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保國寺山門之外,抬頭看著那三個篆體大字,溫玲瓏心情有些復雜。這是她第一次到保國寺來。
自從二十年前她滿月之後,溫家沒有人來過保國寺,無論妙空大師算得準不準,那個批命對于所有溫家人來說都是一塊大石,他們搬不開那塊石頭。
天下的名山古剎有萬千,哪里拜佛不是拜啊,沒必要一定要來這里。
但是來到山門外,她卻忽然有了個疑惑。
當年她滿月的時候,妙空是不請自來的,因他身分特殊,溫家人自然盛情款待,結果妙空卻對著她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下了那樣的批命。
且不論批命準與不準,在人家孩子的滿月宴上、大喜的日子里,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說那種話,必然不會給主家留下什麼好印象。
只要沒結仇,正常人都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何況是一個頗負名望的大師。
所以問題來了,當年妙空為什麼會在那一天到平遠侯府,並主動為她批命?
以前她沒想過,是因為沒必要,畢竟她並不想留在書中世界,可是現在她有了牽掛,想要留下來,就得找出背後隱情。
以免有人陰她,她卻不知道。
龍昭琰並沒有問她,也沒有催她,因為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緒不太對。
把她跟妙空之間的事前後想一想,他也不由垂眸若有所思。
「王爺,你說,當年是誰請大師到我家去的?」
果然!龍昭琰心中的猜測落實,目光頓時變得有些冷冽,「看他今日是否肯見了。」
溫玲瓏低頭發出一聲輕笑,整了下袖口,吐出一口濁氣,道︰「走吧,咱們就去會不會這位世人口中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師。」
旁人要見妙空或許還沒有那麼輕易,但是當朝小皇叔卻是分量足夠的,夫妻兩個如願在妙空禪修的院子見到了他。
慈眉善目,胸前一把胡須雪白刺眼,沒有頭發的腦袋光可鑒人,一襲紅色的袈裟披在身上,內襯暗黃色僧衣,形象氣質確是得道高僧的風範。
這樣的人最適合去坑蒙拐騙,但世人都知道妙空大師並不是一個欺世盜名之輩,所以,當初那場批命,就更顯得奇怪。
從進屋開始,溫玲瓏就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端詳著眼前的這位大師,心頭思緒亂飛。
龍昭琰也一聲不吭。
他們不說話,蒲團上閉目坐禪的妙空同樣也不主動開腔,于是乎,三個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對坐了好半天。
最後,到底還是溫玲瓏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無語的沉默,「大師,陳年舊事雖舊,但終歸也得有個結果。」
妙空終于睜開了眼楮,他雖年近百歲,但目光卻並不渾濁,反而較之許多年輕人都要來得清明,只是當他的目光落在溫玲瓏的身上時,眼楮驀地瞪大,似乎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龍昭琰見狀眉梢不由微挑。
妙空當年給妻子批過命,必然是斷過八字,觀過面相,看過手相才下的定論,那麼現在他這一臉的不可思議便有趣了。
如果當初妙空沒有做假,或許能說——長生的命格在這些年里發生了轉變,發生了妙空所不知道的變化,所以他才會如此的驚異。
妙空懷疑地問︰「你是平遠侯府九姑娘?」
「是呀。」溫玲瓏答得爽快。
「不應該啊。」妙空難以置信地喃喃道。
趕在大師開口前,龍昭琰開口道︰「不可能掉包的。」溫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不可觀的面相,不可觀……」妙空不解地低聲重復。
溫玲瓏特別積極主動地將兩只手伸了過去。
看過手相,再算八字,那個八字縱使過去二十年,對妙空來講仍記憶猶新,就如被刻在腦子深處,無一日敢忘。
