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花替高爺爺劈完一把柴,再轉往王大嬸家綁竹籬,最後爬上楊伯伯家修理屋頂,一整個早上的時間便就消磨完畢。
毫無意外被鄰居們塞來三大藍食蔬,今天午膳也有著落,籃里的湯盅還熱著呢。
她趕著返家,要給師尊吃熱菜喝熱湯,使上了輕功,半跑半飛躍,踩過鄰家屋檐,身輕如燕般利落。
她與師尊住在村末,臨山而立,與鄰舍有段距離,並不特別遠,最多就是多爬一條小石徑的差異。
師尊不喜吵鬧,那種鄰人相隔一道籬笆,方便互串門子,借借鹽油的景致,鮮少發生在他們家。
翎花踩上小石徑,嘴里默念拳路,旁側草叢傳來沙沙作響,她慢下腳步,偏頭望去,草叢搖晃弧度漸大,不似小兔小獐子,而是體型更大的——
「喝!」翎花往後躍開,竹藍掛手肘,雙拳擺出備戰姿態。
可那動靜,瞬間又沒了。
她心生狐疑,盯著那處看,沒敢魯莽上前,敵不動,我不動,大家都別動。
可翎花畢竟耐心不若師尊強大,靜候片刻,內心已經動搖,試圖踩前一小步,伸長脖子往草叢後方偷瞄……似乎有團灰色物體,是狼嗎?
物體驀地一動,翎花縮回腳步,拳兒握更緊。
「救……救命……」細弱呢喃,混在沙沙風揚聲中,不甚清晰,翎花也只來得及捕捉到最後那個「命」字。
確定了發出微弱求救聲是人非獸,翎花立馬撥開草叢查看,一時之間,忘了有時人比獸危險無情的教訓,發現一名受傷男子倒地。
他渾身遍布大小擦傷,左額側撞破一處傷口,肩胛更被一塊尖石貫穿,鮮血直流,濕濡大半衣裳,應該是從山頂跌落導致。
興許是察覺她的靠近,自知有人能搭救,男子無須強撐,眼一翻,厥死了過去。
「喂,你怎麼樣了?!喂——」翎花喊了幾聲,他動也不動,她探他鼻息,仍探得一絲淺溫,人是還沒死,不過再拖延下去,一腳都踩上奈何橋了。
人,她是一定會救的,不能眼睜睜任他死去,可……怎麼救呢?
師尊斷然不樂見她撿人回去,師尊性格有些……孤僻,別說陌生人,她上回拾了條小白犬,悄悄藏在後院,理所當然被師尊發現,罵是沒罵她啦,可師尊臉上也看不出半絲喜色,她自我解讀,那應該是不悅。
「不行,再考慮下去,這人有救也會變沒救,之後的事,之後再來煩惱吧!」她作好決定,奮力背起男子,顧不得此刻挪動他,是否具有危險,將人帶回後院的小柴房安置。
見她回來,白犬搖尾上前,纏著在她腳邊打轉。
翎花背人背得微喘,沒空像往常那般,揉著它的腦袋玩,只能動嘴安撫它︰「胖白乖,先去一旁,不要叫,千萬不要叫,別把師尊給叫來了……」
這只白犬,撿回來時隨口給它取了名叫小白,養著養著,再喊它一聲「小」,都要對不起「小」這個字兒了,它橫著長的速度,翎花險些以為自己根本錯把幼熊當小狗。
「嗚嗷嗷嗷。」听見師尊兩字,胖白很靈性,降低了音量,它比她更害怕師尊來嘛。
入了柴房,她放下男子,清出柴堆後方一小處空間,扶他躺平,胖白好奇直盯著人瞧。
「師尊在前院嗎?」
「嗷。」胖白點頭。
「那我爬窗去拿藥箱,你顧著,我馬上回來。」翎花風也似地又刮了出去。
胖白乖巧坐定,毛茸茸狗尾搖掃,在地板上唰唰有聲,受傷男子似有所感,食指微動,但也僅只那麼細微一顫。
她很快返回,手里抓來一大把干淨布巾和藥箱,又到井邊打水,替男子略洗傷口、挑碎石。
習武之人,簡易的包扎止血難不倒她,但他是否傷及其它地方,她非醫者,幫不上忙,只能祈禱他額側的血口全是皮外小傷,別撞壞了腦……
