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盛開的園子里,鳥語花香。
園中的大樹枝繁葉茂,延伸出來的樹枝遮住屋檐,大片的樹影投射在灰色的牆上,隨著風吹晃動變化出不同圖案,生動中卻又帶著悠閑。
「……」
「……」
被大樹遮隱的房屋,隱密而優雅——不,應該說是曾經優雅。灰色的牆有燒過的痕跡,青色的瓦片,有一半是這個月才補上,屋內的情況一樣慘,不僅牆被黑煙燻黑,家俱亦全毀,宮里的太監、侍衛們,唯一搶下的只有皇上最愛坐的椅子,和他每回來此屋必定使用的茶具,其余的家俱無一幸免,全部燒光。
「這間屋子的狀況……還真慘。」李英豪,兩年半前的狀元,官拜太常寺少卿,負責協助太常寺卿掌管禮樂郊廟祭祀之事,正四品,是為皇上的得力助手。
就在不久前,他還是個翰林,短短半年就高升為太常寺少卿,官運之言了通,羨煞不少同儕。
「至少還留下這套茶具供朕喝茶,運氣不算太差。」皇上淡淡回應,李英豪不得不稱贊皇上還真想得開,一般人遇到這種慘況早就氣得七竅生煙,他還能氣定神閑地喝茶,不愧是一國之君,氣度硬是優于常人。
「唉!」其實皇上也不是那麼鎮靜,只是這禍是他最疼愛的妹妹闖的,他能怎麼辦?就算把她抓來打,也不能解決問題。
「陛下為何嘆氣?」李英豪明知皇上今日找他密談,必定是為了朝露公主,還一個勁兒的裝傻。
「你明知故問。」皇上倒了一杯茶交給李英豪,李英豪雙手接過茶杯,等皇上一起舉杯品茗,從任何一方面來看,都像是文人私下喝茶聊天,只除了兩人的身分比較特殊之外,其他方面並無二致。
若問皇上,他還比較希望自己純粹是文人,如此一來他就不必為國家大事操心。
「陛下不明說,微臣哪會知道呢?微臣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蟲。」李英豪打開折扇扇了幾下,一臉笑意。
「你就盡量笑吧!」皇上睨李英豪。「活該我太寵露兒,把她寵上天,等到事情鬧大,回頭才發現難收拾。」
話說朝露公主和皇上都是已逝的太後所生,是皇上眾多兄弟姊妹中,唯一和他同母的胞妹,皇上對朝露公主自是萬分疼愛。
又因太後在生下朝露公主的三天後,便因身體過于虛弱仙逝,她一生下來就與母親無緣,全靠乳母扶養長大,這在宮中本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大部分的皇子、皇女皆是由別的後妃扶養,但朝露比較特殊,因為當時年僅六歲的皇上,不願意自己的妹妹喊別的女人娘,堅持將她留在身邊交由乳母扶養。
不消說,這期間當然經過不少波折,怎麼說朝露公主都是皇後親生,在後宮爭權奪位上有極高的利用價值,幾年來後宮的嬪妃們沒少打過她的主意,總是趁著先皇臨幸她們時咬耳朵,先皇有幾次也差點答應嬪妃們的請求,幸虧都被皇上擋下來,朝露公主才免于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
「其實公主也不過是童心未泯,好奇心比較旺盛,陛下毋須過分擔心。」李英豪為朝露公主開月兌,皇上聞言只是苦笑,很想附和卻怎麼也點不了頭。
「她的好奇心已經毀掉朕最喜愛的屋子,下一回也許就輪到朕的金鑾殿遭殃,教朕如何不擔心?」
這倒也是。
李英豪不得不同意皇上的話,朝露公主的確是活潑好動,一刻也靜不下來。
「她只是好奇您為何經常來此處,還不讓護衛接近,想一探究竟罷了。」
情有可原。
「那也用不著燒掉屋子,難道她就不擔心我會發火?」皇上抱怨。
「顯然陛下的怒火,比不上打火石對公主來得有吸引力。」李英豪打趣回道。「追根究柢,您不該把打火石放在公主眼楮看得到的地方,您知道公主對于沒見過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就這點來說,兄妹倆其實一模一樣,好奇心都特別旺盛,誰也別笑誰。
