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雍紹白「咬」了的這天,蘇仰嫻忽覺整個人重重泄出一口氣。
從她把他帶「清晏館」,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古古怪怪的,讓她連著好些天睡不好、食欲不振,剛巧宣南瓊自己撞上來,她是豁出去了,斗玉斗得她滿腔熱血,心緒高昂,即使結束了,她整個人從里到外仍繃著,自己卻不知。
然後突然間遭雍大爺一親、再親……她體內無形的一團氣繃到極限,「轟」地響終于爆破。
像在瞬間被抽光力氣,腦袋瓜里糊糊的,那一日阿爹和她被雍家馬車送回東大街「福寶齋」時,爹懷里除了琢玉刀,還有從雍家別業庫房里順來的三塊很不錯的玉料,說是雍紹白允的,要讓她家老爹琛磨著玩。
而她懷中也多出一套物件。
親完她,在她迷迷茫茫之際,他把一只雕工精細的扁長小匣塞進她懷里。
她直到返回東大街,下了馬車,進到「福寶齋」後頭的小宅院,又回到自個兒的閨房後,才愣愣地揭開扁長小匣。
「這是我年少時候使用的一套治玉刀具,名為『九工』用在『起凸陽紋』和『陰線刻劃』,都頗為順手,可補你手勁之不足。」
糊成一團的思緒終于記起他所說的。
在含蘊樓內,他把這一套共九式的治玉刀具給她時,俊顏像也紅紅的,但她想,當時她的臉肯定比他的紅上三倍不止,還有他的唇瓣,男子唇色如紅花鮮美成那樣,她……她怎麼就沒有把握機會好好嘗回去?欸欸。
當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非常懊惱並替自己感到可惜。
她去雍大爺身邊說好是「代父償債」,結果債還沒償完,好像又欠更多。
他討好她家老爹,他贈她極珍貴的治玉刀具,他待她好,也對她發過大火,生她的氣,仍繼續待她好,他、他還親她……他雍大爺究竟在想些什麼?到底想怎樣嘛!
蘇仰嫻試圖厘清眼前一切,包括感情的事。
唔,應該說,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這樣的事,直接問出或許最好最快,只是蘇仰嫻還想著該怎麼「自然而然」又不那麼「咄咄逼人」地直接問出,雍紹白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般,再度面對她時,神態仍淡淡然,提也不提他那日在含蘊樓里所做的事,就好像她偷親他,他僅是抓著她親回來,連本帶利把債討了,如此而已。
他什麼也未提,讓她心田里的小花又一次垂頭喪氣,但古怪的是他的行徑。
他變得在意起她的行蹤。
以往她若隨雍家馬車來西大街,通常會陪他待上半日,余下的半日自然是她自個兒的,上哪里去、做什麼事、見什麼人,誰也管不著,但雍紹白開始管人了。
例如,她每旬一回應琴秋公子之請,在大白天時溜進「清晏館」開堂講玉,原也不關他雍大爺的事,他卻執意要跟,不讓他跟還真不行。
不要他來,他沉眉冷笑給她看,頗有光天化日之下要硬闖「清晏館」大門的神氣。
可想而知,當他這位天縱奇才的治玉大家偷偷現身在「清晏館」內,幾個前來學玉的館內公子認出他後當真激動不已,目中泛淚,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明白的。
十分明白那種忽見傾心仰慕的人就在眼前的激切心緒。
當年在東海卓家見到雍家家主時,正是那般心境,只是拉近彼此之間距離、相處過後才知,在外玉樹臨風、清俊逼人的雍大爺私底下根本懶憊得很,能躺著絕不歪著,能歪著就絕不坐直,該說的事也不肯說個清楚明白,一顆心因他高懸,真的是……實在是……很讓人迷惑氣惱啊!
