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春天總算多了些暖意。
欽天監算好日子,三月乃好時節,萬物蘇,宜出游,于是拍板定案,就三月節舉行為期三日的皇家春獵。
太子領頭,帶七歲的太孫,六歲的皇次孫,太子妃,幾位公主,以及年輕皇家子弟,伴讀,加上侍奉的宮人,一行浩浩蕩蕩上百人要前往城郊的皇家獵場。
胡雲喜自然在列,因為身分只是伴讀,不是什麼公主郡主,于是只帶了女乃娘熊嬤嬤,反正到城西別苑,管事肯定會再撥幾個人過來幫忙送餐沐浴,不過三天而已,八品門戶的小姐行事不能太過嬌貴。
出門時胡雲嬌各種哭鬧吵著要去,還說要假扮成她的貼身丫頭,杜太君一律不準,春獵雖說是讓太孫開開眼界,主要也是讓皇室貴人多有相處機會,不然怎麼都是適婚年齡的少年少女,已婚的除了太子殿下,一個也沒能參加。
胡雲喜坐上了柒宜公主的馬車,搖搖晃晃的朝城西前進。
公主的馬車十分奢華,山水刺繡,棉花迎枕,小抽斗還有各種打發時間的小玩意,馬車轆轆前進,宮女卻是身不動,手不抖的把茶水斟滿。
柒宜公主靠著胡雲喜,「雲喜,你出生時是不是有鳳凰飛進胡家?不然你怎麼這樣與眾不同,你陪著吾,吾心里特別寧靜。」
「是公主垂愛。」
「皇後跟吾說了,這回表面上是給太孫開開眼界,實際上是給吾,捌玦,玖清看看各家公子,我們年紀都不小,是該成婚了,你也趁機看一看,切莫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相處一輩子的人呢,還是得相處過才知道好壞。」
「公主能這樣想就好了,秦公子雖然容貌出眾,但人會老,秦公子老了之後只會剩下‘沒用’,讓人尊敬不起來。」
「吾也是半開玩笑的。」柒宜公主坐直身子,「成親可真麻煩,吾寧願一輩子在宮中當公主,有太子哥哥在,吾什麼也不用怕。」
胡雲喜心想,這倒是真的。
有個好哥哥照顧,當老姑子也沒問題。
可以的話她也不想出嫁,可是胡家有胡家的面子要顧,她不出嫁,人家會說胡家的姑娘有問題,連帶雲嬌,雲梅,雲範婚事都會不順,將來仁哥兒,和哥兒長大要娶妻,人家也會嫌,家里有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姑,不知道多難伺候。
所以她還是得嫁的,柒宜公主也得嫁。
身為女子,身不由己。
車中侍奉的宮女給兩人端來四色蜜餞,四色鮮果,陪笑說︰「公主跟胡小姐要不要下棋?還要一段路呢。」
柒宜公主道︰「那把棋盤拿來吧。」
宮女連忙張羅起來。
胡雲喜就跟柒宜公主在馬車內下起棋來。
胡雲喜棋力弱,但性子堅持無比,不肯輕易放棄,哪怕被對方圍剿,也會想辦法殺出血路,跟這種人下起棋來,特別有意思。
兩人下著棋,過了兩盤,馬車停了下來。
城郊皇家獵場已經到了。
帳子自然早就搭好,要是等貴人來才開始搭帳子,那還要下人干麼。
胡雲喜隨著柒宜公主下了馬車,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皇家獵場,四處望去都是林子,參天大樹,綠意環繞,中間一塊射箭場大小的空地,已經搭起顏色不同的二十幾頂帳子,提供貴人更換騎裝,馬匹自然已經牽來了,有自己帶馬的,也有像胡雲喜這種沒帶馬,直接讓人準備的。
胡雲喜在宮人的引導下,到了一個綠色帳子更換衣服。胡家給她準備的是杏黃色的騎裝,牛皮高靴,熊嬤嬤把她的珠釵都摘了下來,綁了一個高馬尾。
胡雲喜看著黃銅鏡,覺得可以,這就走出帳子。
牛婉兒過來,「雲喜,你這也太素了,怎麼連耳環都不戴?」
「我太久沒騎馬了,怕耳環晃動分神。」
騎馬對八品門第來說算是奢侈的休閑,得養馬,養馬就得有馬場,馬夫,家里五個孩子,總不能只給她,這樣換算下來就是一大筆開銷,兩三年下來都夠買一棟一進小宅子了,不能這樣浪費。
胡雲喜對于自個兒的家世是很坦然且坦白的。
她想,人人都知道她是八品門第,不需要遮掩。
韶林郡主過來說︰「我瞧這樣也挺好的,雲喜穿杏黃好看。」
