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雍家別業正廳,開闊的廳堂與前頭的玉作坊相通,在帝京新設的這座玉作坊小而美,可說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雍紹白今早已嘗試開玉,取來鎮宅玉石的其中一方,將玉璞粗糙的外皮削去,他指傷雖未痊愈,但有新機具作為輔助,操作起來還算方便。
直到管事們有事來報,他才擱下用來磨開玉料的特制弓弦,移到正廳。
淨過手,邊喝著雙青送上來的清茶,邊听取管事們的匯報,其中有來自南天流派的消息,掌握消息的大管事恭敬道——
「家主的意思已一字不差傳到宣家老太爺那邊,老人家對于您為何要調回南邊人手,撤了與南天流派玉料開采的合作事宜,如今是明白過來。」略頓。「宣老太爺對于宣大公子的荒唐行徑沒給任何說法,只道,爺若停了南邊合作的事,損失最多的仍是咱們江北曇陵源,不會是他南天宣氏。」
大管事此話一出,幾位管事們紛紛提出看法,雍紹白听了一會兒,最後對大管事提問,「怎麼看?」
管事早有想法,遂很快答道︰「南邊合作采玉之事已布置許久,突然叫停,損失自然不小,但咱們投入的人手絕對沒有宣家那邊多,有一條玉脈還是咱們自家的,家主不如把人手暫調過去,而非全數拉回江北,小的估計,應是能撐持下來,接著再看宣家後續如何琢磨。」
顯然大管事所言正是雍紹白內心所想。
雍紹白微微頷首,沉靜道︰「南邊的局只要還在,之前付出的心血便不會白費,隨時能趁勢再起,反倒是南天宣氏,近年來在南方經營得並不出色,驟然少掉強而有力的外援,亦沒了往北邊拓源的跳石,將來誰佔上風,宣老太爺嘴上不認,但心里明白。」
「是。」大管事頭鄭重一點。
雍紹白又道︰「將咱們南邊的人就地安置,如此很好,吩咐下去,那些從南天宣氏的地盤撤走的人手,因突逢此一變故,每人多發兩個月工錢,若有自願留下听候安排的,每人再給三十兩錢銀。」
「是,小的今日就將消息先發往南邊,明日一早即刻趕往處理。」
之後管事們陸續又報上事來,便都是些例行事務,雍紹白一心兩用,耳中听著在場波波話音,腦中想著其他事。
與南天流派之間的往來甚是密切,中間牽扯到無數人的生計,導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容忍宣南琮對他的騷擾,但這一次著實忍無可忍。
他沒有做絕,至少並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對宣南琮下黑手,一切還是看在宣家老太爺這位治玉大家的面子上。
可若說內心不怒,那是不可能。
發生他被宣南琮劫走一事,到如今已過五天。
這些天,蘇仰嫻仍乖乖被馬車載來載去,乖乖隨他在含蘊樓內做事。
事實上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在她的幫助下皆已重新定脈,順利穩下玉靈,接下來該如何琢磨完全就是他的事了,但她進到含蘊樓里,能做的事還是好多。
她乖乖當起他在含蘊樓里的丫鬟,幫他收拾東整理西,幫他煮茶備食,還乖乖為他的傷指煮藥薰洗,仔細按摩揉捏……老實說,乖得有些過火,她變得不太愛主動開口,只低頭默默做事。
好像她完完全全就是來償債的,其余的事已摒除心外。
他卻越來越不痛快,但每當她挨在他腿邊,認真捧著他的手以藥煙薰洗時,見她雙眸被薰得避無可避淚水直流,那兩眼淚汪汪的模樣又總能讓他頂在頭上的大火「——」地一聲被澆熄。
他知道,她是為著「清晏館」里那位琴秋公子在生他的氣。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紅塵里亦有俠義之輩。
我覺得秋倌便是仗義之人,雍爺莫要瞧輕他。
他並非看輕誰,而是……而是他也是個有脾氣的,她跟他鬧,且看她想鬧到何時。
驀然憶起「清晏館」那一夜,她來到他身邊的種種,他天生眼疾,入夜盡盲,她帶著他一步步走到安全之所。
他被強喂解藥,接著大量飲水,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心肝脾肺腎都快跟著嘔一般,她就緊守著,拭汗、擦臉、漱洗,確保他一身溫暖。
他質疑她,她清楚解釋,眸底刷過受傷顏色,到得最後竟像哀莫大于心死?
