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邊,蘇仰嫻臉膚微燙,她沒有選用自家流派慣用的徒手雕具,而是使用雍大少年時期所使的「九工」,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其實也沒什麼的,是她多思,臨了竟臉紅心跳,就覺得好像……彷佛……當著眾人面前擺出他送給她的東西,這東西還是他珍藏多年之物,光想著都口干舌燥。
她轉頭喝了口店家備上的茶水,這才重新寧定下來,將心神全然貫注在所選的玉料上。
此時宣世貞也已選好玉石開始動手,對方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明明拿在手中的是翡翠硬玉,徒手雕琢的巧勁拿捏得無比精準,很快已見雛型,引起在場群眾連聲訝呼,連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也不得不頷首認可。
反觀蘇仰嫻這邊,許是跟某位大爺混久了,不知不覺學起對方「人前從容,人後懶憊」的姿態,就是慢條斯理,慢到實在是……真的慢吞吞啊!
她縴縴玉手把「九工」刀具中,從最粗的那一把用到最精細的那一把、再從最精細那把倒用回到最粗的那一把,正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作品。
「帝京流派,蘇仰嫻。」她起身報上師門與姓名,將完成之作放落在烏木托盤上,清聲又道︰「黃玉。『一葦渡江』。」
作品名一報出,現場議論紛紛,大伙兒的頸子都不知拉長出多少。
隨即宣世貞亦朗聲報上。「南天流派,宣世貞。翡翠。『一鷺蓮生』。」
兩件徒手雕琢的玉件並列在托盤上,小僕立時將玉作端上二樓。
樓上十位「公斷人」正聚在最寬的雅軒內仔細評比,原是安閑沉靜坐回位子上等待的蘇嫻見宣世貞朝她望來,她報以微笑,他卻笑得淘氣,低聲道——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很有意思。」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十分有意思,亦深含功力。」她從容答道。「適才僅匆匆一瞥,沒能詳看,但也已感受那玉作傳達出來的力度。公子用的是帶皮玉雕之法,將那方翡翠沁白的部分雕成一只白鷺,漂亮濃正的部分形成蓮花與蓮藕,而帶皮的顏色偏黃綠,不花功夫除去,卻是將其雕成大大的蓮葉。」
每每說玉,她總能說得眉飛色舞,一時間忘了壓低聲量。
結果她這位「女先生」一講,大伙兒往二樓飛飄的目光都落回她臉上,身為師哥的三位大叔也沒想阻她,反正他們家小四兒不論干出什麼都是再正確不過的,所以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至于坐得離蘇仰嫻甚近的宣老太爺則一臉肅穆,沉眉斂目,若非他老人家一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圈椅扶手,還道他坐著入睡了。
蘇仰嫻繼續道︰「宣六公子的玉作,一只白鷺立足在生出蓮花之處,也可瞧作一只白鷺與蓮花連成一景,以花鳥實體來看,那叫『一鷺蓮生』,以諧音來看,那是『一路連升』,有升官發財的比喻,但要我看,這玉作送給想多得子嗣的人,亦是上上佳禮。」
「願聞姑娘高見。」宣世貞兩手拱了拱,表情歡快。
「把升官、高升這個『升』字,換成出生的『生』字,『一路連生』不也能當成連連生產之意嗎?」她頰面微紅,笑了笑。「所以六公子這件玉作,有非常的喻意,很有意思。」
宣世貞謙遜道︰「被蘇姑娘如此一解,我都覺得自個兒終有丁點可取之處。」
「六公子很厲害的。」蘇仰嫻誠摯道。
忽然樓上有人提問——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既被解說完畢,蘇大姑娘要不要把自己的『一葦渡江』也仔細說說?」
蘇仰嫻心房陡顫,抬眼就見雍紹白已從雅軒返回憑欄而設的雅座,其他九位「公斷人」也陸續回到座位,看來對于第一局的斗玉已有結果。
此時被雍家家主隨口一提,底下百姓們跟著起哄,就是想听帝京「女先生」淺顯易懂又十足詳盡的「說玉」,畢竟受益匪淺啊。
但蘇仰嫻是察覺到了,雍大爺提問的語調實在涼薄得很!