「是朕疏忽了。」皇上認錯。「但是朕萬萬想不到,露兒會偷偷跟過來,還偷了宗世幫我弄到的打火石。」
這打火石頗有來歷,相傳是由神石所制,只消輕輕一踫,立刻就能引火,是皇上半年前秘密南巡時,派貼身護衛黃宗世想辦法弄到手的。皇上怕擺在宮中容易出意外,特地放到距離皇宮十里遠的小屋來,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只能說朝露公主實在太頑皮,只要是好玩的都不放過,也不管會不會因此燒了屋子。
「師傅管不了她,女乃娘管不了她,朕也管不了她。」皇上越想頭越痛。「再這麼下去,露兒遲早變成一個野丫頭,到了花樣年華還嫁不出去。」
「公主已經是花樣年華。」李英豪提醒皇上。「陛下忘了,下個月初三公主即將滿十六歲?」
「沒錯,這就是朕今天找你來的目的,讓你幫朕拿個主意。」皇上說道。「朕打算將露兒許配給宗世,你認為這主意如何?」
「宗——咳咳!」李英豪就算不喝茶也可以被口水噴到,皇上簡直異想天開,他都如此驚訝了,不難想像黃宗世會如何反應。
「陛下,微臣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李英豪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氣喘吁吁地幫好友阻擋。「宗世的脾氣您也知道,做事一板一眼又死腦筋,您若是將朝露公主許配給宗世,只會增添他的痛苦,公主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對他們兩個人都沒好處。」
「所以我沒打算真的把露兒嫁給他。」皇上的算盤打得精,老早想好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打算先把露兒‘寄放’在宗世那兒兩年,等露兒滿十八歲再還給我。」
皇上連一般老百姓用的話都用上了,可見他真的是在跟李英豪商量自家妹妹的婚姻大事。
「您的意思是……要宗世代您管教公主?」既然皇上都先起頭了,李英豪也好不那麼恭敬,以免顯得太生疏。
「聰明。」皇上點頭。「以宗世凡事都要講求禮法規矩的個性,用來壓制露兒再合適不過,你以為如何?」
一點兒都不好。
李英豪不否認,黃宗世拘謹守法,和活潑大膽的朝露公主有一定程度的互補,但弄不好也可能會產生反效果,到時更難收拾。
「您可否考慮其他人選?」李英豪盡可能幫忙好友。「我真的覺得宗世不適合公主。」
「如果找得到其他人選,我還會找你商量嗎?」皇上的頭快痛死了。「我只要一提到露兒的婚事,無論是朝中大臣,或是皇室宗親全都躲得遠遠的,當作沒听到,我只好把腦筋動到宗世身上。」
其實皇上也是迫于無奈,當知黃宗世不僅是他的貼身護衛,皇上同時視黃宗世為好友。雖然黃宗世基于君臣倫理一直和他保持距離,但皇上知道黃宗世也是同樣想法,只是外表不像李英豪那樣大方,其實心里早就認同他們是朋友。
「陛下!」李英豪能夠體會皇上的難處,但因此犧牲好友也未免太扯一些。
「你和宗世,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皇上抬手要李英豪別急著反對,先听他把話說完。
「除了你們兩個人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把最疼愛的妹妹交給誰?」皇上感嘆。「你已經有家室,自然是無法將此重擔交代給你,如此一來,就只能交給宗世,我也是萬不得已。」