試問,她哪里有資格心死?她若要心死,就不該對他……對他……
忽地頭一甩,他抓回神志,耳根驟熱。
分坐在幾張圈椅上的大小管事們仍兀自說著,見身為家主的他沒有答話,以為是要他們幾個先針對事情討論出一個結果,所以大伙兒當真你一言、我一語,倒沒誰發現他的異狀。此時,元叔快步穿過前院小場子,幾個大步踏進廳堂里。
他一來就道︰「爺,去東大街『福寶齋』接蘇姑娘的馬車回來了。」
一屋子的管事們一听到蘇姑娘,眼神你覷我、我覷你,偷偷相視竊笑的也有幾個,太伙兒全都頗有默契地靜下,像老早已看出一些端倪。
雍紹白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愉悅感。
即使那姑娘正氣他、惱他,他也對她的態度感到不痛快,但一想到她來了,又能見到她了,嘴角便禁不住往上翹。
「接來了就讓她先過去含蘊摟等著。」他淡淡道。
「爺,馬夫說,沒接到人。」元叔表情甚為古怪。「蘇姑娘不在『福寶齋』家里,是一早應了玉行何老板之請,去幫那位何老板掌眼一批貨。」
雍紹白臉色突然不好看了。「讓馬車再去接,就去那間玉行逮人。她要不來,就把蘇大爹接回來。」就不信拿她家老爹當「人質」,她敢不來。
元叔兩眉打結,神情更怪。「爺,咱們的馬車去過了,馬夫說,接不回來,蘇姑娘她……她正在何老板的鋪頭里跟人斗玉,與她對斗之人恰是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
「什麼!」跟在一旁伺候的雙青眼珠子都要瞪突,眾管事們瞠目結舌。
雍紹白清俊無端的五官先是一凜,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往外走。
自家的爺打算往哪兒去,元叔自然心知肚明,他和雙青兩人快步跟上。
只是想了想,元叔覺得事情還是早些提點為好,遂邊走邊對主子上報——
「爺,蘇姑娘與宣大公子對斗,三場定勝負,贏的人可得紅彩,宣大公子把宣家老太爺傳給他的琢玉刀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了。」
聞言,雍紹白步伐猛然一頓,轉過頭直視元叔。
宣家那把傳子不傳女的琢玉刀是南天流派家主的象征,宣老太爺提前傳給嫡長孫,即表示下一任宣家家主的頭餃,十之八九已落在宣南琮頭上。
但他竟敢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可見另一方給出的紅采禮亦是驚人,要不然無法成對斗之局。
「宣南琮是家傳琢玉刀,那她呢?她拿出什麼?」
元叔不用主子多說明,非常清楚雍紹白此時問的「她」指的是誰。
「爺,蘇姑娘說,要什麼紅彩全由宣大公子開出,宣大公子就說,他要是斗贏,要蘇姑娘一輩子服侍他,跟隨他左右,至死不離,他要她干什麼,她都得干,要她往東,她就得往東,要她匍匐在地,她就絕不能頂天立地……這是咱們家馬夫在人家何老板的店外親耳所听,還說東大街的人知道蘇姑娘跟人斗玉,全往那兒涌去,早擠得水泄不通。」
「蘇仰嫻她笞應了?」雍紹白隱隱咬牙。
元叔喉頭上下微動,頭一點。「馬夫說,蘇姑娘一口應下,半點不遲疑。」
「胡鬧!混帳東西!」俊顏面色陡變。
雍紹白突然發現原來惱起一個人,沒有最惱,只有最最惱!
他腳下再次大步流星,踏出大門,上了自家那一輛被遣去接人卻接不到人的馬車。
被自家主子爺甩在身後的元叔和雙青內心非常明白,爺的那句「混帳東西」罵的可不是他們倆。
何老板的玉行開業多年,就數今兒個最熱鬧,完全是感況空前啊盛況空前!
