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她沏了壺熱茶走出去,只見坐在廳里的由希正好奇的東張西望。
不怕生的茶茶緩緩的從後面走了出來,朝她而去。
她看著茶茶,臉上有一抹溫柔的笑意,然後伸手撫模著它。茶茶像是習慣著她的手的溫度及觸感般,閉上眼楮、歪著頭,舒服的靠在她腳邊。
勝于走上前,笑問︰「有養貓嗎?」
她搖頭,眼底有一絲落寞,「家里不給養……」
「它叫茶茶,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勝于說。
她有點訝異,「原來是只老女乃女乃了……」
「它是只棄貓,是我兒子把它帶回來的。」勝于一笑。
「是嗎?」她輕輕撫模著茶茶,淡淡地說︰「我也曾經遇過一只跟它長得很像的棄貓,不過……我沒辦法帶它回家。」
看著她一臉悵然,勝于柔聲安慰著她,「放心,它一定過得很好。」
由希微怔,沉默了一下,想起多年前的那天放學途中……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
帶走小貓的無名氏留下了這麼一張紙條,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只小貓。
「應該是吧?當初帶走那只小貓的人,一定是個善良的人。」
勝于深深一笑,沒多說什麼。
「我看你很面生,」勝于優雅的坐了下來,倒杯熱茶給她,故意問︰「你是游客嗎?」
由希接過茶杯,道了聲謝,遲疑一會兒,才誠實說道︰「我……我不是游客。」
「那你是……」
「我在飛仙工作。」由希自己都有些訝異,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但如此自然,甚至帶了些許驕傲。
「原來是這樣。」勝于笑視著她,「我是勝于,你叫什麼名字?」
「葉……我叫由希。」她仍不想提及自己的姓氏,也不想讓人知道她是葉山家的人,為了避免對方追問,她話鋒一轉,「請問這里是什麼地方?剛才我看外面掛了寫著三扇屋的牌子。」
「置屋。」勝于坦率一笑。
由希微怔,「置……屋」
對于置屋這個名詞,她一點都不陌生,也就是說……在她眼前的這位美婦極可能就是一名藝伎。
「你也是……」她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太沒禮貌。
「我是。」雖然知道由希對藝伎有不好的印象及記憶,但勝于不打算對由希隱瞞自己的身分。「我兒子也在飛仙工作,你應該認識他,他叫伊武英嗣。」
聞言,由希倏地瞪大眼楮。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好心招呼她進來暫避風雪的女人,竟然是伊武英嗣的母親。
老天,這是什麼可怕的緣分?為什麼她有種不管怎麼逃、怎麼掙扎,都逃不出這命運的天羅地網的感覺?
「由希小姐,你的家人正到處在找著你呢。」有別于由希的激動,勝于氣定神閑的一笑,「喝完了茶就回家去,好嗎?」
聞言,由希眉心一擰,放下了茶杯,急著要站起來。
「你要去哪里呢?」勝于注視著她,「如果你有地方去,就不會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了吧。」
迎上她沉靜又充滿智慧的眸子,由希心頭一震。
難道打從看見坐在廊下的自己的第一眼,對方就知道她的身分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
勝于一笑,「你看過大老板娘年輕時的照片嗎?」
「咦?」
「你跟她長得很相像呢。」
葉山家的人沒有拍照留念的習慣,她也從沒去翻過從前的老相本,當然不知道祖母年輕時是什麼模樣。
但,她長得真的很像祖母嗎?像一個她怨恨的人嗎……
「血緣這東西很不可思議吧?」勝于眸光沉靜,但言詞犀利,「那是不管你怎麼抗拒,都改變不了的牽絆。」
听她這麼說,由希不難猜到她對葉山家的事頗為了解。
這也不奇怪,畢竟她是英嗣的母親,也是志津的師姊。
「由希小姐,听說你拒絕招贅的事了?」勝于臉上依舊帶著溫柔的笑容,「你是有對象了嗎?還是,英嗣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對方問得直接,由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她拒絕招贅,主要是為了反抗祖母,至于喜歡或不喜歡,因為結果已經確定了,她不容許自己深思這個問題,即便她才剛听到伊武英嗣的告白……