花費半個時辰功夫,總算包里完畢,該止的血,也都止住了,再喂他含下一粒活氣丸,幫助消散氣滯血凝,若當真摔出內傷,起碼勉強能調解。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其余的,看你自己爭不爭氣……」雖知道昏迷之人听不見她說話,她仍是字字低喃,幫他蓋上一床舊被。
呀!已經這麼晚了,師尊的午膳——
翎花連忙跳起來︰「胖白,我先去陪師尊用膳,這人……你守著,有啥動靜再來叫我。」說完,匆匆奔走。
「嗷汪!」別忘了我的飯呀……
翎花在小徑旁拾回竹藍,里頭的菜和湯冷掉大半,可惜鄰人們一番心意,她重新溫妥菜肴,白米來不及蒸熟,于是改煮面條,幸好師尊不挑食。
應該說,師尊對于「吃」這件事,並不熱衷。
有時她會想,若不是她按時按頓喊師尊用膳,師尊根本就不會去吃。
像現在,面熟了,湯熱了,逐碗逐盤端上桌,翎花還淨手換好衣裳,才往前院去喚師尊,即便晚了許久,師尊依舊獨坐樹下對奕,恍然未察時辰早晚。
「師尊,餓壞了吧?今天修楊伯伯家屋頂,多耗了些時間。」她微微心虛,堆滿一臉甜笑,希望別被師尊看出破綻。
師尊挪完棋,才抬頭,微微輕頷,暫時擱置棋局,起身轉至棚下竹桌,接過她遞來的碗箸。
不在意她夾給他哪種菜色,看似好喂不挑食,實則漫不經心,對于入口的菜肴,並無喜惡,吃,就像一種不得不做的行為,有也行,無也罷。
不過今日翎花分了神,無暇太去深究,喂食完師尊,匆匆給了替胖白送飯借口,早早退下,趕去柴房看傷者情況。
她回到柴房時,那人尚未清醒,倒是胖白很餓了,幸好借口歸借口,她真有替胖白留碗白面拌肉末,否則它還不嚼了她的腳趾。
「好像有些燙手?」盤腿坐在傷者身畔,她模模那人額溫,不由得咕瞜。
可一時之間翎花也沒轍,這村里,沒個象樣的大夫,平時亦少听見村中誰誰誰生病,倒不覺得奇怪,眼下突然冒出個病患,才深覺這村子的醫療貧瘠。
給那人敷了條濕布,晚膳前再來看,他依然沒醒,翎花真擔心他這條命保不住。
夜里,她躡手躡腳下床,跑柴房察看了一兩回,體溫持續偏高,至少呼吸還是有的。
偷偷模模的第三天,翎花正替他換藥時,那人終于醒了,開口討水喝。
畢竟是年輕男子,恢復力好,再隔日,他已能坐起,嚷著餓。
「胖白,別再瞪他,我等會兒再去給你盛一碗,更滿,肉更大塊——那一碗,先讓給他了,好不好?」
「嗽——」眼神超哀怨,瞟向主人,狗尾低垂垂的。
「兩塊!再加兩大塊肉!」翎花使勁在狗眸前搖晃雙指,企圖引誘它。
「嗷嗷!」成交!
胖白總算甘願挪眼,不再死盯搶它食物的臭家伙。
「吃慢點,別噎著了,沒人跟你搶。」沒「人」搶,要搶也是一條狗搶。
那人餓死鬼上身似的,埋頭猛扒飯,一陣窸窸窣窣,沒空搭理翎花。
待他填飽肚,接過翎花遞來的清水,仰頭灌下,滿足大吁口氣,這動作牽扯到肩傷,他嘶地抽息,捂肩痛吟。
「你快躺著休息吧。」翎花好心地說。
「……你是誰?」那人總算肯賞來一膘,用眼角余光。
「你可以喊我一聲救命恩公之類的。」翎花向來施恩不望報,不過那人態度太失禮,她禮尚往來,也還他一句冷淡。
那人察覺自己失禮,臉上神情放軟,稍稍修正態度,不過應是個不曾向人低聲下氣的富公子爺,做起不擅長之事,顯得別扭。
「……對,我記得你這張臉,我昏迷之前,最後看見的,就是你,呃嗯哼……多謝,我、我叫雷行雲,敢問姑娘呢——恩公姓名?」
「我叫薛翎花,它是胖白。」翎花沒與他太計較,他放低身段,她也笑笑回應。
「我昏迷了多久?」
「算算到今天,第五日了。」
「那應該大伙都急于找尋我下落……咦?這兒看起來不太像姑娘的閨閣。」他四處張望,對于身處之處感到困惑。
「當然不是,你在柴房呀。」沒瞧見身旁一捆捆柴嗎?
