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錦昱離開的時候,沈琪瑄已經睡熟了,他沒驚擾她。
丫鬟們也都沒驚動自家主子,各安其職,安靜守著。
院里發生的事,出了這個門,誰問都不知道。
她們姑娘雖然面上沒事兒人一樣,可心里不知什麼滋味……好不容易這段日子臉上有笑了,能看出明顯的輕松,可這位世子又來了!
天殺的!姑娘怎麼攤上這麼個未婚夫!跟三姑娘還有些不清不楚的,晦氣!
看她們姑娘好性兒,就都來欺侮是吧?
青竹端著一盅連子銀耳湯從青葉掀起的竹簾下走進屋子,一股淡淡的藥味撲面而來。
走進內室,她放柔聲音,開口道︰「姑娘,婢子拿了湯來,您多少喝些。」
閉目躺在窗前小榻上的人聞言睜開眼楮,目光朝她看來。
青竹聲音更輕柔了些,「姑娘,您要吃東西身體才會好的,光吃藥是不行的。」
沈琪瑄作勢要起,一旁的青花急忙伸手扶她,青葉往她身後塞了軟枕,讓她靠坐得舒服,青竹則將湯盅放到桌上,從里面盛出一小碗,端了過去。
看著三個丫鬟圍著自己這個病秧子忙活,沈琪瑄心里嘆了口氣,想著就當安她們的心吧,她接過碗,勉強自己食不知味地喝了那碗湯。
常平侯府一大家子出城到別莊避暑,她榮幸被欽點,然後路上就中了暑,到了別莊便一病不起。
藥已經吃了大半個月,一直沒什麼起色,她估計可能不會有起色了。
喝完湯,用溫水漱口,她又重新躺回了小榻,繼續攤著像咸魚。
屋子里有冰,窗外有風吹起來,帶著花香味,把人的夢都染上了花香。
一覺醒來,沈琪瑄出了一身的汗,難得覺得自己身上輕松,洗漱更衣,她趁著自己精神還好,便想出門走走。
丫鬟們沒有反對,就隨姑娘吧,如今她們越來越越懂姑娘為何寡言少語,生命一步步走向盡頭,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院子里的花木扶疏,景致倒也算不錯,只這半個月日日隔窗看著也膩,沈琪瑄便想走出院子到花園轉轉。
青葉、青花兩人抬了小步輦,抬著姑娘,不需她勞動雙腳。
別莊的花園有花有樹,有山有水,頗有幾分小橋流水的江南園林風。
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在湖邊撒過魚食兒,沈琪瑄便讓丫鬟把她在湖邊放下,她抓了一把餌食撒下去,魚潮涌動十分好看。
一襲水紅長裙的明麗少女臨水而立,恍若隨時會御風而去,飄飄若仙,這一幕落到領著丫鬟同樣到花園散步的沈琪珍眼中,卻莫名刺目,她手中的帕子無意識絞緊。
那雖然是她的嫡親姊姊,但她卻比任何人都想讓她去死。
明明許多次看著就不行了,她卻始終吊住了一口氣,苟延殘喘,這回也是,一到別莊就病倒,在屋里躺了半個多月,今天這是好了?
「姊姊可是身子大好了?怎麼就到湖邊吹風了?」
沈琪瑄听著她的話里有話,陰陽怪氣,眼中帶了笑意,雲淡風輕地開口,「許是回光返照,死前到底想看一眼別莊的風景,畢竟我難得出門一次。」
沈琪珍差點把帕子撕爛,話都被對方說到這分上,她還能說什麼?
見胞妹無語,沈琪瑄心情很好地又抓了把餌食撒進湖里,魚潮真好看!
沈琪珍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吩咐道︰「你們都退開些,我有話跟姊姊說。」
青竹三人先去看姑娘,得到暗示後垂首退到一定距離外。
等到身邊清了場,沈琪瑄雙手握著餌食盒一副聆听的表情看著胞妹。
沈琪珍暗自吸了口氣,抓緊了披帛,說︰「我喜歡世子,我會嫁給他的。」
「好的,祝你心想事成。」
面對著胞姊一臉平靜給出的祝福,沈琪珍感覺自己就像一拳打進了棉花中,于是,她憤懣了,「你明明就不喜歡世子,身體又不好,為什麼要佔著這個名分!」
沈琪瑄想了下,給了個十分官方的回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琪珍啞了。
對,沒錯!就是這該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她的喜歡都變得不可言說。
咬了咬唇,小姑娘倔強地跺了跺腳,留下一句「我一定會嫁給他的」就飛奔而去。
看著胞妹遠去的背影,還有那趕緊追上的下人們,沈琪瑄暗自嘆了口氣,畢竟是個小姑娘,被說幾句話就無計可施,這個樣子還敢喜歡龍錦昱?
就算她不在了,依那個男人深沉的心思,他絕對會有備用手段,不會任他那個繼母為所欲為的。
那男人肯定早找好備胎了,隨時可以啟用第二套方案。
小姑娘啊……愛情就是個听說的人多,見過的人少的東西,就是因為太難得,所以才顯得珍貴啊,這樣傻乎乎地喜歡龍錦昱,只是自己跳火坑而已。
想著,沈琪瑄縴細秀美的手又從盒子里抓了把餌食出來,撒出去,魚潮應召而來,美不券收!