但這次一算,他一臉震驚,算不出,有八字,有掌紋,但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腦子里籠罩一層迷霧,他只能得出一個——無結果。
沒有反噬,卻是無可算,任他通陰陽曉玄黃,她的命他好似能觀能看能算,實際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算能從與她有血脈親緣之人身上窺得一斑,終究不是她本人的命格,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妙空抬頭去看龍昭琰,片刻之後,忽然笑了起來,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道︰「人算不如天算,人有千算,不如老天一算。」
早年間因緣際會他曾見過安王,當時他的面相是孤老一生的命格,可如今他的面相卻有了天壤之別,已是另一種面貌。
至此,龍昭琰夫妻便知無須再問,當年事果有內幕。
溫玲瓏道︰「可當年我的命格是真的。」
她自己寫的她當然清楚了,但世界自行補充發展成什麼鬼樣子,她現在就有點沒頭緒。雖說應該還是按她的思路走,她要是沉下心來,線索還是能理出來的,但感覺就是很麻煩,就好像是玩游戲,通關秘笈就在自己的腦子里,但得花時間整理出來一樣扯。
「出家人不打誑語,當年老衲觀過施主命格之後,心中也是震驚。批語如實而出,背後之人卻也認定是老衲做了假。」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啊——听大師的說法,就算她活到二十歲沒死的跡象,幕後之人也會讓她死于非命。
狠是真的狠,毒也是真的毒。
只不過,才出生不久的小嬰兒終究不可能與人結下如此的深仇大恨,那必然只能是家中長輩與人恩怨糾葛導致的惡果。
溫玲瓏有此猜測,她丈夫也是這麼想。
龍昭琰問出來,「是誰?」
妙空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道︰「當年今上還居于太子府,小殿下雖幼,但如今的皇後,當時的太子妃已經在相看人家,平遠侯一家軍權在握,且四房子孫僅有一女。」
龍昭琰抿緊了唇。
「是如今的太子妃娘家所為?」溫玲瓏已經有了懷疑對象。
妙空笑而不語。
溫玲瓏蹙眉,「興南侯與我祖父有舊怨,而我的出生竟然又擋了興南侯府嫡出姑娘的富貴之路嗎?」呵,這可真是仇冤疊加,永不消失啊。
「她的命格為何會變?」龍昭琰忍不住問出口。
溫玲瓏搶先說道︰「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上天總還是留了一線生機給世人的。」
妙空含笑點頭,「施主見解不凡。」
溫玲瓏內心很無語,自己出的問題自己答,很難嗎?
龍昭琰卻在此時道︰「你先前不願回京,是不是因為害怕到時候自己未死,當年之人會出手害你?」
溫玲瓏怔住,不,她真的沒這樣想過,她以前根本就懶得去深究細想,這也是到了保國寺才不得不動一下腦筋,前後串連一下。
看她呆住,龍昭琰便明白她之前並未想過,不由想,若是事情當真發生,會如何?心中頓時閃過殺意。
妙空輕嘆一聲,「若是如此,那興南侯府就太過了。」當年脅迫他為人批命,如今若再生事,只怕舊事重提,他們根本得不到什麼好處的。
溫玲瓏卻是笑著搖頭,「大師方才還說,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千算難敵天一算,世上因果,總歸有報,何須細究。」
妙空贊道︰「施主看得通透。」
「我只是太懶罷了,往事已矣,不必回頭。」
妙空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善哉,阿彌陀佛。」
妙空閉關禪修二十年,卻破例見了安王夫婦,在他們離開後又再次閉關,這消息傳開,引得眾人紛紛思索。
二十年是個很微妙的數字,距離平遠侯府的姑娘,也就是如今的安王妃被批命,不多不少二十年。
仔細一回想,大家才悄然發覺,正是在給安王妃批命之後,妙空才開始閉關修禪,不再見外客。
如今,他卻見了上門的安王妃,這其中多少有些耐人尋味之處。
最重要的是——
二十年大限應該到了吧?安王妃似乎還活得好好的,妙空大師的批命不準了?