「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不過,你願意給我那個傻兒子一個機會嗎?」勝于的神情十分認真。
听到這個要求,由希一愣,「我……」
「你或許不知道吧?英嗣他喜歡你好久了。」勝于淡淡一笑,像是在說一個故事般,「英嗣年少時就跟著他父親在飛仙進進出出,每次他回來總會跟我提起一個不笑的女孩。一開始他或許只是對女孩感到好奇吧,但隨著情竇初開的年紀到來,他喜歡上那個不笑的女孩……」
由希有些心慌。她不想再听這些事,因為她知道這些事會擾亂、甚至動搖她原本堅定的意志。
「抱歉,我該走了……」
「你害怕嗎?」勝于直視著她,唇邊掛著一抹沉靜而高深的笑意,「你害怕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嗎?」
迎上勝于的眸子,由希覺得內心受到撼動了。
「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會踫到很多悲傷與挫折,甚至讓人產生怨恨的事……」勝于用溫暖的手輕觸由希的手背,「但如果因為不想傷心,就一味的逃避,可是會連幸福跟快樂都一起錯過喔。」
在勝于的手輕觸到由希手背那一瞬,她感受到一股不具侵入性、不著痕跡、緩緩滲入她體內的溫熱。
不知怎地,由希整個人沉澱平靜下來。
「你知道大老板娘的狀況了吧?」勝于輕聲一嘆,「如果說這幾年來,你一直活在仇恨中的話,那麼……她就是活在歉疚里。」
由希微微皺起眉頭,臉上帶著懷疑神色。
「她是個好強又執著的人。我師傅說過,她要是個男人,肯定是個不得了的男人。」勝于淺淺一笑,續道︰「你祖母出身貧寒,從小吃了很多苦,因緣際會下進入飛仙工作,甚得前代老板娘的歡心,便讓兒子將她娶進門。」
這些事,由希一無所知。
「前代的小老板,也就是你祖父,是個不管事、成天只知道泡在茶室听曲下棋的少爺,因此前代老板娘將希望都寄托在你祖母身上,對她的訓練十分嚴格。」
听到這,由希的表情有些動容,她從不知道祖母吃過苦。
「大概是天生的使命感作祟吧?前代老板娘過世後,她就將時間全用來經營管理飛仙,而她確實也不負所托,將飛仙經營得有聲有色。」勝于幫由希又倒了一杯茶,「她的生命幾乎是為了飛仙而燃燒,但也許是燒過了頭,有時……也無意燒傷了身邊的親人。」
由希的心微微抽痛著,因為她就是被祖母燒傷的人。
「我可以叫你由希吧?」
迎上勝于溫暖的眼眸,由希輕點了頭。
「由希,沒有人有資格叫你不要恨。事實上,的確是我們這些任性妄為的大人傷害了你,但是叫你學會原諒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要你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由希微怔,「機會?」
「是的,找回快樂及幸福的機會。」勝于用極為溫柔的眼神看著她,「抱著仇恨活著,是看不見美好的事物。」
勝于說話的嗓音十分輕柔,彷佛正唱著搖籃曲般的令人放松。即使是不想听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時,竟教人覺得悅耳。
「由希,我們都犯過錯,不管是你祖母、我,還是志津,但是最可惡的不是犯錯,而是不知道自己犯錯。」她長嘆一聲,「這些年來,你祖母跟志津都深深為自己從前所做的決定感到後悔。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眉頭一擰,由希疑惑的看著她。
「試著傾听她們的心聲,也試著听听你心里的聲音,你想追尋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復仇嗎?」
勝于的話像是一顆投進心湖的大石頭,在由希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想追尋的是什麼?她追尋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嗎?那個不需要任何人或是葉山家也能堅強活下去的人生。
但為何現在,她必須靠著向葉山家報復,或是看見祖母晚景淒涼才能找到人生的目標?