一個聲音插入她們,「那吾好看嗎?」是捌玦公主。
牛婉兒連忙搶上,「捌玦公主穿大紅顯好氣色,眾家子弟肯定看得目不轉楮。」
「太輕浮的吾也不喜歡。」
牛婉兒想起上次,捌玦公主好像中意皇宮副侍衛長項子涵,趕緊補上,「項大人一定會驚艷的。」
捌玦公主卻是有點煩惱的樣子,「可惜是庶子……」
胡雲喜也不知道怎麼接話,捌玦公主肯定跟生母柴寶林說了,然後被罵,堂堂一個公主下嫁庶子,不像話。
這事情其實可以解套,如果項夫人把項子涵寄到名下,那項子涵就能算是嫡子了。
只不過項夫人自己也有兩個親生兒子,自然不肯,項夫人有一品誥命,是出身國公府的大小姐,她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哪怕是生有皇子皇女的柴寶林,也不能讓她同意。
一個女武師牽著一匹紅棕馬過來,「請問靈台郎家的胡小姐是哪位?」
胡雲喜連忙說︰「是我。」
「這是宮內替胡小姐準備的馬,兩歲的小母馬,性子最是溫馴不過,不過有點怕生,胡小姐先喂它幾顆隻果,然後牽著它繞一兩圈,再騎上去就沒問題了。」
胡雲喜從女武師手上接過隻果,那小馬聞了聞,吃了,胡雲喜又是給它模背,又是稱贊它好孩子,那紅棕馬打了響鼻,蹭著胡雲喜的肩膀,不斷拱她,親熱得很。
女武師有點意外,「這孩子喜歡胡小姐呢。」
招小動物喜歡這點,牛婉兒,韶林郡主,捌玦公主從小到大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好奇胡雲喜上輩子是什麼來著,怎麼動物都喜歡她。
說話間,宮人也把公主,郡主,牛婉兒自己帶來的馬牽過,眾人俐落上了馬。
胡雲喜親親小馬,「小馬啊小馬,可別把我顛下來。」
小馬打了個響鼻。
胡雲喜按照記憶里騎馬的感覺,一下子也上了馬背。
柒宜公主一身妃紅色騎裝,駕著一匹名貴的白雪玉兔過來,「侍衛說已經把獵物放進森林了,我們去打獵。」
柒宜公主身後還有幾個貴女隨行,都是高門第的千金小姐,十四五歲的模樣,人人熟練的駕馭著自己的馬。
胡雲喜又模了模小馬的頭,「不用快,跟著她們就行。」
小馬長鳴一聲,跟大隊一起進入了森林。
欽天監真不準,說什麼這是出行的好日子,結果天雷滾滾,下起傾盆大雨,不過瞬間的事情。
雷聲大,馬群受驚,各自不受控制,胡雲喜的小馬亂竄,一下子離了大隊,逕自找了棵大樹底下,把頭埋在草叢里,瑟瑟發抖。
胡雲喜眼見四周無人,實在沒辦法,下了馬背,模了模它,抱著它哄了一下,那馬總算安靜下來。
這雨實在太大了,饒是有大樹遮掩,雨水還是一直滴落,胡雲喜很快被打濕,想著侍衛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點人數,才會發現少了她,才會派人出來找。
等。
開始等。
人一無聊,就開始胡思亂想。
想坐在地上,又怕這樣就不明顯,幸好身上穿的是杏黃衣服,遠遠還能看見,要是穿綠色,那真的要欲哭無淚了。
轟——
又是一聲巨大的雷響,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小馬一驚,叫了起來。
胡雲喜連忙抱著它的頸子,撫模起來,那馬就一直抖,一直抖,胡雲喜哄著,「別怕,沒事的。」
皇家出游是有造冊的,別說是丟了一個小姐,就算丟了一個丫頭,都會出來找。只不過,不知道要多久就是了。
好冷。
哈啾。
胡雲喜擤擤鼻子,心想半個時辰有了吧,怎麼侍衛隊還沒找來?再不到溫暖的地方喝點熱湯,她就要病了。
這時節的雨還真冷……
還是她自己想辦法走回去?
她記得她跟著柒宜公主出發時,是朝高處前進,也就是說,皇家營地在比較低的地方,她只要沿著低的地方走,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可是萬一走到相反的地方怎麼辦?她留在大隊失散地還好找,若她移動了,可能侍衛隊就發現不了她……
該怎麼辦?
快點來找我啊,就算我沒有皇家血統,只是八品靈台郎的女兒,好歹是條人命,別把我留在這里過夜啊!