皇上此舉有使用苦肉計的嫌疑,然而不可諱言,在這詭譎多變的政局里,身邊可以信任的人真的不多,李英豪和黃宗世是他少數信得過的對象。
李英豪一路陪著皇上走過來,當然了解皇上有多不安和寂寞。十歲就坐上龍椅的皇上,身邊始終是危機四伏,除了得小心政敵暗算以外,還得提防同父異母的兄弟,所謂的手足之情,對他來說只是奢望,他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差點栽在兄弟和叔叔聯手策動的政變之中。
前幾次因為有先皇留下的忠臣護駕,他才得以保住龍椅,這幾年來這些忠臣先後凋零,皇上只能靠自己。所幸,他已經不再是十歲小孩,十二年的歷練,使他無論遇到何事都能沈穩度過,況且現在他身邊多了許多幫手,其中最得他信任的便是李英豪和黃宗世,兩人一文一武,幫皇上穩住江山。
尤其黃宗世又是將軍之子,自幼就和皇上熟識,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便負責暗中保護皇上的人身安全,兩人的交情說起來比李英豪還要深,只是因為黃宗世的個性敏不知變通,和皇上沒有像皇上跟李英豪那麼合得來,但皇上對他們兩人不分彼此,都一樣信任。
李英豪因為皇上的關系,跟黃宗世也成為了好友,既是好友就該為黃宗也老想,但他同時也能體會皇上的難處,這事兒真不好辦。
「陛下,公主還不滿十六歲,現在談論她的婚事,真的太早了一些。」李英豪試著用緩兵之計,可惜並不奏效。
「剛剛是誰提醒我,露兒已經是花樣年華,不再是頑皮的小孩?」皇上用李英豪自己說過的話塞李英豪的嘴,幸好李英豪才思敏捷,否則真要啞口無言。
「微臣只是提醒皇上朝露公主已是二八年華,但並未否認公主的心性還不成熟,需要嚴加管教。」李英豪也算辯才無礙,不料還是被皇上逮到小辦子。
「這就對了。」皇上一臉得意。「露兒需要有人管教,你幫不了忙,我找宗世幫忙又有什麼錯?你就別再勸我了。」
說到底,皇上只是要找人幫他背書,李英豪真後悔自己應邀進宮密談,還不如找借口推辭。
「依你看,該如何說服宗世娶露兒?」皇上很明顯不只要李英豪幫忙背書,還要他出面當說客,游說黃宗世點頭。
「實話實說。」李英豪完全沒有幫忙當說客的意思,反而比較想警告黃宗世逃命。
「我就知道你會站在宗世那一邊。」皇上輕嘆一聲,拿起茶壺為自己斟茶,模樣悠閑自在,但李英豪非常清楚他早有盤算。
「恕微臣直言,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在宗世肯不肯娶朝露公主,而是公主願不願意嫁給宗世?」李英豪非常清楚,皇上能逼黃宗世屈服的招數很多,比如說︰賜婚。一紙皇令頒下來,黃宗世想跑都難。
但是,這招對朝露公主就行不通了,他猜想這也是皇上為什麼急召他的原因,從另一方面來說,朝露公主更听他的話,他恐怕在劫難逃。
「這就要仰仗你的三寸不爛之舌。」皇上果然要李英豪當說客,李英豪一點都不意外。「比起我這個親哥哥,露兒似乎更喜歡你,只要你肯幫忙說服露兒嫁給宗世,你要多少賞賜都沒問題。」
皇上為了讓朝露公主順利出嫁,什麼招都使出來,明知道他根本不要任何賞賜,還說出這樣的話,可見皇上真的急了。
「微臣答應陛下幫忙說服公主,但無法保證結果一定令您滿意。」李英豪嘆氣點頭,認了。
「沒問題。」只要他出馬,一定成功。「那麼,明兒個咱們就跟露兒提──」
「等等,陛下!」李英豪皺眉。「在跟朝露公主提起婚事前,您是不是應該先問問宗世?」
「沒錯,瞧我糊涂的!」皇上笑著回道。「敢情我是樂昏頭了,忘了談話順序。」
他不是樂昏頭,而是想要混過去。
皇上演的是哪出戲,李英豪豈會不知?他擺明就是想先斬後奏,先獲得朝露公主同意,之後不管宗世點不點頭都要趕鴨子上架,硬招他當駙馬。
駙馬……唉!
