剛剛說的兵分兩路,你們不要忘了留下記號。」好找到彼此。
「是。」
鳥鳴聲一起,幾道人影分開而行,一路往東,一路往西,背道而馳,沒人回頭張望,疾步向前。
風吹走了血腥的氣味,野狗成群聚集。
在幾人逃命的當頭,林子外的七里坡上,段玉聿認為不會再有交集的夏和若正在一座小酒坊的前院,和一位胡子拉碴的五旬老者對峙,誰也不讓步的說著理。
「魏老頭,你這座破酒坊撐不了多久的,你看看,又舊又破,屋頂有個洞,牆面還漏著風呢,你住在里頭,不怕哪一天牆垮了把你壓死?」這能住人嗎?他想成仙不成?
「千金難買我樂意,這酒坊破雖破,卻是我們一生心血,誰想跟我搶我跟誰拼命!」氣得臉紅脖子粗的魏老頭揮動手臂,誓死要與酒坊共存亡。
「你這個老頑固,你幾個徒弟都走了,剩下你一個人怎麼釀酒?瞧瞧你歲數也不小,還搬得動酒缸嗎?」也不怕閃了腰,人老了要服老,別當一顆令人討厭的頑石。
反正他再守也守不了幾年,兩年後他的不肖子會偷走酒坊的地契,轉手賣給賭場的人,他不搬也得搬。
原本她會在四年後才撿到流落街頭的他,可是她真的不忍心他一把年紀了還要在冰天雪地里受苦,既然她重生了,自是想幫他一回。
誰知他比她認識的那個魏老頭還要固執,簡直是千年成精的老頑石,她都來三回了,好言相勸,他仍不點頭,反而看她百般不順眼,大聲咆哮,好像她刨了他家的祖墳似的。
好人難做,好事難為,做人為什麼這麼難?
「我說不賣就不賣,你說再多也沒用,我搬不動大酒缸,小酒壇子總成,只要有心,沒有做不成的事。」他拉了一張長椅坐下,十分佩服眼前這位小姑娘的耐心,他好久沒和人對吼了,真是痛快
「好,我也跟你耗定了,你若不把酒坊賣給我,我三天兩頭來吵,吵得你沒法釀酒。」
她捉了藤漏的圓凳坐在他對面,和他大眼瞪小眼對上,氣勢洶洶。
「我說小丫頭呀,你不累嗎?」從城里到城外要幾個時辰的路程,她城門一開就得出城,又得趕在日落前進城,一路都在奔波,連個大男人都吃不消,何況是十來歲的姑娘。
「魏老頭你也不嫌煩嗎?你釀出的酒十之八九是被內賊偷走,賺不到銀子,你怎麼買釀酒的原料?老是除帳不是辦法。」他都債台高築了,欠了一債沒法還。
一提到「內賊」,魏老頭的臉色變得難看,他生的兩個兒子都不想接他的釀酒事業,一個好賭,一個好嫖,花盡了家產仍不罷休,不時來偷幾壇子酒變賣,然後一轉眼間賭光、嫖光,再繼續偷。
他原先的小酒坊不愁買客光顧,一個月賺上幾兩銀子足以溫飽,三個徒弟也很是勤奮地洗米、蒸米、晾米,幫著釀酒,小酒坊日日飄著酒香,香溢四方,勾著酒客不自覺掏銀子買酒。
酒坊里最怕無酒可賣,明明剛釀好幾缸酒,準備等人上門來買,誰知酒缸一打開是空的,半滴酒也沒有,一口空缸仍殘留酒香,叫人欲哭無淚,遭賊了。
偏偏他沒法上衙門求縣太爺抓賊,因為賊兒不是別人,定是他又缺銀子花用的兒子,家賊難防。
十天半個月小酒坊還撐得下去,但禁不住長年無酒可賣,一段時日後,也需要養家猢口的徒弟們受不了了,紛紛求去,剩下他一人獨撐,沒法大量釀酒,小酒坊的經營搖搖欲墜,他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只能望天興嘆。
「小姑娘,不厚道,揭人瘡括。」沒教好兒子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讓他深以為憾。
「魏老頭,不是我在你傷口灑鹽,而是想救你岌岌可危的酒坊。若是你無法釀出好酒,小酒坊乏人問津,你守著空蕩蕩的屋子有何用?」她殘忍地點名他後繼無人。
橙光,她又看見一種顏色,橙光外一圈藍,表示是個固執的好人。心中有一道聲音這麼告訴她。
看見魏老頭背後的光,夏和若在心底輕嘆。
他苦笑,一臉悲痛。「再不繼也不能賣人,我打小就跟著我爹學釀酒,風雨無阻的泡在酒缸里,從沒想過有一天不釀酒的話我應該做什麼,那已經深入我的骨髓了。」
