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凡是要拜見皇後娘娘的女眷都要先送拜帖,由內官審議了再交給皇後身邊的女官,女官再決定要不要往上呈,以及看皇後的意願要不要召見,有時候會等個一年半載也說不定。
梅雙櫻一個小小名不見經傳的小鄉君便是如此。京城內一品、二品的官員滿街走,再不濟也是三、四品,整日為後宮事忙碌的皇後光是召見他們的內眷都應接不暇,誰還記得不入流的從五品鄉君。
梅雙櫻的封號便叫邊城鄉君,據悉當初皇上要賞賜她一個名號,眼楮正落在「邊城軍情」四個字上頭,他覺得很貼切,便朱筆一落,寫下「邊城」二字,她便成了邊城鄉君。
不過也拜昌平侯夫人所賜,她這陣子為了讓昌平侯長子歸府鬧得沸沸揚揚,上蹦下竄的要逼他低頭,主動由外面的宅子搬回侯府,還得言明不接世子之位,他願代弟暫管。
什麼叫代弟暫管,簡直讓人笑掉大牙。魏長漠本來就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鐵打的世子爺,還用得著讓嗎?
殷如玉這一手臭棋下得貽笑大方,沒臉沒臊,京里的大街小巷、茶樓酒肆誰不知道她鬧出的笑話,連昌平侯上朝都不時接到別人「關懷」的眼神,問他何時接兒子回府。
魏長漠公開撇清他和殷如玉真的不熟,不知為何她明明自己有兒子怎麼還要半路認親,一個人只有一個娘,他只認碧雲庵的一清師太,不認搶人夫婿的女人,侯府有她無他。
這話逼得殷如玉連忙找上殷貴妃,要她以貴妃身分壓迫魏長漠收回原話,並下令他歸家。
誰知她的手段尚未施展呢,人家的妻子便找上門,順便抬了口棺材來,當著侯門門口灑起紙錢,揚言昌平侯夫人逼人太甚,她要她丈夫死,她就代夫先死,一口棺收骨埋尸。
這件事鬧得有點大了,殷貴妃不敢管,昌平侯夫人也丟盡顏面,官眷們私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殷如玉的不厚道,這話傳呀傳的傳進皇後耳中,讓她對邊城鄉君起了興趣。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能把事情鬧得這麼大,這孩子不是個傻的,便是絕頂聰明。
「是。」
懷著戒懼謹慎情緒的梅雙櫻緩緩把下顎抬高,露出清婉秀麗的容顏,她將七分艷色用于香檀送的妝品掩蓋,看來小家碧玉又不失端莊。
「嗯!挺標致的。」不算太美,也不算太差,一般姿色,但在邊城那地方算是美人一個吧。
「謝娘娘稱贊。」她循規蹈矩,不敢有一絲出錯。
謝完恩就能回天水城了,她想家了。
「看向本宮。」人的眼楮最誠實。
「是。」她抬眸一瞧。皇後比想象中年輕,不過也有了歲數,看得出來眼角的細紋一條又一條。
看到那雙靈慧的眸子,皇後笑了。「起來吧。」
「謝娘娘。」終于不用跪了。
三叩九拜的真是折磨人,好在她是習武人,不然一起一跪的,雙膝都跪破皮了。
「听說你一人就連殺了三萬多個胡兵,是否確有其事?」那雙細胳臂八成連春凳都抬不動,怎麼殺人。
唉!為何問這事,真叫人苦惱。「稟娘娘,妾身不敢隱瞞,其實沒那麼多,是我們武館的武師和城里百姓共同御敵的,他們少則三、五人,多則百來個,想著這點微末功勞也不好向朝廷邀功,便不約而同轉贈于我。」
「有這回事?」看來她甚得人緣。
梅雙櫻故作羞澀的說道︰「適逢妾身婚期將近,他們便笑說當作添妝。因妾身那時是姑娘家,最多得到天家的金銀珠寶之類的賞賜,也不可能封官晉爵,讓妾身多些嫁妝東風壓倒西風,把大師兄吃得死死的……」
陪同皇後的還有一些宗親女和官眷,听聞「東風壓倒西風」這句話紛紛掩唇輕笑,眾人皆知其意。
