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恰巧救了程王府的嘉成郡主,南琴,稍早那車藥材可有收到?」她眼珠子一轉,說著早已想好的說辭。
南琴點頭,還張開兩條手臂比劃了一番,「收到了!好大一車,里頭的藥材能讓小妮用好一陣子。」
她還在想怎麼會有人送這麼一大車的藥材來,一听是程王府給送的,還嚇了一大跳,原來是這麼回事。
「程王府?」南吉一听,臉色又要變了。
「你放心,沒人發現我的身分。」雲初夏說。
「你又沒易容了?」南吉看了看她那脂粉未施的臉蛋,沉聲問。
雲初夏模了模自己的臉,很是無奈,「我這陣子臉上長了些疹子,便只動了些許部位,常人是認不出來的,也就胡叔、菱姨和你們看得出,再說了,我這臉與那早死的爹娘半點不像,就是在畫像前站上半天也沒人認得出我。」
身為女子,她自然愛美,這一張臉雖是長年易容,但靠著細心保養,肌膚仍是水亮滑女敕,與初生嬰兒有得比。可這陣子或許是青春期吧,不管她怎麼努力保養,本來光潔無瑕的俏臉竟是冒了幾顆該死的青春痘,這對她來說可是頭等大事,自然不願再易容,以免加重那些痘子的負擔。
因此在苡萱樓的那一個月,她都是以真面目示人,當然,在那一雙明媚的眼與清麗的柳眉上,她還是動了些手腳。
一個人的眼楮代表著靈魂,有時不過是寥寥一筆,氣質便能大相逕庭,若非極熟識之人,壓根兒就認不出她……呃,楚離歌例外。
南吉知她本事,也知她說的沒錯,但他仍是不允,一反方才的怒態,語重心長的道︰「公主,不是屬下……」
「南吉,你難道不希望小妮身子好起來?」在他說出公主二字時,雲初夏便知接下來肯定是篇比《論語》還長的開導文,果斷的先發制人。
「我……」南吉卡住了,半晌才嘶啞的說︰「自然想。」
胡小妮與他是青梅竹馬,也是他的未婚妻,兩人雖住在不同處,可他日日都會去見她,兩人甚至相約待她病好便成親。
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只剩一年能活時,他當場便落下男兒淚,這幾日才會早出晚歸,就是為了能多攢些錢給胡小妮醫病。
「嘉成郡主心地善良,以為我是逼不得已才會去苡萱樓,于是便給了一份打雜的工作,還說了,要是我妹妹需要任何藥材,隨時可以同她說……」
雲初夏其實不擅說謊,這段話說得干巴巴的,猶如在念稿,也是南吉心系胡小妮的病,這才沒察覺。
「可是、可是……」南吉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的理智很清楚雲初夏才是他該保護的對象,可情感上,他又希望胡小妮能養好身子,這樣的兩難,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雲初夏替他一錘定音,「南吉,你不必為難,小妮不僅是你的未婚妻,也是胡叔的佷女,胡叔不也是為了小妮才去嘀藎吭偎盜耍?矣冑︿葑孕∫豢槌螅?趺純贍苧壅穌隹醋潘?潰磕闃?牢業哪苣停?羰且揮脅歡躍 ?伊 帽人?伎歟?悴槐氐P摹!包br />
她可不會說胡俊去尋寶,胡小妮只佔一小部分,最大一部分是想用錢殺了離王與小皇帝,完成他心心念念的復國大業。
听她這一說,南吉因掙扎而扭曲的臉色這才稍稍平復。
雲初夏說的不錯,她的確是眾人之中最滑溜之人,武功、輕功都練得最好又最勤,他們屢次遇險,她都是跑第一的那人,胡俊還為此訓斥過她,不是訓她貪生怕死,而是怕她孤身一人反而危險,然而雲初夏的說辭卻是,只要她不被抓,他們便不會死抗,她還能回過頭想辦法去救他們,絕不是她貪生怕死!
眾人當時听見這話不過是莞爾一笑,只當小姑娘是羞于自己逃跑而不肯說八話,誰知後來幾次遇事,甚至有一回連胡俊都給抓了,還真是靠著雲初夏才得以逃月兌。
直到那一刻,大伙才知她是認真的,並不是貪生怕死。當然,他們這些人的命本就是為她而活,就算她真是如此,他們也只會感到欣慰罷了。
總之,雲初夏若是想逃,還真沒幾個人攔得住。
南吉最終被這番話給說服了,他的眼楮有些濕潤,方才特意繃著的臉色早已不復,「小姐……」
他雖不是前朝皇室之人,只是胡俊收養來的孩子,卻是自幼便知雲初夏的身分,本是天之驕女,卻淪落到如此地步,甚至還要為了他們去當人奴婢……他光是想便心酸不已。
見他一個大男人說落淚就落淚,雲初夏眼角一抽。
南吉這人生得高大威武、氣概逼人,一張方臉剛硬無比,眼瞧就是個鐵血漢子,偏偏有個比女人還柔軟的心腸,還有個缺點便是愛哭。
試問一個身材比自己大一倍的漢子在自己面前這麼哭哭啼啼的,她該作何感想?