原本店門口前遭人霸佔,路人見狀皆退得遠遠,豈料一傳出「女先生」蘇大姑娘要與人斗玉的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如野火燎原般拓開,整條東大街氣氛火熱。
人潮全往何老板的玉行涌去,店里店外擠得滿滿,好勉強才留出一個小場子給對斗的兩人。
據聞是帝京流派對上南天宣氏,這場肯定精彩,錯過了要扼腕一輩子啊!
蘇仰嫻今日一反常態非常之張揚,她難得這般張揚,亦是有意如此張揚。
涌來觀看的群眾有許多熟面孔,不少都是這東大街上的商家百姓,明芷蘭在「明玉堂」听到消息也跑了來,還跟著川叔川嬸把她家阿爹也來,點之就是自己人挺自己人,這條街可是她的地盤,她蘇仰嫻是大大的地頭蛇,今兒個不張揚對不起自個兒,也對不起東大街上的鄉親父老和兄弟姊妹。
眼下之勢,大抵是宣南琮一開始未能料到的。
因為沒料到,所以輕易受她挑釁。
也可能因為受了她挑釁,所以沒法子思索太寬。
他們斗玉,三戰兩勝定輸贏。
只要不月兌行里規矩,一切全由他宣大公子說了算,想怎斗,她都奉陪——她當著店里店外滿滿圍觀百姓的面前,對他發下豪語。
她此話一出,整個場子歡聲雷動,鼓掌叫好之聲不絕于耳。
他開口對她討要的那個紅彩,她這個「有心人」一听立時明白他的用意。
宣大公子就是想把她從雍紹白身邊踢掉,見不得她親近雍大爺。
宣南琮沒想到的是,這完全點燃她的戰斗力,不僅他拿她當「情敵」仇視,她也視他如「情敵」。
暗暗思量都覺哀傷,她的單純傾慕變成真心愛慕已夠她頭疼腦熱,踫上的頭一個「情敵」竟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欸,這世道艱難啊……
關于他要求她給出的那個贏家紅彩,在場眾人听得撟舌不下,但,要戰就來。
眾目睽睽之下她一口答應下來,眸子眨都沒眨,把擠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明芷蘭嚇得臉色慘白,也把川叔川嬸嚇出一臉惶惑,但她家阿爹啊,只有她家的爹沖著她呵呵笑,對她豎起兩根大拇指,還對著宣大公子高抬肥顎,用鼻孔幫她瞪人,惹得她當場開懷笑出。
爹是全然信她呢,信她絕對不敗,就算會敗,也不在今日,更不會敗給那樣的對手。
所以她不敗。
她要非常張揚地贏到底。
她的專注力全放在宣大公子一人身上,這場斗玉來得緊迫,即使她像是十分大氣地將主導權交到他手中,他能訂下的斗玉規則卻非常有限,畢竟斗玉,一定要有玉,他沒有時間準備玉料或玉器,就僅能將就身上之物。
表面上是以客為尊,實際上是以靜制動,她由著他出題。
第一局,斗的是他嵌在腰帶上的玉牌,兩人輪流說出那塊翡翠麒麟佩的玉料、玉質、出處、作工、圖樣、意喻等等又等等之事,說得越細越好,說到對方無話可說,再也舉不出丁點兒新意,便是贏。
她贏了。
那是他的腰帶玉牌,她卻有本事贏,在輪流論玉牌的第十七回合,她將他堵得說不出話,而她對那方玉牌卻還保有三樣論點未述。
見他額滲熱汗,張口不能言,她非常大方地替他說了。
她把最後的三樣想法一次道清,口齒伶俐聲音脆亮,當真是把那一方出自南天流派的翡翠麒麟佩無比仔細又無比詳盡地介紹給在場所有人,然後八成是听她的解說听得太入迷,竟有好幾人當場嚷著要買,要宣大公子開價來賣。
