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仰嫻簡直是……完全就是……徹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讓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張清俊無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月兌俗飄逸、宛若謫仙的氣質,說話聲音似古琴徐撥,悠然之中蘊含勁力,一雙半掩在翹長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淵,近近與他對望一眼,便有種……「僅淺淺一步,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悵然與驚悟,但是啊但是——
似這般高高在上、凡人觸手難及的神妙人物,為何行徑是此等囂張無理、任性妄為?
這樣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個人?
如此強取豪奪,根本……徹徹底底就是個無賴漢!
忽地,一聲尖銳高響——
「不成!」
蘇仰嫻沒有出聲,說實話,一時間也出不了聲,因為神魂猶處在傻愣狀態,沒辦法有什麼作為,那一聲高叫不是她,而是圓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歡快的蘇大爹。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蘇仰嫻預料之外。
像是理所當然,卻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睜睜看著她家老爹像被點燃的沖天炮般直躥而起,那圓滾滾的身軀竟靈動無比,直直撲向將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紹白。
阿爹護她,不讓旁人取走屬于她的東西,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般與對方近身爭奪,太危險啊!
果不其然——
「爹啊——」她驚叫,因為蘇大爹扯緊雍紹白後,腳後跟忽被羅漢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渾圓身軀瞬間失衡。
電光石火間,她彷佛瞥見雍家家主手肘一動,試圖扶穩蘇大爹,但來不及,雍紹白被拖著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堅木嵌石板的圍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壓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著痛楚的悶哼,嚇到一臉慘白。
她叫得太響,此時,川叔、川嬸以及候在外頭絲瓜棚下的兩名雍家隨從听到聲音全部沖進小廳里來。
「小姐小姐,怎麼啦?」、「出啥兒事?哇啊!老爺怎麼倒了?」
「爺!您怎麼樣了?」、「還問什麼問?沒瞧見家主被壓住了嗎!」
蘇仰嫻根本無心理會闖進來的人。
她趕上前去,明明嗓聲微抖,仍以安撫語氣哄著。「爹,您乖,先起來,撞疼哪里了?起來讓阿妞瞅瞅,爹不要賴在別人身上。」
蘇大爹抬起富態圓臉,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樣像有些心虛。
「阿妞,爹沒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斷了……」小小聲說。
「弄斷什麼?呃……」見老爹沒傷著,她才要吁出一口氣,蘇大爹在這時挪開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壓在下方的男人顯露出來給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閉目,薄唇緊抿,雪白透虛紅的額面似滲冷汗,明顯正忍著痛。
然後她家老爹這時才慢吞吞放開對方的手,小聲囁嚅。「阿妞,咱好像弄斷他的手指頭了……」
就見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現出奇怪角度,指骨當真斷了。
「爺啊!」
「家主!」
雍家兩名隨從陡然驚覺,直沖過來,一把將蘇大爹和蘇仰嫻推開。
川叔、川嬸見狀也急忙擠過來,雙方各護其主,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已要開罵互嗆。
「先治傷要緊。」蘇仰嫻當機立斷。
她將瞪人瞪到臉紅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處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復原有的定靜,眉眸間又有凜凜神氣,她甫開口,鏗鏘有力,雍家兩名隨從亦收了聲,緩下脾氣。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門延醫,又讓川嬸先將蘇大爹送回房里,最後她看向已被隨從扶起、半臥在羅漢榻上的雍紹白。
他臉色變得更白,但雙目已張,目光同樣落在她臉上,瞬也不瞬。
蘇仰嫻頭皮一陣寒麻。
事情演變成這般地步,她內心連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面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于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里會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是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面的大國手,與她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小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後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是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是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一盞小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于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說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他們照辦便是。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里邊亮、外頭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听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一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他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一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一塊千萬年間恆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是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他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他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他不可能不記得她。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她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他會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他會在她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他當夜會留宿不走。
他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他載走,他臨了卻不走了,說是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盡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她沒法子駁他,更沒有立場趕人,再有說老實話,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還能親自照料他,確定他的手傷狀況,這一點倒讓她心里安穩了些,也踏實許多。
盡管有種說不出的莫名,覺得他正逮住機會要她讓步再讓步,甚至借機將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然而能就近照顧他的傷,她依舊是甘之如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撲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時,身體角度加上驟然下壓的重量,瞬間扳斷他兩根指骨,之後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細調正,裹藥上夾條固定,他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痛,至多是斂眉掩睫,清朗眉間掀起小小波瀾,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顯示他一直極力忍痛。
這不可能不內疚。
所以盡管他身邊跟著隨從和小廝,今晚他身邊的事,除了如廁和簡單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辦了。
跟隨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壯漢,他喚對方「元叔」,而那個嘴上無毛的少年叫「雙青」,她不曉得他是否對那兩位吩咐過什麼,但從之前老大夫的診治、裹藥,接著是晚膳進食,到現下熬好內服湯藥送來,元叔見到她出現,僅頷首致意,繼續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連負責貼身服侍的雙青也只是兩腳開開蹲在門外,完全沒要接過她手中托盤的意圖。
留宿她家中,要她親自服侍,她全都照辦,只要……別動她家老爹。
此際,听到她所說的,榻上的人仍靜靜半臥,似沒打算取藥服用。
蘇仰嫻也沒有多躊躇,在榻邊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調羹舀起黑乎乎的湯藥,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藥需趁熱喝效果才顯,此時溫溫燙燙的,剛剛好。」她咬咬唇,有些閃避他的注視,「我知道雍爺有事要談,我也有事要說的,等你喝完藥,咱們再來談。你、你張嘴啊……」
那張薄而有形的俊唇終于掀開,由著她喂進湯藥。
蘇仰嫻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著他的嘴,不讓藥汁溢出。
「好了。」湯藥很快就見底,她吁出一口氣,順手從袖底抽帕子去擦他的嘴角,雙眸一抬,恰與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對個正著。
等等!她這是在干什麼?
把他當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嗎!
心房咚咚作響,耳根發燙,她趕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過來。」
她將空碗和小調羹擱回托盤上,起身端來一杯微溫的白水,服侍雍紹白漱口,又捧來洗得干干淨淨的瘀盂讓他將水吐出。
這些事她做起來挺麻利,畢竟家里除總管事務和負責打掃煮飯的川叔川嬸外,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子,她時常這麼伺候蘇大爹吃喝洗漱。
豈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聲音在她身後徐慢問道——
「不擦嗎?」
她車轉回身,見他漱過口後唇角與下巴難免沾濕,以為他自個兒會處理,畢竟大袖一抓,兩下輕易便能擦干的,結果……非要她親自處理就對了。
讀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緒,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臉。
將他擦得王干淨淨,她突然抓緊帕子。「雍爺如今傷也治了,藥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湯藥也喝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氣,她重新坐回鼓凳上,發紅的小臉神情鄭重。
「你說吧,要怎樣才不追究我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