眼看他鼻涕都要流下來了,那畫面太傷眼,她實在不願看,「不許哭!換作你們任何一人,我都會如此。」
誰知南吉本是啜泣,被她一喝,頓時大哭了起來,「小姐,你對我們這麼好,我們、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
眼看他撲來想抱住她大腿,雲初夏什麼感想都沒有了,為免自己一時失手,立馬朝一旁的南琴一招手。
南琴早在南吉有動作時便上前拉人,以免自家哥哥被一腳踹飛,「哥哥,你明日不是還要去看小妮?現在知道那車藥材來源正當,還不趕緊挑幾樣合適的?早一日讓小妮吃好藥,她也能早一日好起來。」
沈家莊與酒樓的關系是不能曝露的,這些年來他們一貫謹慎,這麼一大車的藥材自然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送去,而是要靠南吉一點一滴帶過去。
「可是……」南吉覺得就這麼走了實在愧對雲初夏,一雙淚眸頻頻往她身上瞄去。
那「泫然欲泣」的模樣頓時讓雲初夏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手揮得更快了。
「別可是了,趕緊回房去!」南琴使出全力,只差沒手腳並用,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哥哥給推回房里。
待看不到南吉的人,雲初夏這才松了口氣,「你哥哥真是越來越愛哭了。」
她都快招架不住了,深怕有一日自己真會一腳把人踹得遠遠的。
南琴送走南吉後,一個轉身,目光沉沉的看著雲初夏。
「做什麼這麼看我?」雲初夏眨了眨眼回望她。
南琴個子很高,體態微胖,但皮膚白皙,雙眼烏黑漆亮,眉眼間鋒芒畢露,從小在雲初夏身旁服侍,南吉看不出的事,雲初夏如何瞞得住她?
「小姐說呢?」
雲初夏笑了笑,「說?說什麼?今天真是累壞了,明兒個我還得上工,先去睡了。」
話語未落,她已跑得不見人影。
南琴見此,只能無聲一嘆。
她知小姐有事瞞她,可小姐若不說,誰也不能逼小姐說,她只願這一回小姐不要惹出什麼大事就好。
她如此希望,卻不知這一回,不僅是大事,還是件她始料未及的「大事」……
大理寺前,幾株桂花樹上米粒大的金桂吐著幽然芳香。
忙了一整日,雲初夏打了個哈欠,十分咽倦,最終忍受不住,闔上了眼。
燭火搖曳,銅爐里燻著香,淡淡的香味繚繞,室內外一片靜謐。楚離歌一進屋,看見的便是這番畫面。
燈火淡淡映照在少女身上,昏黃的光暈像一層纏繞的薄輝,她長發如墨,絲絨緞子般垂落在書案上。
他垂頭看向熟睡中的少女,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頭頂,以及在微微搖晃的燈影下不停顫動的縴長睫毛。
就是連入睡都是這般不安穩。
這樣的雲初夏給人一種柔弱無助的感覺,與平時那堅毅不畏、聰慧過人的模樣恰恰相反,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她護在身後。
楚離歌覺得自己心中那奇異的感覺又出來了。
他這是怎麼了?
明明是個不需要人護在身後的女子,可每回見到她,他總忍不住想將她擁入懷中,不讓她受到半點風雨,這實在很奇怪,他們明明才沒見過幾次面……
雲初夏生性警覺,早在楚離歌推門而入她便醒了,只是感覺到他就站在她跟前,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不知為何,她也沒睜眼,就這麼靜靜的屏息著。
半晌,她似乎听見耳邊傳來一聲低嘆,那聲音似有若無,幽幽地、輕飄飄地,似是有千頭萬緒,嘆得她心頭一顫。
接著,她感到閉起的雙眸有道暗影掠過,額前的發被輕拂了開,再接著,她的左頰感受到極其溫柔的撫模。
他的手上有薄繭,那是長年用筆之人才會磨出的繭子,並不特別厚,卻還是有些粗礪,這麼在她臉上輕撫著,就像有著什麼在她的胸口搔動著,很輕、很癢,讓她幾乎要抑制不住跳起身來。
那一剎那,雲初夏感到自己胸口的躍動在這寂靜的廂房之中彷佛雷鳴,就是她身前的楚離歌怕是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裝不下去了!