今兒個終于來到她家師父九十大壽之日。
因為一直想不出來送什麼特別的,所以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買滿買足,她備妥要給師父送去的賀壽紅禮幾要塞滿整輛小馬車,想說跟阿爹兩個人就擠一下,到了師父那邊把賀禮全卸來,回程馬車空空的,也就好坐了。
結果她家小馬車才要出發,雍家的大馬車忽然趕了來,說是也要出城為雲溪老人賀壽,坐在馬車上的雍紹白遂撩開窗簾子對她家老爹笑了笑、招招手,她家的爹果然立時把她棄了,跳下車跳到別人家的馬車上。
「阿妞快過來,這里又寬又舒服,你來啊。」換成蘇大爹撩開窗簾對閨女兒又笑又招手。
蘇仰嫻從自家小馬車的窗子望向大馬車那邊,就見雍大爺有意無意地藏在她家阿爹身後,他定然以為挾了她爹就可以「號令」她乖乖過去,以往他屢試不爽,嘗足甜頭,這一次她心頭堵著氣,干脆連爹也不理了,直接吩咐已坐在前頭的川叔趕馬起程。
往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路上,見雍紹白的雙轡馬車明明可以快趕超越她,卻是乖乖跟在她家小馬車後頭,不知為何,她心情突然轉好,抿著唇有些想笑。
抵達溪谷小村里,師父結廬而居的溪澗邊,再過去馬車已不好前進,得靠步行。
一小一大的馬車陸續停下,蘇仰嫻撩起裙擺俐落躍下馬車,回眸欲尋蘇大爹,卻見溪澗邊一名男子寬袍闊袖,長身而立,模樣甚為儒雅。
蘇仰嫻發出訝呼,爹也不找了,拔腿就朝儒雅男子沖了去。
她撲跳上去抱住對方脖頸,男子哈哈大笑,抱著縴細的她在原地繞了兩圈才止勢。男子放她下來,確定她兩腳穩穩落地才松開臂膀,抬手去模她的頭,愛憐之情滿溢。
這一方,大馬車上的兩人早已跨下來站在車廂邊。
蘇大爹發現原本一路上靜靜听他說話、時不時還會搭上一兩句的雍紹白,下了馬車後突然變得不太對勁兒。
他順著對方直視不放的目光看去,看到閨女兒被人抱起來轉圈圈,看到閨女兒被人模模頭、模模臉,還不忘拍拍肩膀和背心,他覺得很正常啊,再正常不過了,遂皺起眉毛關心問,「兄弟你怎麼啦?是牙疼還是肚疼?要不要緊啊?咱能幫上你什麼?」
雍紹白搖搖頭,下顎咬得有些生疼。
那姑娘之前不肯過來他這里,寧願跟馬車的賀禮擠成一堆,已經夠讓他不痛快,眼前竟還上演這一幕?
有「清晏館」那些琴棋書畫詩酒花皆通的男子們圍在她身邊已讓他滿心不是滋味,非常不能省心,如今竟又多出這一個!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怎能當著他的面去抱其他男人!