「……柴房?你把我安置在柴房?!你好歹給我一張床吧?我都傷成這樣了——」嘶……又扯痛了傷口。
「有柴房能住,已經很不錯了,被我師尊發現,你只能睡荒郊野外,我是冒著危險收留你,等你傷好些,你就得趕快離開。」
「听起來你師尊是個惡人呀?!半點慈心也無,見人受傷都不救的?!」
「我師尊不喜歡陌生人,他才不壞!」師尊若壞,哪可能養她教她寵她?
雷行雲嗤睦了聲,腦中早已自行填補完想象——眼前這丫頭,九成九有個惡鬼師父,打小灌輸她偏執想法,要她以師為尊,不許達逆,再順道反復洗腦,說外頭來的人,沒半個好東西,入村者,殺無赦,順便剁了做肉包——此念頭,雷行雲一驚,腦補太過頭,自己嚇自己……但,萬一是真的咧?
「你們常做包子嗎?」他天外飛來一問。
「咦?不常呀,你想吃包子?」隔壁李大娘會做,若病人指名要吃,倒是可以幫他討幾顆。
雷行雲使勁搖頭,搖得可厲害了,搖到額側傷口又抽疼,眼前發黑,不得不躺回地上喘。
「你的傷沒好透,我也不知你有沒有傷到其它地方,只能替你粗粗包扎,你以後還是得找個大夫,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我覺得我頭里好沉……」他掌心貼額心,氣息有些虛軟。
「我沒法子治,只能把看得到的傷包起來。」
「你們村里沒大夫嗎?」這種事,讓專門的來呀,瞧她一副膿包的樣子。
「沒有耶。」
雷行雲瞠眸︰「村里不生病、不死人嗎?!」
翎花很認真回想了片刻︰「打我在村里住下,還真的沒死過人耶!」她也一臉好驚奇。
村里高壽老者不算少,個個身體硬朗,從沒听過他們哪兒酸、哪兒疼。
「要嘛,是你隨口胡說;要嘛,是你才來村里一兩年,沒見過人死,正常啦……」他可不想有此等榮幸,成為她見過的第一名死者。
「我和師尊住了八九年時間,我們這村子好,喝好水、吃好菜,當然身體都好,不生病更正常。」翎花說來很驕傲,對村子的喜愛,溢于言表。
好啦好啦,沒體力和她爭辯,反正是個沒大夫肯來的落後小山村,絕非久待之處,他問她︰「听過‘雷霆堡’沒?幫我送個消息去,讓他們來接我——」
「沒听過,不知道,村外的事,我們這兒不管不理的。」
「孤陋寡聞,居然連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曉,算了算了……等他們找上門再說吧。」雷行雲閉眸,本想養個精神,卻毫無睡意,干脆繼續和翎花閑嗑牙︰「你只跟你師尊住?有沒有其它師兄師妹?」
「就我和師尊兩個,村里鄰人倒不少,大家互相照應。」
「外人闖進村里,你們向來如何處置?」煎了還是煮了……
「沒有外人來過,我們這兒太偏僻,你還是我住進村中那麼久,頭一個遇上的呢。」許久未與村外人接觸,翎花自然也覺得新鮮有趣︰「你怎會從山崖滾下?爬到最上頭是要找神仙嗎?」
「神仙沒看到,倒是為了找一株奇花,五十年只開花結果一回,听說能治百病。」
那奇花,名日「鐵風骨」,枝葉尖銳如鋼,色似沉鐵,遠觀宛若石棘,盤踞懸崖峭壁,堅毅耐寒。
如此冷硬的外表,綻出的花朵卻軟勝綿絮,瓣似羽絨,鋼與柔,同時矛盾並存,傳聞取下絨瓣,含于舌下,任憑仙佛難治之癥,亦能輕易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