龍昭琰夫妻甫回京,只是一個尋常的拜訪之行,結果造成的效應出人意外的大。
不過,那些都不關溫玲瓏的事。
她剛回京,第一次到安王府,雖是當家主母,但她錯過了自己的婚禮,自然也對府中一切陌生無比。
除了一路跟在他們身邊的王府眾人,對府內留守人員她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的狀態。休息了兩天後,她便開始熟悉府中的人事。
偌大一個安王府,從今而後她便是當家主母,響當當的內當家,可惜,溫九少並不歡喜這份工作和頭餃。
「心情怎麼不好?是下面的人怠慢了嗎?」
听到某人這麼問,溫玲瓏先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我不想做當家主母,好累的。」
龍昭琰坐到她身邊,幫她按揉太陽穴,「不想理事便讓管事去辦,本不必你事事躬親。」
她瞥他一眼,「那要是下面的人欺上瞞下,中飽私囊,在外仗勢做壞事怎麼辦?」
「敢做就死。」
溫玲瓏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很好的法子,但也不是百分之百有用。
她無奈道︰「只可惜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人鋌而走險。」
「選個忠心可靠的對你來說這麼難嗎?」
「為什麼我從里面听出了嘲諷的意味。」她扭身危險地眯眼看他。
龍昭琰卻還在用一種雲淡風輕到調侃的語調繼續說︰「侯府是不是根本沒有教過你如何當家理事,畢竟你這些年一直在外面瘋跑。」
溫玲瓏咬牙微笑,「我給你一次好好想想怎麼說,重新把話說出口的機會。」
龍昭琰知錯就改,「長生這般出塵月兌俗的人,自然是不屑于這些世俗雜事的。」
溫玲瓏滿意地點頭,「孺子可教。」她重新在他懷里坐正,閉目享受小皇叔的專屬按摩服務,口中道︰「我決定還是扔給別人去煩惱,我不時抽查一下就好了。」
「好。」妻子想怎麼做,他都同意。
她隨口說︰「沒想到安王府的家產挺多啊。」
他打趣地說︰「有嚇到?」
「那倒沒有,錢多有時候也就只是個數字罷了。良田千頃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只睡臥榻三尺。想透了,人生就變得容易了。」
龍昭琰看著她的目光流露出贊賞之色,「長生已然悟透了人生至理啊。」
「不敢不敢,馬馬虎虎吧。」
休息了一會兒,溫玲瓏重振精神,「好了,我要重新去跟帳本奮斗了。」
看著她叫了小嬋過去幫忙研墨,龍昭琰又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走出房門,帶著等在房外的馮劍、程川離開內院,一路走到外院書房。
守在書房門外的兩名侍衛躬身向他行禮,他逕自走進書房,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後。
「馮劍。」
「王爺。」馮劍上前。
「最近一段時間保護好王妃。」
「是,屬下必不辱使命。」他抱拳答應。
「程川。」龍昭琰接著吩咐,「府里的人你再過一過,不牢靠的絕不允許靠近王妃半步。」
「是。」程川恭敬回答。
「另外,讓人盯著興南侯府,」他的聲音頓了下,「還有太子府。」
「是。」兩人一齊應聲。
「下去吧。」
書房里只剩下龍昭琰一個人,他向後靠到寬大椅背上,面無表情。
長生並不在意那些她口中的「陳年舊事」,可他卻無法不在意,距離她整二十歲的生辰沒多久了,加之他們進城前去了一趟保國寺,某些人可能要坐不住了。
太子妃出嫁多年,卻始終未能有孕,這些年燒香拜佛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龍昭琰驀地冷笑,恐怕這是報應不爽吧。
用那般陰毒的手段設計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用心之歹毒讓人不寒而栗。