還是喂魚簡單快樂,而她也更適合咸魚躺,躺到自然下線,完美!
沈琪瑄待在湖邊喂魚玩,指派丫鬟們去園中剪花回去插瓶。
在自家花園是安全的,大家都是這麼想的,所以三個丫鬟都去挑花了,把她們姑娘一個人留在了湖邊。
听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時,沈琪瑄回頭看了一眼,意外又看到了去而復返的胞妹。
然而,此時此刻的小姑娘眼神惡毒而狠厲,漂亮的五官都有些微的扭曲,在她訝然的視線中用力狠狠地推了她。
沈琪瑄出于本能伸手抓了一把,順手將行凶的小姑娘一起拽進了湖水中,還在小姑娘驚駭的目光中朝她溫柔一笑,同她一起往水下沉去。
「二姑娘、三姑娘落水了——」湖畔響起丫鬟驚惶的喊叫。
花園湖邊著實人仰馬翻了一陣兒。
最後,侯府兩位姑娘幸運地被救了起來,都奄奄一息。
侯爺夫人抱著小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周圍都是手忙腳亂的人,卻沒人管沈琪瑄,只有青竹、青葉、青花三個丫鬟紅著眼眶將姑娘放上步輦,急匆匆抬著回去了。
半途,沈琪瑄又吐了些湖水出來,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又萎靡了。
主僕四人回了院子,粗使婆子被指使去燒水,三個丫鬟把姑娘弄回屋換衣服、擦頭發。
等到大夫終于過來時,沈琪瑄已經被丫鬟打理清爽,就是人開始發起熱來。
伺候病人三個丫鬟都極為熟練,不慌,若跟沈琪珍院中的下人一比,簡直堪稱教科書式的井然有序,只有藥都還沒煎好,沈老夫人就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過來探視,多少讓三個丫鬟慌了下手腳。
這麼多年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的事!拒絕無效社交的沈琪瑄提前暈了,懶得應對虛假的關懷。
「好好照顧你們姑娘,若有閃失,仔細你們的小命。」
最後,沈老夫人留下一堆補身的東西,又領著一群人烏泱泱地走了。
藥煎好端進屋,等溫度稍降,青竹扶姑娘起身喝藥。
姑娘向來不喜歡用勺子一勺勺喝,都是捧著碗盡可能一口氣喝完,用姑娘的話說就是長痛不如短痛。
喝了藥,蓋好被子,沈琪瑄閉上眼等著藥效發作出汗退熱。
迷迷糊糊之際,有嘈雜聲,被子被人一把扯開,正渾身發熱的沈琪瑄難得覺得舒服一些,卻不料下一瞬就听見「啪」的一聲脆響,她臉上火辣辣的疼,整個人一下醒過來。
她捂著臉從床上半坐起身,抬眼去看床前這個有些熟悉的貴婦人。
常平侯夫人年近五十,但保養得宜,看起來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她長得很美,這可以從沈琪瑄姊妹倆的相貌上得到印證。
只不過,這位美貌貴婦人此時站在床前,一雙美目帶著凌厲看著她。
「母親來了。」沈琪瑄依舊是一臉平淡,彷佛挨打的不是自己一般。
常平侯夫人手指發顫地指著長女,「你怎會如此惡毒,要拉著珍兒一起死。」
沈琪瑄放下手,被打的右臉頰已經腫了起來,五指印正在逐漸變得分明,可是看著常平侯夫人的眼神依然波瀾不興。
常平侯夫人面對長女的目光突然心顫了下。
沈琪瑄語氣平靜地道︰「哦,妹妹推我的時候離得太近,我順手拽了她一下,當時並沒想什麼,就是下意識的一拽。」
屋子里突然死一般的寂靜。
輕描淡寫的陳述中是讓人觸目驚心的殘酷真相,那逐漸明晰的巴掌印似在無聲嘲笑常平侯夫人的不分是非,愚蠢可惡。
「母親若不解氣,盡管繼續,打完了,我好休息。」
常平侯夫人腳下一軟,後退一步被貼身伺候的嬤嬤扶住了,她嘴唇顫抖地看著女兒,眼神復雜到無法用語言準確形容。
長女是這個樣子的嗎?在她的記憶中,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女乃女圭女圭,什麼時候長成眼前這副萬事無礙的冷淡樣子?
是她自己的記憶出錯了嗎?
不,不是,是她在不知不覺中就長大了,變得陌生了。
當初懷著長女時,她就因為懷相不好受了很多折磨,長女出生之時又引發難產血崩,娘家又出了大事,她認為這孩子就是來克她、克全家的,所以,慶王繼妃提出要訂親,她明知道這麼做,長女會變成棄子,也還是答應了。
後來,公婆惱怒她自作主張,她處境不好,卻不能忤逆公婆,便又遷怒長女,她越看越厭惡她,便開始對她下毒,也向來對她冷淡。
她以為這丫頭只會逆來順受,誰知、誰知她居然會這樣……她是不是察覺了什麼?