「哈、哈啾!」假意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惺蚣的睡眼,彷佛此時才看見眼前人,「楚公子來了。」
楚離歌早在她打噴嚏時便收回了手,那總是溫和卻讓人看不出心緒的俊顏在火光的照映下,似乎浮動著一抹淺紅。
他輕咳了聲,半晌才若無其事的坐到她面前,道︰「叫我少傷吧,你我如今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不必這麼見外。」
雲初夏沒有回話,在有了方才那一幕,她實在很難將他當成「朋友」看待。
楚離歌也沒要她回答,而是喚了人將早已備好的夜宵端進來。
「你看了一日,該是餓了,先吃點夜宵吧。」
他白日要上朝,下了朝還得指導楚豫,等他來到大理寺,早已過了戌時。
雲初夏一看眼前擺放的各式糕點,那雙明媚的大眼倏地亮了起來。
她生平沒什麼大嗜好,吃便是其中一樣。
托盤上是剛準備好的茶水糕點以及果子,那賣相看上去比市面上賣的精致了許多。
雲初夏忙了一日,此時還真有些餓了,捋高袖口便開始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好吃!」她吃得滿足,大贊。
楚離歌見她吃得滿口生香,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本來大大咧咧吃著糕點的少女,突然感到有一絲不自在,將盤子往他推了推,「你也吃幾塊?」
「好!」他眉眼皆柔,明明已吃飽,仍是拿了塊糕點入口。
房內二人就像一對尋常的夫妻一般,對坐而食,若不是在書房,周遭不是刑案卷宗,那就更像了。
「你養父養母肯讓你住在此?」吃完糕點,楚離歌冷不丁問了這麼一句。
雖知她身分特殊,可畢竟還有養父母在,一個看似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就是西楚國民風再開放,也沒有幾家長輩願意。
雲初夏拿起茶杯的手一頓,朝他眨了眨眸道︰「我說我是去程王府當差,給嘉成郡主當灑掃的三等丫鬟。」
她那臉不紅氣不喘說謊的模樣,讓楚離歌一愣過後忍不住失笑,「你就不怕穿幫?」
「不怕!」她笑得狡黠,「他們總不可能上程王府察看是不?」
他們可是賊,這世上可有賊自個兒上官府的?
看著眼前笑著的少女,那俏皮的模樣,讓人看了心情很是愉悅,彷佛只要有她在身旁,一切便足矣。
這念頭一閃過,楚離歌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他該不會是……
「我發現了一件事。」為了不熬夜,讓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痘子再冒出頭見人,雲初夏忙將她方才畫在宣紙上的線索挪至他面前。
楚離歌見她一臉認真,這才收斂了情緒,低頭望去,「這是……什麼?」
饒是他學富五車,也看不出她畫的鬼畫符。
雲初夏畫的是現代常用的關系圖,因用毛筆描繪麻煩,她特地燒了炭筆用。
那圖在楚離歌看來復雜,在雲初夏眼中卻是十分簡單,于是她說了下自己研究了一晚上的結論。
她將每個被害人的年歲、身量、死前當差之地以及陳尸處寫在一旁,接著將他們三等親內的親人畫出,旁邊還有個小圖,是被害人們平日常去的地點以及交流的人,以此方法慢慢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
楚離歌看著她這方法,感到十分新奇。大理寺的案宗卷錄自然早將這些事查妥,且一條一條的備注在卷宗上,只不過雲初夏這個辦法更是一目了然。
「這方法甚好。」他夸道。
听見他的夸獎,雲初夏宛如小女孩一般,一雙明眸更亮,接著又道︰「串連這一些,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共同點……」
這六名被害者共有四名男子、兩名女子,三十多歲,其中四名住在興安城內,一名是順天府尹府上采買的婦人,一名是城南一處大戶人家李府中的下人,另一名則是城北一間胭脂鋪子的女東家,最後一名便是前幾日的犧牲者,忠遠公府的臨時馬夫。
另外兩名被害者雖不住在皇城內,卻是每日都會進城,一個是鴻臚寺大人趙家的莊頭,另一個則是他的胞弟。
這六個人除了年紀相近之外,似乎沒有什麼相同之處,好似就是一樁隨機的殺人案,但雲初夏卻不這麼認為。
原因很簡單,正因每個死者的身旁都留了一行字——
殺人償命!