長生一直說這些年她過得挺快樂的,可是溫家的人絕對不會這樣認為,這些年他們一直是提心吊膽地過,就怕他們捧在手心里的寶貝不知道哪一天就離他們而去。
原本,他們可能並不需要這樣提心吊膽地過這些年。
就算原本長生注定早亡,可是只要沒有人告訴他們,溫家人及她本人就不會受這二十年的擔心害怕。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而妙空雖未打誑語,可他因為被迫出面批命,讓溫家人活得心驚膽跳,心有愧疚,便為此閉關修行二十年,並且余生都不再為人批命。
這些事他不打算跟妻子說,她願意活得簡單快樂,他便將那些復雜一肩擔下。
「王妃,下車吧。」
被小蠻扶著慢慢走下車,抬頭看著平遠侯府的匾額,霎時萬千心緒涌上心間。
上次離京,她以為此生不會再見了,沒想到……溫玲瓏低頭笑了笑,終究還是又回來了,還是以她從來沒想過的出嫁女身分回來。
平遠侯府今日開了正門迎客,雖是自家的姑女乃女乃回府,但因她現在的身分,又是婚後第一次回府,這是應有之禮。
世事變遷,總是出人意料。
在侯府眾人都認為自家姑女乃女乃這一生的結局便是青春年少而逝,徒令人唏噓,結果,他們家姑女乃女乃嫁入令女人趨之若鷲的安王府,又生了小世子。
這情節,簡直是讓人瞠目結舌。
去年那一場新娘缺席的婚禮,至仍讓百姓津津樂道。
不少人都說也不知安王殿下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吃了秤陀鐵了心要娶平遠侯府並不打算出嫁的那枝花,甚至不惜請了賜婚聖旨。
平遠侯府嫁女那真是不情不願,連賓客都沒請,但是該陪送的,是一份沒少,厚實的嫁妝用十里紅妝形容也不為過。
唯一可惜的是花轎上並無新嫁娘,只有一件精工細作的嫁衣並王妃鳳冠。
婚後第二天,安王便輕車簡從領人出了京,再回來,已是妻兒雙全。
許多好事者都想親眼看看這一家子,誰知道他們回京城未進家門,先到保國寺拜訪妙空大師,閉關修行的老神仙二十年來首次破例見了他們,之後夫妻兩人才下山歸府。
之後京城連下了幾天雪,安王夫婦都未曾出府,直到今日難得的天晴雪霽,安王妃回娘家探親,才終于有機會看看熱鬧。
有好事之人一路從安王府跟到了平遠侯府門前,就見侯府門前早有人等候,身著常服的侯爺親自出迎,小廝丫鬟嬤嬤管事都站在一旁等候差遣。
王府的車馬在侯府大門前停下,先有兩個年輕的媳婦子跳下車,然後擺好了凳子,輕喚一聲「王妃」,扶下了安王妃。
錦衣鳳裙,雲鬢上珠釵顫顫巍巍乃是鳳點頭,容顏俏麗,端的是一位美嬌娘。
在她身後下車的卻是身著王爺服色的絕美男子,安王妃的風采一下便被這個男人給壓了下去。
安王本就以美貌出名,這倒尋常,真正讓人看傻的是,安王手中抱著一個戴著帽兜的幼兒,想必就是安王世子了。
王爺抱子,王妃袖手,這絕對可算得是難得一見的奇景了。
不說旁人,就是平遠侯也是看呆了。
「大伯。」
直到佷女叫了他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但還是忍不住用目光詢問自家佷女︰這什麼情況?
「外面冷,咱們進府再說吧,我先進去了啊。」一身錦袍的溫玲瓏一提裙擁,歡快地就跑上台階,徑直往里去了。
平遠侯看著她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朱漆大門內,一時有些錯亂。
這是安王妃回來了?這明明還是他們家那個拿繩子都拴不住的皮猴下山了啊。
「侯爺。」
平遠侯猛地回頭,終于想起來這里還有位麻煩的主兒呢,急忙行禮,「下官見過王爺。」
「自家人,不必多禮了,進去說話。」說完,龍昭琰抱著兒子就拾級而上。
平遠侯︰「……」
印象中的安王不是這樣的啊。
難不成這是讓他們家長生帶壞了?
再回想一下剛才小長生活蹦亂跳跑回府的模樣,平遠侯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十分無語。
兩位主角都已經進去了,他這迎客的自然也不必繼續等在門口了,還得去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