李英豪只要一想起駙馬這兩個字,便萬分同情黃宗世,同時慶幸自己及早成親,否則現在頭疼的人便是他。
不過,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只要設法讓朝露公主討厭宗世,他的好哥兒們或許可以逃過一劫。
李英豪的腦中閃過一千個幫黃宗世逃月兌的方法,皇上的腦子閃過一千個逼黃宗世就範的方法,君臣兩人相視而笑,各有各的盤算。
*
「什麼,讓我娶朝露公主為妻?!」當黃宗世听見這消息,眼楮大到媲美銅鈴,嘴巴可以塞進一顆橘子外加一粒葡萄,可見他有多驚訝。
「你這是什麼表情?」皇上見狀挑眉。「露兒可是朕最心愛的妹妹,你若不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朕萬萬不能將露兒許配給你。」
皇上原本要將這件事交給李英豪辦,而後想想不妥,萬一李英豪教黃宗世如何月兌逃,那才得不償失,于是臨時決定親自督軍,省得李英豪陣前倒戈。
「可是陛下!」黃宗世幾乎得動手板,才能把嘴巴合上。「朝露公主她——」
「露兒怎麼了?」皇上又挑眉。「她端莊秀麗、清純可人,朕可以向你保證,將來絕對是美人。」
皇上明明知道黃宗世在擔憂什麼,卻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黃宗世真是有苦說不出,不曉得該怎麼應對才好。
沒人懷疑朝露公主的美貌,已仙逝的太後未入宮之前就是遠近馳名的美人,絕世的容貌加上良好的出身,使她輕而易舉地登上皇後的大位,只可惜天妒紅顏,她只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便與世長辭。
即便如此,她還是為先皇留下兩名子嗣,一是當今皇帝歐陽夜幕,另一位便是朝露公主。無論是歐陽夜幕,或是歐陽朝露,多多少少都繼承了其母的長相,歐陽朝露尤其神似,雖然下個月才滿十六歲,卻已經是公認的美人胚子。
「你意下如何?」皇上不曉得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一個勁兒地追問黃宗世,問得他臉色發青。
整個大光國的人民都知道,朝露公主不僅以美貌著名,闖禍的能力也是一等一。先別提她之前因為貪玩放走了西北部族進貢的馬匹,驚動駐京官兵到處追馬,就說她最近不小心引火燒了皇上這間專門用來密談的屋子,若不是這屋子距離皇宮的主建築群夠遠,皇上的龍椅恐怕早就被燒光。
如此調皮可愛到幾近可怕的公主,皇上竟然想塞給他——不,想許配給他,還問他意下如何?他若是點頭,下半輩子還活得下去嗎?
「宗世,朕在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皇上平時眼楮挺利的,今天卻突然變成瞎子,黃宗世的臉色都已經發白,他還能當作沒看到。
「微臣、微臣……」黃宗世自幼被教導絕對效忠皇室,抗命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但要他點頭脖子又僵硬到動不了,著實為難。
「陛下,您逗也逗夠了,該跟他說實話了吧!」一旁的李英豪看不下去,站出來幫黃宗世說話,皇上撇撇嘴,一副不甘心的模樣,黃宗世則是一臉困惑。
「說什麼實話?」黃宗世不解地看著李英豪,後者無奈地回看他,無聲跟他說抱歉。
「皇上的意思是,想請你代他幫忙照顧公主一段時間。」李英豪解釋。
「要我幫忙照顧公主?」黃宗世傻傻地看著兩人,只見皇上點點頭,進一步解釋。
「正確來說是管教。」皇上回道。「露兒實在太頑皮了,不找個人好好管一管實在不行,偏偏她又把朕的話當耳邊風,朕只好請你幫忙。」
皇上這一番話,透露出他的無奈,這本是身為哥哥的責任,但朝露公主完全不理他,他又不忍心下重手,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對外求救,李英豪僥幸逃過一劫,黃宗世就沒這麼幸運。
「微臣能夠體會您的難處。」真的,他完全能了解。「但……為什麼是我?」比他條件更好的高官子弟比比皆是,他雖然出身將門,卻也不是什麼名將之後,怎麼也輪不到他迎娶公主。
「因為你是朕除了英豪之外,最倚重、同時也是最信任的臣子,朕可以完全放心把露兒交給你。」皇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務必讓黃宗世點頭。
黃宗世的腦子一片亂烘烘,他才剛去江南辦事回來,都還沒能喝口茶、喘口氣,便讓皇上給緊急叫到宮里來,給他一頓當頭棒喝。
說實話,能跟皇室聯婚,本身就是一種榮耀,別人求都求不來,他不該挑三揀四。問題是朝露公主過于活潑好動,皇上都管不了她,他又有何能耐管得了公主,皇上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必擔心朕會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朕說過,這只是權宜之計,不會要你真正跟露兒成親。」皇上再說明,黃宗世听得迷迷糊糊,李英豪趕緊補充。
「換句話說,皇上只是把朝露公主暫時寄放在你那里。」李英豪說道。「等公主滿十八歲,你必須把公主完完整整的還給皇上,一根頭發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