都好像……好像她欠了他,惹得他發脾氣似的。
唔,好吧,她確實欠他,「代父償債」的她還沒將債還完,他依然是她的債主無誤。可是,他干麼發火?該怒發沖冠的是她才對!
瞧她修養多好,都沒當場怒氣沖沖沖到他面前質問,他倒好,她只不過與人多說幾句,聊得頗有些忘我,他就看不慣嗎?他……呃,他、他看不慣什麼?
莫非……難不成……也許是……
他不喜歡她與宣六公子相談甚歡?
噢,是嗎?會嗎?他、他原來是吃醋了?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想著他那些簡短有力、直白通透的情語,頓時間心腸軟成一片,陷得好生嚴重,都沒辦法持續對他發大火了。
她紅著臉蛋起身,甚是靦腆地對在場所有人輕輕一揖作禮,半開玩笑道——
「眾位大德且饒過小女子吧,我的那件玉作就算了呀,醫者不自醫,要我自評,那定然有私心,不把自個兒贊出一朵花來豈能盡興?總歸是全力以赴,無愧于心,就將評論托付給十位『公斷人』與在座各位了。」
道完,她屈膝微福,重新落坐,幾是臀部才觸及椅面,樓上已再度傳出聲音。
像要應和她所說的,身為「公斷人」之一的雍紹白徐聲道出對她作品的評論——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使的亦是帶皮玉雕之法,不同于宣六公子玉作之精細,走的卻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路數,你挑選的黃玉上端澄透,下方帶髒,底端還生出一長片的帶皮未除,按理那樣扎眼的多余該徹底切開方是正理,蘇姑娘卻突發奇想,以害為利了——」
名震天下的曇陵源家主金口一出,眾人洗耳恭听,目中火熱,滿面通紅,全盯著此時被小僕重新端回樓下的那只烏木托盤。
托盤上蓋著四方大紅巾,將兩件匆促間完成的玉作以及十位「公斷人」投玉評比的結果全給掩實,誰勝誰負,猶未知蹺。
雍紹白評論不斷,「你將底端多余的帶皮部分稍加修飾,削出形狀,便如達摩足下的一葦。上端最主要的人物部分則以意象工法帶過,僅僅著重在達摩老祖的面部表情,表情是細膩無端,但其余地方似潑墨山水,寬大頭罩連接著飄蕩的寬袍,蘇姑娘不僅利用玉石的俏色,讓玉石帶髒的地方形成袍擺,突顯行者修煉之清苦,更借玉石原形作出迎風袍揚之姿……」略頓了頓——
「哼,行啊,真行,如姑娘這般在雕工上取巧的,雍某還是頭一回見識。」
蘇仰嫻隱隱覺得,才變小的火氣又要揚起。
她就是取巧了,沒誰規定斗玉不能取巧啊,她取巧是她腦子好使,他大爺頂著「公斷人」身分偏要當眾編派她,先褒後貶,根本刻意打擊她的自信心。
暗自咬咬唇,她仍淺淺笑開,落落大方。
「有勞雍家家主監賞,有勞各位『公斷人』評定。小女子不才,自知雕工不精,但我帝京流派在琢玉雕刻上人才濟濟,我實屬末流,遠遠比不上我的三位師哥以及師哥們所收的其他子弟,所以是我個人之缺,而非師門之弱。」
樓上的雍紹白終于收聲,瞧也沒再瞧底下一眼,逕自靠回雅座品茗。
听過蘇仰嫻以及雍紹白對兩件玉作的評語,其余的「公斷人」也無多余意見欲當眾論表,司儀者遂出來說道幾句,立刻讓小僕掀了烏木托盤上的大紅巾子。
「哇啊啊——」樓內響起重重嘆聲和訝呼。
烏木托盤上,「一鷺蓮生」的玉作前,置著紅、黃、白、青、碧、羊脂、芙蓉、蜜玉、瑪瑙共九顆顏色大不相同的渾圓珠玉,「一葦渡江」的玉作前,唯有一顆黑曜玉石。
勝負分曉,高下立見,宣六公子十分得九,蘇大姑娘僅得一分。
南天宣氏在雕工上幾是壓倒性奪勝。
但,當紅巾揭開的那一剎那,乍然奪目的是那意象濃厚的「一葦渡江」,完全不在意那細部刻劃,行雲流水般的線條流動將意態婉婉顯現,有風有水,有人有景,那像是「一葦渡江」,亦可瞧成「一枝獨秀」或是「一葉知秋」,甚至是「三千弱水唯取一瓢」,千人千解,千人千景,果然取巧得十分了得。
而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便值得細細探究,雕工之純熟令人驚艷。