「那人是誰?」又傲又冷的脾性被暗暗磋磨到最後,終還是問口。
蘇大爹抓著亂翹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那人是我家閨女兒的爹啊。」
雍紹白眼角微抽,都要懷疑蘇大爹是否發病中。
「兄弟別這麼瞅我,咱說的是大實話呀,咱家阿妞不只一個爹,她有四個呢。」蘇大爹咧嘴笑開開,伸出四根手指頭開始如數家珍。「咱是阿妞的親爹、阿爹和老爹,她大師哥袁大成是她大爹,二師哥陸玄華是她二爹,還有一個三師哥……咦?三師哥叫啥呀?唔……啊!啊啊——如放,對,叫韓如放,那是她三爹!兄弟問那人是誰,那人就是她三爹啊!」雲溪老人所收的三名男弟子,據雍紹白所知,年歲皆在四十五歲上下,大弟子袁大成瞧起來確實是接近知天命的年歲,在外走踏的二弟子陸玄華他曾在江北和江南的玉市上有過幾面之緣,是個形容單薄瘦小、腦子卻十分精明的角色,年紀與袁大成差不了多少,但眼前這位帝京流派的三弟子韓如放,高瘦且清曜,怎麼瞧都不像已過不惑之年的人。
頂多……三十有五。
似听到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韓如放揚首望來。
他先是一笑,低頭不知又跟蘇仰嫻說了什麼,就見蘇仰嫻點點頭,一把挽住他的胳臂,兩人起朝雍家馬車這邊走近。
「爹、爹,您瞧啊,是三師哥回來了!」滿心歡喜,蘇仰嫻完全抑不住。
蘇大爹跟著閨女兒一起開心,繼續呵呵笑個沒停。
雍紹白對初次會面的韓如放淡淡頷首,對方笑意真誠,拱手回禮——
「這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藝驚才絕的江北曇陵源雍家家主,在下韓如放,帝京流派的弟子中行三,今日得遇雍家主,實是三生有幸。」
「不敢。」雍紹白亦拱手作禮,目光不自覺朝蘇仰嫻瞥了去,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只因韓如放抬臂對他拱手,使得她那一雙過分親密挽著她家三師哥胳臂的柔荑,直接被甩了開。
挺好。頗好。甚好。總之,雍大爺有被取悅到了。
而這一邊,蘇仰嫻確實留意到雍紹白掃過來的眼神,畢竟沒辦法不去在意他。
也說不上是什麼心境,就是傾慕多年,貼身相處後明明看盡他所有「不堪」的「真面目」,無奈卻墜得更深,所以他任何小小的舉措都能抓緊她的注目。
今兒個倔性一起,硬是沒換搭他的馬車,此時來到他身邊,她都有些不知道該把眸光往哪兒放,好像直勾勾看著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幸得她家三師哥主動攀談,讓她多少免去些不自在。
而韓如放即使看一點兒什麼,以他絕對護自家小四兒到底的心態,也絕不會讓蘇仰嫻難堪。他一臉溫儒,對著雍紹白徐聲又道——
「雍家主昨兒個讓人先行投拜帖過來,家師已知雍家主今日將訪,遂令在下在此相迎。」
聞言,蘇仰嫻瞠圓麗眸。「三師哥等的……原來不是我?」
韓如放朝她一笑,又探手模模她的頭。「等的也是你,畢竟咱家小四兒囂張地把人斗倒,還把人家的家傳寶貝斗到手,欸,你可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啊。」無奈嘆息,卻沒有一絲不滿或責備,好像還挺得意。
蘇仰嫻愣怔,立時意會過來的是雍紹白,他冷冷揚唇,想也未想便問——
「可是南天宣氏遣人聯系,一狀告到雲溪前輩這里,想討回公道嗎?」
韓如放挑眉笑了,看向少年便得志受各方追捧的雍家家主時,淡然瞳底多了份佩服。
「什麼是公道?」韓如放問,隨即笑笑自答。「我家小四兒兩下輕易斗贏他宣南琮,帝京流派在自家地盤佔了上風,這就是公道。」
「韓爺說得很是。」原來不僅是個護短的,還是個得理不饒人的。雍紹白忽覺與這位「三爹」氣息有些相通。
一旁的蘇仰嫻怔到最後終于听出一些端倪,遂緊聲問︰「三師哥,師父見過南天宣氏的人了是嗎?師父他老人家……他沒生我的氣吧?」
韓如放嘆了聲,側過頭看著她笑道——
「師父不是『見過』而是正在見啊。南天流派的宣老太爺今早驅車來訪,此時大師哥、二師哥正陪著師父在竹軒內與對方說聊,談的自然是前陣子你與宣大公子東大街上的那場斗玉,還有那把被當作贏家紅彩的琢玉刀,小四兒啊,甭怕,對方要戰就來,咱們且張狂到底。」
韓如放此話一出,蘇仰嫻秀眉擰起、小臉發皺,似覺給師門帶來麻煩了,自個兒很有錯。
雍紹白听韓如放那一席話卻是俊眉飛批,嘴角微勾。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姑娘家與人斗玉、要戰就來的氣魄,原來是學了姓韓的這位「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