「哎呀!大師兄便是妾身的夫婿,大家是打趣妾身,想看妾身臉紅呢!可沒料到蟻多堆成塔,竟把妾身說成殺人如麻似的,一出手千百條人命就沒了,妾身也冤呀!」她裝是受到不少誣蔑似的,氣呼呼的想替自己洗白。
「唉!總歸是救國有功,你別往心里去。對了,你那相公是昌平侯的長子吧?」听說丟失了多年,早已尸骨無存。
她一臉苦惱。「妾身也不清楚,他八歲那年來到我們武館,妾身的爹收他為徒,叫他漠生,他是爹收的第一個弟子,因此底下的徒弟都喊他大師兄,妾身到婚後也老記不得要改口,大師兄、大師兄的喊,他賞了妾身好幾顆栗爆呢。」
「說好的東風壓倒西風呢!」皇後取笑她。
「娘娘,妾身的大師……相公比妾身武功高,妾身打不過他。」她大大的嘆了一口氣,好像很無奈,把大伙兒都逗笑了,覺得她嬌憨有趣。
「你還跟自己相公拳來腳往呀!」一位國公夫人驚訝的睜大眼,夫為天,妻為綱,豈可夫妻悖倫。
梅雙櫻狀似天真的眨眨眼。「不是有句話叫夫妻床頭打床尾和嗎?不打怎麼和好?」
「呃,這……」她無言以對。
「而且我們只是打著玩,武學上的較勁,相公疼人,一向讓著,所以妾身沒輸過。」她又得意的翹嘴,似乎在說功夫差不打緊,找個好相公就好,百般疼愛猶勝一時的意氣之爭。
看她眼中閃耀的光亮,在場已婚的、未嫁的都心生羨慕。由她眉飛色舞的神情中看得出她是深受丈夫寵愛的女子,她可以百無禁忌地和最親近的人打情罵俏,丈夫的心寬是她最大的福氣。
連皇後都有幾分妒羨,她的丈夫不是丈夫,而是皇上,他們行的不是夫妻之禮,以君臣之禮,與眾多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她身居高位也悲哀,一樣身不由己。
「听起來你們感情很好。」人間多是有情痴。
「回娘娘,本來妾身和相公說好十六歲才迎娶,但是妾身一及笄他便反悔了,因為邊城男多女少,妾身家中的武師數百,大多年少未娶,他……呃,就急了。」她沒明白說出原因,但明眼人一听便知其意,不由得笑出聲。
「是急了呀,再不急,一朵鮮花就旁落他家了。」難怪急巴巴的趕在聖旨到前娶親,怕放在心上的人兒水漲船高被人娶走了。
「娘娘,妾身對相公一心一意,才不會心生二意。」她堅定初心,從未想過心系第二人。
「瞧你急的,肯定也是個急性子。本宮是逗逗你的,別認真。」她有多久沒看過眼神這麼「真」的人,自從入宮以後,她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半點錯也不能犯的國母。
想想也挺累的,沒人家小夫妻快活。
梅雙櫻害羞的低下頭。「妾身的性子的確很急,妾身的爹和相公都念過幾回,可是驢毛病改不過來,天生的。」
「是呀,很多事都是天生的,就像父母親情。你會叫你相公回昌平侯府嗎?畢竟那里才是他的家。」昌平侯也就剩下這一個兒子可用了,另一個……唉!不提也罷。
「娘娘,說句不敬的話,您有想過八歲的孩子如何從京城流落到邊城嗎?相距何其千里。」人人皆知的丑陋真相,卻無一人點破,他們都事不關己,眼看一個孩子受凌虐。
「……」眾人默然。
當年的事多多少少有耳聞,昌平侯夫人凌氏的跋扈眾所皆知。
「所以妾身不敢說,那是相公心里不能說的傷。」人都有難以言語的痛,硬要挖出來只會鮮血淋灕。
皇後一听,輕輕一嘆,但她身邊坐著的小公主卻兩眼發亮,盯著梅雙櫻。「邊城鄉君,听說你鞭子使得很好。」
「平善。」不可胡鬧。皇後用眼神制止平善公主。
「尚可。」梅雙櫻謙虛了。
「那你可不可以耍兩下讓我瞧瞧。」平善公主崇尚武學,最愛看人舞刀弄槍、耍棍射箭。
「在這里?」她是一時興起還是想害人?