常平侯夫人一下用力抓住劉嬤嬤的手,死死的。
沈琪瑄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需要我去跟妹妹道歉嗎?沒問題,我換身衣服就跟母親去。青竹,伺候我更衣。」
青竹應聲去取衣。
常平侯夫人覺得有無形的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沈琪瑄突然身子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床柱,一陣惡心反胃涌上喉頭,她頭一偏「哇」的一聲將剛吃下去不久的藥全吐了出來,整個人軟軟地扶著床柱在床邊坐下。
屋子里一下亂起來。
溫帕子擰來,替她擦干淨嘴角,又手忙腳亂地給她換下沾上嘔吐物的寢衣和鞋子,將她扶到一邊的小榻坐下,青竹又叫了粗使丫頭進來打掃屋子。
沈琪瑄臉白得似紙,她攔住青葉欲扶她躺下的動作,強自開口,聲音卻低到幾不可聞,「更衣,母親還在等。」
青葉咬緊了牙,點頭,青竹捧了衣服過來。
沈琪瑄強忍著眩暈穿好了衣服,倚在丫鬟身上,看向某個方向,「我好了,可以走了,嘔……」
又是一口穢物吐了出來,這次卻帶了血。
「姑娘——」
驚恐的喊聲匯聚一處穿透了屋宇,擴散出去好遠。
*
沈琪瑄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挺挺暈了過去,嘴角猶帶血漬,觸目驚心。
暈倒的人並不知道之後別莊發生怎樣的變故,只感覺自己在天地間沒有目的地飄蕩,然後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墳墓,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刻著「愛女沈琪瑄之墓」。
她有些疲累地靠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望著灰蒙蒙的天際。
千年琵琶萬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嗩吶一響全劇終。
隱隱約約有嗩吶聲從天際飄下,果然全劇終,眼楮睜得有些累,她靠在墓碑上閉上了眼楮,卻好似有什麼人在她耳邊講話……
「她有什麼錯,她錯就錯在不該投生在你的肚子里。」
「你拿我們沈家的孩子去救你陳家的人,有問過我們沈家嗎?」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想。」
「你不想,你犧牲一個還不夠,你還打算犧牲兩個嗎?糊涂啊……」
「我能怎麼辦?怎麼辦?瑄兒已經是這樣了,我總要成全一個女兒啊。」
沈琪瑄覺得好像在旁听一出狗血劇,唉,真是狗血無處不在的世界,擾人清夢!
不知什麼耳邊終于恢復了清靜,她心情好了起來,眉頭也舒展了,嘴里卻突然苦了起來,讓她皺緊了眉頭,閉緊牙關,不肯屈從。
什麼人在耳邊嘆氣?
好煩!
她只想好好睡一覺,為什麼要來煩她?不喜歡!
浪費了三碗藥,才艱難地把藥灌了下去,這讓龍錦昱大大地松了口氣。
他趕過來的時候,沈琪瑄已經昏迷兩天了,水米不進,若不是胸口還有起伏,看起來就跟一具尸體差不多。
右臉頰上殘留的巴掌印已經快消失了,但他看到了。
看起來,她在這侯府里過得實在糟糕,難怪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沒有絲毫的求生。
低頭看看自己衣襟上因為灌藥沾上的藥漬,龍錦昱嘆了口氣,「給你們姑娘找套干淨的衣服換上。」
青竹不敢抗拒,去找了套衣服來給姑娘換上。
等丫鬟幫她換好了衣服,龍錦昱彎腰欲將人從床上抱起,卻又頓了一下,「再找件披風來。」
人抱到手上,他立即察覺到她比之前更輕了,再這樣下去風都能吹跑她了,這讓他的臉色不由更加陰沉了些。
把披風給昏迷中的沈琪瑄系上,龍錦昱這次沒有停頓直接將她抱起,轉身就大步朝外走,邊走邊道︰「苗安,程立,讓人把侯府的人攔住。」
「是。」
他抱人到莊門外時,沈老夫人在丫鬟的撓扶下趕了過來。
「世子,如此成何體統?」
龍錦昱不辨喜怒地看了對方一眼,臉上甚至還掛著笑,「老夫人言重了,本世子只是擔心再不帶人走,到時候只能到墓碑前敬她一杯水酒以示祭奠了。這可是本世子等了十五年的未婚妻,你們常平侯府不稀罕,本世子倒還算稀罕,便是要死她也該死在我們慶王府,冠我的姓去死,而不是這麼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殞。」
沈老夫人被嗆到啞口無言,最後,只能說︰「那也該帶上素日伺候她的丫頭,她身邊總還是熟悉的人伺候更好一些。」
「不必了。」龍錦昱拒絕得毫不猶豫,「你們府里配給她的人本世子信不過,我自會給她挑好的人使喚。」
「世子——」
「老夫人請回吧,告辭。」
龍錦昱抱著懷中的少女轉身上了王府的馬車,一隊人馬絕塵而去,只留下別莊門口各懷心思的常平侯府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