彷佛听見她的祈禱,遠遠的,隱約在雷雨聲中听見馬蹄聲,還有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胡雲喜——胡雲喜——」
胡雲喜一跳,雙手揮舞,「我在這,我在這。」
她能清楚听見對方的喊叫,可是自己的聲音卻傳不出去,這雨實在太大了,她一張嘴就是雨水,根本沒辦法大聲。
「胡雲喜——」
「我在這,我在這哪。」
「胡雲喜——」聲音又遠去了。
胡雲喜張大嘴巴,不敢相信她跟尋找之人就這樣錯過了,但她可是胡雲喜,最愛命惜命的胡雲喜,于是連忙轉身對小馬說︰「馬兒啊馬兒,你叫一聲吧,你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你叫一聲,救救咱們倆。」
那小馬似乎听懂她的話,站了起來,然後長鳴一聲,嘶——
然後胡雲喜就又听到那救命的聲音,「胡雲喜——是你嗎?」
「是我啊,是我,在這。」
胡雲喜拼命跳,拼命揮手,此時似與同樣落難的小馬心意相通,小馬又嘶鳴了第二聲。
終于,在大雨磅礡中,見到一人一騎朝她而來,蹄聲噠噠,十分急促。
胡雲喜一手攬住小馬,喜極而泣,「小馬小馬,多虧你,我們都得救了。」
那來找她的侍衛跟大馬在她眼前停了下來,胡雲喜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這才看清是項子涵,一是宮廷侍衛,一個是公主伴讀,是每個月都會踫面好幾次的關系,不熟,但是知道彼此。
項子涵這個人嘛,很優秀,大概在西疆吃苦十年,他現在也很能吃苦,皇宮的副侍衛長沒那樣好當,底下多的是三四十歲的老下屬,要能鎮住他們,自己得以身作則,得更努力,她听說項子涵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收服了那些人。
對于這樣靠自己努力的人,胡雲喜是很尊敬的,所以在宮門看到時,都會主動說一聲「項大人早」,他也會禮貌回應「胡小姐安好」。
此時的她,之前跟大隊失散,一人一馬在樹下待了一個多時辰,四周只有雷聲跟大雨,心里極為脆弱,此刻看到熟人挺拔的從大雨中騎馬而來,雖然很不合時宜,但她真的有種看到天神降臨的激動,且第一次覺得當年項子涵真的能在人群簇擁下救出皇帝。
胡雲喜一邊思考著自己奇異的心情,一邊不忘道謝,「謝謝項大人來找我。」
「只是順便出來巡最後一遍,胡小姐可有受傷?」
「沒。」
「那上馬,我帶你回營。」
胡雲喜又模了模小馬,這才翻身上去。
騎了一會,立刻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忍不住似的,接二連三又打了好幾個,胡雲喜覺得不好意思,但看項子涵沒有因此笑話她,又放下心來。
項子涵道︰「胡小姐不用怕,營地就在不遠處。」
胡雲喜暗忖,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嗎?
她抹抹臉上的雨水,「除了我還有誰跟大隊沖散了?」
「尹小姐,莊小姐,房小姐都已經找回,胡小姐是最後的。」
胡雲喜也不知道怎麼的,月兌口而出,「項大人是特別來找我的?」
「是順便。」
嗷,是順便啊。
胡雲喜覺得自己算是很冷靜的人,雖然深受柒宜公主信任,卻從來不曾自大,可現在忍不住自滿的想,這「順便」說不過去啊。
他可是副侍衛長,這趟出來最重要的是保護太子太孫,打雷下雨,眾人遷往別院,巡視獵圈這種事情應該交給底下的人做,他怎麼會親自巡視呢?
然後又想,胡雲喜你這個三八,人家都說了順便了,你還想怎麼樣?
可是,可是……
胡雲喜在滂沱大雨中模著自己的胸口,難道這就是書上說的情竇初開?
不會吧,她跟項子涵都認識兩三年了,之前沒有一見鐘情,沒有日久生情,直到現在才對他有特殊感覺?
還是說這叫做患難見真情?他在自己最無措害怕的時候出現,然後她瞬間動心了?
胡雲喜,你是這麼三八的人嗎?
不是,絕對不是。
可是內心怦然的感覺是什麼?
雷聲轟隆中,想到項子涵在身邊,她不怎麼怕了,總覺得他能扛住風雨,自己只要跟著他,就能安全的回到營地。
她想說些什麼,但此刻心事奇異,又怕說錯話,于是只道︰「謝謝項大人救我。」
項子涵莞爾,「胡小姐剛剛已經謝過了。」
「我就是……就是想多謝一次。」
「這是我的職責本分,胡小姐不用介懷。」
項子涵就是這樣的人,即使被生父天策將軍拋棄十年,也沒讓他變得憤世嫉俗,反而比一般人心胸開闊。
有些侍衛太暴戾,以為大聲呼喝就有男子氣概,殊不知那些行為看在她們這些伴讀眼中,只覺粗魯。
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個武人。
把人做好了,再學會做武人。
項子涵就是把人做得很好的那種,他的刀劍鋒利,但他的人卻溫和謙讓……糟糕,胡雲喜,你這三八,到底在想什麼啊。
雖然在話本上看過這樣的事情,但她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啊。
他們都認識兩三年了,怎麼突然間就……
項子涵一邊前進,一邊問她,「胡小姐此行可有帶醫娘?」
「沒,我只帶了一個嬤嬤,不過我們有帶傷寒丸,回去用溫水化一下就能喝了。」
「甚好。」
胡雲喜一身狼狽的回到營地,自然把熊嬤嬤嚇壞了,因營地帳棚都已經被大雨淋垮了,王宮貴族們早早轉移陣地,到了皇家別院。
無法更衣,胡雲喜只能先用毯子裹著,然後熊嬤嬤拜托車夫快一點到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