宮里的人心好復雜,她應付得都快要月兌一層皮了,說、學、逗、唱都得使出來。
「平善,不可胡鬧。」皇後板下臉。
「母後……」平善公主哀求著。
「真是,怎麼沒一刻安分。」這孩子讓人拿她沒辦法,不省心。
听出母後口氣變軟,平善公主臉上一樂。
「快,母後答應了,快把你的鞭子取來讓我瞅一眼,你是怎麼甩鞭的。」忽地跳起來的平善公主好不高興,拉著人就要往人身上抓,看看她往哪里藏鞭。
「娘娘,這不好吧!這兒全是女眷,嚇著人可不好。」公主不都是安安靜靜的,為什麼出了個刺頭?
皇後笑笑的揮手。「不打緊,就玩玩。平善在宮里沒什麼玩伴,你就讓她湊個樂子吧。」
都十二歲了還沒出過宮,她的天就是皇宮大小吧。
梅雙櫻不敢肆無忌憚。「娘娘,若有冒犯不會被怪罪吧?妾身的膽子小。」
知曉她在擔心什麼,皇後呵呵一笑。「你看到沒,梁柱上瓖崁了九顆夜明珠,你能完好無缺的打下幾顆,就賞你幾顆夜明珠,如何?」
聞言,她水眸亮得出奇。「真的?」
「絕無虛言。」不過是夜明珠而已,她還給得起。
「各位站遠點,別亂動,要不然誤傷各位,妾身的罪過就大了。」九數成三排列、一東二西、三正北,南邊是開口。
眾人紛紛往邊邊靠,連皇後也被女官護著移到石柱後頭。見所有人都散開了,梅雙櫻才往腰間一按,取下九尾全開,鞭尾多了青紅藍白黑紫綠黃橙九色寶石的赤焰九尾鞭。
「哇!原來鞭子也能這麼用,好漂亮!母後,我也要一條。」別在裙子上一定很好看。
「再說,先讓邊城鄉君取走夜明珠。」皇後目光一閃,看向隨時可取的長鞭,眼底眸光明明滅滅。
原來腰帶也能是武器,宮門侍衛太大意了,如果她是剌客……
「鄉君姊姊,可以開始了,我想看。」平善正襟危坐,一板一眼。
「好,把眼楮擦亮了。」梅雙櫻先輕耍一鞭,而後全神貫注在九孔里瑩光偏黃的夜明珠上,計算右腕施力的力道。
屏氣凝神的梅雙櫻神色凝重,她的機會只有一次,九鞭如天女散花般展開,偏又各有生命似的如雷電疾。
驀地,長鞭一甩。
可是眾人看見的不是鞭子,而是停在半空中的煙火,如傘骨般散開,它又快又華麗,瞬間從眼前一閃而過。
接著,九顆夜明珠同時消失,散成九條的鞭子鞭尾卷起,梅雙櫻一條條解開,瑩黃珠子落入她手中。
仔細一算,正好有九顆。
眾人訝然,鴉雀無聲。
許久許久之後,雀躍不已的平善大聲叫好!