她不是想活得自在?想向所有人證明她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如今為何反被牽絆住?
「由希,你……」
勝于的話還沒說完,前門已經傳來伊武英嗣的聲音——
「她在哪里」
由希跑出去之後,伊武英嗣並沒有去追她。
他知道她脾氣又拗又倔,就算他當下追了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他心想,她大概只是出去透透氣、散散步,稍晚就會回家,卻沒想到直到夜幕籠罩整條溫泉街,還是不見她的人影。
傍晚時,開始下起了雪,而她跑出去的事情,也驚動了大老板娘。
他將廚房工作交代清楚後,一個人開車沿著溫泉街到處尋她。
有人看見她稍早前在纜車車站附近出現過,這消息讓他心驚膽顫、害怕不已。
纜車早已因下雪而停駛,如果她稍早前上山,卻沒下山的話……老天,光是想到她可能一個人困在山上,他就害怕到發抖。
當他正打算再找不到她,便要連夜上山之際,他的手機響了——
來電的是他母親,他想她應是打來關心此事,因為先前為了找她,他才聯絡過母親,說明了來龍去脈。
「喂?英嗣,」電話彼端,勝于的聲音壓得很低,「你一定不相信,由希小姐現在在這里。」
「什麼」他十分驚訝,還以為自己听錯了,聲音不自覺拉高。
「哎呀,你別那麼大聲,我的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我留她在這里喝茶,你晚點來接她吧。」
他連多說一個字都沒有便結束通話,然後撥了一通電話回飛仙。
電話接通,傳來的是阿仙的聲音。
「您好,這里是飛……」
「阿仙姊嗎?」他打斷了她的話。「是我,麻煩你轉告大老板娘,我已經找到由希了,請她不必擔心。」
「好的,我立刻告訴她。」
闔上手機,他將它隨手往副駕駛座上一丟,並以最快但必須安全的速度開往三扇屋。
約莫二十分鐘後,伊武英嗣抵達了三扇屋。
車一停妥,他便迫不及待的跳下車,往三扇屋里面沖——
「她在哪里」拉開厚實的大門,他連鞋都忘了月兌,便朝里面闖。
沖進屋里,只見由希與他母親正坐在暖桌邊喝茶。
他快步走到桌旁,一雙眼楮定定的瞪著她看,見她安好,他繃緊的神經才松懈下來,但隨即,一股怒火又直往他頭頂竄。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對著她大吼,像在罵孩子似的。「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
由希怔住,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雖然外面下著雪,可是他卻滿頭大汗,身上甚至沒穿什麼保暖的衣物。他的樣子有些疲倦狼狽,褲腳跟鞋子都沾上了濕黏的泥土。
他……一直在找她嗎?
「英嗣,你別罵她了,她只是……」
「別替她說話。」他打斷了想打圓場的母親的話,再度惱火的看著由希,「我差點要上山找你了,你知道嗎?」
面對盛怒的他,由希微低垂著頭,沒有說話。
「你不是孤兒,你不是一個人。」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有家人,不該這麼沖動!不要忘了這點!」
聞言,她抬起眼瞼看著他,眼眶里閃動著淚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哭,是因為他太凶了?還是,這是相隔多年,她再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關懷……
「大老板……你祖母很擔心你,你知道嗎?」他繼續訓斥著她,「讓一個老人家為你擔心到不能吃不能睡,你真的安心」
「英嗣,好了!」勝于見由希眼眶泛淚,心里十分不忍,「由希她沒事就好,你別再罵她了。」
「我哪是罵她,我只是……」稍微冷靜下來,他眼角余光一瞥,才發現一語不發的由希已淚如雨下,他倏地收聲,把沒說完的話硬是吞回肚子里。
「好啦,你快把由希帶回飛仙吧。」勝于試著用玩笑化解尷尬。「大老板娘沒見著她,今天是別想睡了。」
伊武英嗣看著文風不動坐在原地的她,沉默了兩秒,接著,他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什麼都沒說的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