這四個斗大的字明晃晃的擺在那兒,怎麼看也不可能是隨機殺人。既然是為了報仇,那這六個人就一定有著相通點。
掐著這一點,雲初夏這幾日白日可沒閑著,一一查訪了這些被害人家。
因案子未破,這些人的尸體還放在順天府的殮房之中,她也去看過了,果然如她所料,頭一、兩具的手法很是生疏,後頭幾具雖看似愈來愈熟練,可不知為何總讓她有些怪異之感……
總結出這些日子抓出的蛛絲馬跡,她做出了結綸,「這六個人肯定是認識的。」
「何以見得?」楚離歌問。
見她眼下的青色,他有些愧疚。為了專心處理案件,他忙著將那些要決策的大事給處理好,以致于沒有太多的時間,這幾日都是雲初夏一人在東奔西走,看著滿室凌亂的案錄就能知道她有多辛苦。
「你看。」她湊到他身旁,低聲說︰「首先是‘殺人償命’這四個字,這代表他們六個人定是殺害了某人,那麼問題來了?這六名被害者究竟是殺了一個還是六個人呢?」
她仔細查過這幾年的命案,除了懸案未破外,所有殺人者大多在逃要不便是下了大牢,再不就是死了,這些凶手都是找得著人的。
而這幾年的懸案,她也一一看過、查過,有些一個不小心讓她給破了案,有些雖尚未查出,卻也有脈絡可循,破案只是遲早。然而不論是哪一個結果,她都直覺與這次的連續殺人案並沒有太大的關系,總之,往前推三十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人被殺害,那麼這六名被害者究竟害了誰的性命?
楚離歌在她一貼近時便感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迎面而來,那香味很淡,淡到幾乎讓人聞不出什麼味道,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氣味,卻是十分的好聞,讓他的心一陣跳動,忍不住恍神,看向那就在他眼前的白淨耳垂,粉粉女敕女敕的,小巧又誘人……
「少傷?你可有听見?」雲初夏柳眉微揚,喚他。
楚離歌這才回了神,雙眸閃過一絲暗芒,裝作若無其事的道︰「這麼說,有可能是沒有報案的殺人案了?既是沒有經過官府,那麼就不太可能是六名被害者分別犯案,極有可能是六人殺害了一人。」
他雖心不在焉,卻不代表沒在听,他早已習慣一心二用。
雲初夏見他听懂她的意思,雙眸更亮,頷首又說︰「這麼一來就簡單了,只要我們能找出他們六人之間的共通點,就能找出當初那個被他們所害的人是誰了。」
「找出他們所害之人,那麼離找出凶手也就不遠了。」他接著道。
「正是這個理。」雲初夏拍了一下手。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尤其是像楚離歌這種,只消她開個話頭,他便能將她的意思猜透的人。
「好,就依你的意思去做。」他看著她那閃閃發光的小臉,語氣很是輕柔,對她無條件的信任。
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寵溺,雲初夏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他倆之間的距離竟幾乎要貼在一塊,俏臉一紅,忙向旁挪了兩步。
「若是無其他事,那、那我去睡了。」她假意揉了揉眼,轉身便要走。
雲初夏很是唾棄自己,未婚男女秉燭夜談,在這男女大防的朝代壓根兒是件不可能發生之事,為了避免麻煩,她再次將自己易容成雲初,扮成楚離歌身旁的貼身小廝,從表面看上去,她就是個長相普通的少年。
可不知為何,楚離歌總能對著她那張平凡至極的臉,露出與此時一樣放縱的語氣、溫柔的眼神……那姿態竟像是再正常不過。
偏偏他覺得自在,她卻是不自在的很。
因為職業,她不是沒接觸過男人,但那些人最後都死在她的槍下或是刀下,能培養出什麼狗屁感情?
但楚離歌卻不一樣,正因這份不一樣,讓她很是彎扭。
楚離歌不是沒看出她眼中的精神奕奕,他知道她根本不是困,只想是離開,這讓他胸口微悶,朝她走近。
看著突然走來的男人,雲初夏下意識想逃,一顆心隨著他的靠近,益發不听使喚,直到他來到她跟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僅剩一個手掌這般近,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就像剛跑完百米一般,快得嚇人。
就在她打算落荒而逃時,楚離歌伸起手,撫了撫她的頭,輕聲道︰「早點休息,明日開始,我會一直陪著你。」
雲初夏愣住。
誰來告訴她這是、這是什麼意思?是她耳朵出了問題嗎?為何這句話听起來會是這麼的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