她氣笑了。「我沒讓你不釀酒,不然我買下酒坊干什麼?你當我銀子多到沒處使,找你尋開心?」
「你要釀酒?」他一愣。
「對,釀酒,釀出堆滿酒窖的好酒。」學會釀酒之後,她最想做的事便是把她會釀的酒全部釀出來,驗證她昏迷一個多月,在仙居學了三年釀酒並非她在作夢。
即使成功地釀出「東江糯米酒」,夏和若心頭仍是惶恐,她怕重生一事出自她的想象,一場讓人逃避的美夢,夢一醒,她又回到簡陋的屋子,餓到連水都沒得喝。
「你會釀酒?」他懷疑的目光看向她的女敕白小手,那是一雙養尊處優、從不釀酒的手。
吸了一口氣,她起身一福。「我會。」
驀地,他兩眼一眯,突然很想抽口水煙。「你想釀酒?」
「想。」迫切地。
她想累積一筆財富,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魏老頭神色一凜,陷入深深的思考。「你一個人沒辦法釀好酒,細胳臂細腿的,沒幾天就壓在酒缸下領了。」
他認為她吃不了苦,小姑娘不適合酒,有的酒需要不時翻動,不是擱著就能成酒,她力氣太小了。
「不是有你嗎?不然我買下酒坊干什麼?我出酒方子你釀酒,我們合作把酒坊做大。」
這才是她的原意。
「什麼,你有酒方子?」他驚得站直,兩眼圓睜地看著她。
夏和若只猶豫一息便點頭,她信得過他。「你得幫我找人把酒坊重新弄好,還有養兩頭大狗負責看門,不許你兒子再來偷酒。『我的』酒坊不準有人來偷酒,否則我翻臉無情,直接報官嚴辦。」
不給好吃懶做的偷酒賊一個教訓,他們永遠也學不會乖。
「讓我看看你的酒方子。」是否有過人之處。
釀酒師都沒法抗拒沒釀過的新酒,魏老頭也不例外,一听到有酒方子便兩眼發光,不管他同不同意賣酒坊,一個勁地想先睹為快,瞧瞧酒方子的釀造和他的有何不同。
「不急,等你把酒坊賣給我再說。」她學聰明了,好人也會變壞,利益當前很難不動心,再信任的人也要保留三分。
夏和若認識的是四年後的魏老頭,那時他居無定所,窮困潦倒,病倒在路邊奄奄一息,剛被退婚的她心情郁悶,走過他身邊,見他可憐便給了他一口熱飯,還施舍了幾兩銀子讓他找個地方住。
無處可去的他想報答,開口說他會釀酒,她當時也是腦門一熱,選了後院的偏僻小屋讓他試試。
酒剛釀出來時她並不看好,認為自家喝喝就算了,沒得拿出去丟人,誰知大嫂、二嫂喝過後竟大為驚喜,催她多釀些酒好放在酒樓里賣,「玉錦春」、「三糧液」便是當時最被吹捧的美酒,為酒樓賺進大筆銀子。
那時她不曉得嫂子們被白花花的銀子閃花了雙眼,有意奪取酒方子另起爐灶,還為魏老頭高興著,讓他把酒方子收好,賺了銀子給他分成,絕不虧待。
魏老頭東山再起,一心釀酒,不問窗外事,他只信任她一人,也只為她釀酒,其他人的話全然不听。
嫂子們企圖挖角不成,遷怒于她,居心不良地為她說了一門親,半是強迫半是哄騙地逼她嫁人,再從中收買她的陪嫁丫頭香草,許以姨娘的好處,讓香草偷魏老頭送她當嫁妝的酒方子。
魏老頭上一頓,露出惱色。「小姑娘不老實,讓老頭子看一眼又何妨?我年過半百,一只腳都快進棺材了,你還怕我強搶你的酒方子。」
他沒賣酒坊的意思,那是他的命。
「怕。」她搶不過他。
他小有不悅。「我老頭子不欺負小姑娘。」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我尚未建立合作關系,我這是為了自保。」她把實話說在前頭,事情還沒談妥前,她對誰都不放心,沒得商量。
「這……」
「我第一次來拜訪時,你用酒糟潑我,粗脖子,大嗓門地叫我滾,第二回客氣多了,說要放狗咬我,叫我快滾。事不過三,我是連人帶酒坊一起收,你再拒絕我就太不近人情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為何要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