兩件玉作與所得的投玉展現在眾人面前,現場自是議論紛紛,各有各的擁護者,各得各的眼緣,一時間吵得熱鬧非凡。
輸了第一局,蘇仰嫻並無意外,比的到底是雕工,只是這樣的投玉結果,任她外表裝得再淡定,胸房內那顆鮮紅火熱、激跳不已的心已將胸骨撞得發疼。
須知「公斷人」投玉給分,為表負責,手中所持的珠玉各有其代表顏色,且是在斗玉正式開始前便抽簽決定好,並由司儀當場公布。
她的「一葦渡江」前,那顆黑曜玉是曇陵源雍家家主今日手持的珠玉。
就在剛剛,雍大爺在眾目睽睽下把她先褒後貶了一頓,但結果卻是將珠玉投給她,完全不怕旁人眼光,明明……明明宣世貞的雕工強她不知多少倍,他仍這麼明目張膽又理所當然。
蘇仰嫻腦中自然而然浮出二字二——護短。
盡管單憑他這一分絕無可能逆轉輸贏結果,但態度已表明得很清楚。
宣老太爺一開始反其道而行特意請他擔任「公斷人」,本是賭他愛惜羽毛、注重家門流派的聲譽,可防他偏心護短,他大爺倒好,光明正大偏心給眾人看。
南天宣氏既已拿下第一局,宣老太爺對于那顆「放錯邊」的黑曜珠玉便也未追究其因,彷佛視若無睹。
只是蘇仰嫻離老人家的座席甚近,總覺對方斂目時狀若沉吟,抬眼就如寶劍出匣,她不經意與老人家對上眼,被瞧著背脊微涼,臉蛋卻更紅,心想,老人家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和雍紹白。
調頭望向師哥們,發現三位師哥正低聲議論,深思的目光時不時投向二樓。
許多人都在看雍大爺,他大爺誰也不看,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舉止優雅從容。
好!
他都敢當眾護她,她自當坦然受著,抬頭挺胸,方能不負知己。
「蘇姑娘承讓了,」此時宣世貞又來與她搭話,朝她拱手,小虎牙與小梨渦齊現,閃得人不由得要回贈他一抹笑顏。
「六公子雕工很好,但第二局,我想我很快就能贏回來。」她溫聲道。
宣世貞一怔,似未料到她都慘敗如斯了,竟還如此信誓旦旦兼信心滿滿。
「呃……蘇姑娘好氣性,當真越斗越勇啊。」咧嘴再笑。
蘇仰嫻眸光微湛,喉頭略緊,不是因為宣世貞臉上那一抹牲畜無害的俊笑,而是覺到,在二樓自在地喝茶吃果子的雍紹白似朝她這里瞥了來。
當她眼巴巴望過去時,他臉便撇開。
雍大爺這脾性,又傲又驕的,但……噢,她怎麼就覺得他發醋的樣子好可愛!
她不能把他輸掉啊,她得贏,必須贏。
「六公子說得太對,眼光頗好,我就是個越斗越勇的,你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她深吸一口氣,唇上帶笑,眉眸凜凜。
「……是。自當如此。」宣世貞懷著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頭,想不太明白,忽瞥見自家老太爺掃來的銳利目光,心頭驟跳,連忙收斂表情。
對于第一局斗雕工的結果,雙方既然無異議,司儀者在讓人重新布置好場地後,便親自過來詢問今日斗玉會的兩位主角——
「不知兩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繼續?」
宣世貞答道︰「且看蘇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蘇仰嫻回︰「若無記錯,今兒個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對嗎?」
「正是。」司儀者明確頷首。
蘇仰嫻一笑。「那就接著來吧,一會兒我就能歇息,不用現在停下來。」
這下子不僅宣世貞一人疑惑,司儀者也臉不解︰「……一會兒?就歇息?」
蘇仰嫻很認真點頭。「是啊,一會兒就好,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