宣南琮氣到臉紅脖子粗,無奈他帶來的十多個人怎麼也抵不過場邊圍觀的人數,對罵肯定贏不過,想開打只會被圍段。
第一局結束,約莫花了小半個時辰,誰輸誰贏,在場無數雙眼楮全瞧得真真的,誰也別想作假,誰也別以為耍賴不認就行。
第二局,宣南琮竟來一招「另闢蹊徑」。
這一回他不拿自己身上之物,轉而向身邊一直幫他發話的年輕隨從道︰「齊珞,把你那顆得賞的玉珠子拿出來。」
齊珞恭敬應聲,隨即從襟懷里拉出一條紅線,紅線掛在他頸上,底下編織成網狀,將一顆鴿蛋大小的玉珠收束在其中。
「這可是咱們……咱們家大公子特意賞我的。」齊珞得到主子爺的眼神示意,將玉珠送到蘇仰嫻面前,臉上露出得色,顴骨忽地泛紅。
能輕易瞧出,玉珠是年輕隨從極為寶愛之物,凡是真心真意,皆需珍視,即使對方今日來者不善,蘇仰嫻亦頗為鄭重地將玉珠接過手。
她眸心微乎其微一顫,抬眼看向宣南琮時又化成淺淺笑意。
「卻不知這一局,大公子想怎麼斗?」
宣南琮慢條斯理喝了口茶,也笑笑道︰「跟上一局一樣,也是論玉,就以這顆玉珠為題,不同的是這次用不著輪流,且由蘇姑娘先論,能說多少是多少,我也不阻你,任你說個痛快淋灕。」略頓,語調慢騰騰——
「當然,如果姑娘自覺已將玉珠論了個徹頭徹尾,而我也提不出半點其他見解,算我輸。但是啊……若我還能論出丁點兒什麼,自是你敗。」
「蘇大姑娘,跟他斗了!論他個啞無言!」
「對!就把那顆玉珠子里里外外、前後左右論個徹徹底底,就當你這位『女先生』給咱們開堂授課,大伙兒洗耳恭听啊!」
「蘇姑娘,咱支持你,咱們全家就支持你一個!」
圍觀百姓的高叫聲此起彼落,險些又跟宣家的隨從們對杠起來。
蘇仰嫻沒說話,倒是坐在一旁的蘇大爹興奮跳起來,對著滿場的支持者抱拳猛回禮,笑得兩眼不見,雙層肥顎顫抖抖,最後還得川叔川姨把人拉回來,要不這一場回禮都不知回到什麼時候。
齊珞似被現場這一面倒的氛圍激到,禁不住怒嗆。「這玉珠子很難得的,是大公子珍藏之物,是西邊過去的西邊才有的寶貝兒,有本事就論個通透,讓咱也開開眼!你跟我家大公子斗玉,這回看你怎麼斗!」
豈知——
「是啊,這回還真沒法子斗。」蘇仰嫻很苦惱地搖搖頭。
忽听四周響起無數抽氣聲,她徐徐抬眸,神態無辜,朗聲清脆對眾人道︰「各位,因為它根不是玉啊。咱們說斗玉斗玉,這位小哥交到我手里的珠子不是玉,試問怎麼斗?」
群眾嘩然——
「哇啊,假玩意兒啊?」
「還要不要臉!」
「南天宣家出的是假玉!」
「莫怪啊莫怪,這陣子市面上的偽玉翡翠多那麼多,還說是從南天流派的門人那兒流出來的。嘖嘖嘖,這也太不堪了!」
宣南琮臉色驟變,很快意識過來並試圖穩住,但再如何裝鎮定,明顯抽搐的眼角已顯出愕然和不安。
另一個臉色大變的人是齊珞。
他握緊拳頭,恨聲嚷嚷。「閉嘴!全給咱閉嘴!」
他倏地轉向蘇仰嫻,雙目發狠。「你別不識它、論玉論不出來就說它是假的,沒招可使就說它不是玉,它是!它是大公子特意賞我的,我瞧你這『女先生』的稱號才是假的、是浪得虛名,你什麼也不是,不懂裝懂,少在這兒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