「太厲害了,你怎麼辦到的!教我教我!母後,是夜明珠,她拿到了,真是神乎奇技……」
其他人的驚呼聲此起彼落,不敢相信鞭子能取珠,但眼見為憑,由不得她們不信。皇後臉上的笑意淡了。「既然夜明珠為你所得,便是你之物,本宮說話算話,跪安吧。」
「是,謝皇後娘娘賞賜,妾身告退。」梅雙櫻雙手置下,以頭叩地,謝恩後緩緩退出皇後宮殿。
「母後……」平善公主還想說什麼,但皇後已雙目輕掩,好似沒瞧見她急迫的神色。
那孩子很聰明,非常聰明,懂得藏拙,可是……
太聰明的人若不能為己所為,那便是一大隱患。
「鄉君,請跟奴才來。」
一出皇後宮殿,梅雙櫻憋狠著的一口氣才緩緩呼出。那里面太壓抑了,四方流動的風進不來,氣氛陰陰郁郁的,讓人忍不住想伸長脖子、奔向外面。
只是,前方引路的太監不太對勁,路怎麼越走越偏?這不是她進來的路,而太監也不是同一個人……
「鄉君不用提防,奴才是燕七爺派來的。」面白無須的太監約三十歲,有一雙愛笑的眼。
「燕七爺?」他是誰。
梅雙櫻想了一下才想起燕七是何許人也。
「請往這邊走,以免踫上殷貴妃的人。」雖然貴人已不如往年得寵,但宮中依然布滿不少眼線。
「殷貴妃……」難道她想……
「昌平侯夫人求到殷貴妃娘娘跟前,本是親姊妹必是相助一二,留你在宮中小住也能緩和些許婆媳關系。」他沒點明,僅透露出些許殷貴妃心思。她不想失去昌平侯府這條線,六皇子想登上大位需要更多的助力。
是想軟禁她,藉由她來操控大師兄吧。聰明如梅雙櫻一點即通,她往幽僻的小徑走時,正好看見對面的荷花池旁,有不少宮女匆匆走過,似在尋人一般。
在找她吧!還真是什麼機會都能利用,幸好她能回家了,不用蹚這淌渾水,昌平侯府的爛攤子由他們自己收拾。
隨著太監的帶路,打定主意不再逗留京城的梅雙櫻走得很快,一下子就看到出宮的宮門,兩排侍衛站得筆直。
「相公。」
不知在宮門等了多久的魏長漠一瞧見妻子的身影,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一模竟比等候在外的他還冰冷,雙手成掌來回搓揉,使其回暖,心里疼惜她的飽受驚嚇。
「嚇著了沒,回頭去廟里求個平安府,給你壓壓驚。」她臉都白了,可見宮里暗潮洶涌。
「嚇著了,里頭的人都笑得好假,沒一句真話,害我都不敢大聲嚷嚷,只能裝裝賢良淑嫻,藏住本性。」今日見著的人都能因一句話要她的命,她面上裝作天真無知,其實是斟酌再斟酌地考慮再三才能說出下一句話。
好在她反應快,會裝傻,一傻省萬事,不把伶俐表現出來,人家才不會拿她當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不怕不怕,我們先上馬車,回去泡個藥浴,袪風邪。林大夫給了你不少藥,有安神凝氣的吧?」魏長漠給小妻子模模頭、拍拍背。心想林芷娘那人也算心實,以後他不板著冷臉嚇她了。
「有。」凝神香。
「嗯,我扶你,你小心提腳……」霍地,他兩眼一眯,迸出厲光,手伸向打造成軟劍的青鋒劍。
「怎麼,不認識朋友了?還不上車,想等別人發現不對勁嗎?」馬車內發出男子陰邪的低笑聲。
魏長漠抱著妻子上車,兩人眼光不善的看向不請自來的客人。
「我們跟你不熟,請下車。」
「嘖,過河拆橋呀。我的人剛剛幫過你的妻子,若非本王相助,你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到她。」殷貴妃的手段陰狠,向來不留活口,死不見尸才能永遠控制一個人。
因為生死不明才更想得知下落,進而被掌控弱點,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當劍使,沒有月兌身的一日。
人命在她眼中如塵埃,能為她所用乃對方祖墳冒青煙,為此失去性命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