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朱到達靖王府時,天色已經蒙蒙亮起,他摔掉馬鞭、高舉拳頭,砰、砰、砰!
一下捶得比一下用力,守門的連忙開門,還沒開口,他就大步往里頭闖。
「四皇子、四皇子……」看門的見他身形狼狽、雙目赤紅,想攔卻又不敢,只好命小廝快去稟告主子們。
新房里,紅燭尚未燃盡,梁瑀晟和秦可雲已經醒了。
「再睡一會兒。」梁瑀晟說。
「不好,今兒個要認親,怎能賴床?」秦可雲溫柔地推推他。
輕輕一笑、他吻上她的額際。「沒事的,爹娘不會計較這種小事,昨兒個曦曦給你送禮了?」
「嗯,是個非常漂亮的鐲子,鐲身用拉得極細的金絲和銀絲交纏而成,上頭還打了個同心結,看起來很簡單,戴在手上卻很耀眼,她說祝我們永結同心,這禮物真送到人心上了。」
她把鐲子送給可雲?所以放下了?
她說過,放下不是原諒,而是開始懂得心疼自己了。
所以她開始心疼自己,拋棄不該存在的感情?這樣,很好。
梁瑀晟微微一笑,問︰「你喜歡嗎?」
「很喜歡,我打算常戴。」
「那是曦曦花了大把時間設計修改的,圖稿完成後還拿著圖到處炫耀,說那是舉世無雙款,最後慎重其事托我尋匠人打造,京城上下就這麼一只,當時首飾鋪的掌櫃還想買下那款樣,但我沒同意。」
「這麼珍貴?我真該當面再好好謝謝她。」
「好,過兩天我帶你去大井胡同。」
「這麼珍貴的鐲子、她願意割愛,肯定很敬愛你這大哥。」
梁瑀晟輕笑。「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手上沒錢。」
「怎麼可能?她的書賣得很好,她的圖隨便一幅都要上百兩,富得流油。」
「她的錢被璟朱控制了。」
「為什麼?」
「璟朱說有錢就會作怪,不如啥都不給,就給一根蘿卜,才能誘她不斷轉磨。」
「什麼嘛,好好一個姑娘,把人當驢了。」
新婚夫妻躺在床上說話,一句接過一句,氣氛甜得可以釀蜜。
這時門外傳來聲響。「不好了,快稟告主子,四皇子發瘋似的往姑娘院子里闖,攔都攔不住,怕是要出大事!」
夫妻兩對看一眼,梁瑀晟道︰「我去看看。」
他飛快下床、套上衣裳,拔腿就往外跑。
旁人或許不知,他卻心知肚明,璟朱的輕佻是演給旁人看的,事實上他心思鎮密、城府極深,是個行事再穩重不過的人,他每走一步都經過千思萬慮,絕不會魯莽行事。
既然如此他怎會沖動了?發生什麼事?
他在晨光院前遇見父母親和梁瑀昊,匆匆看彼此一眼,尚未開口相詢,就听見梁瑀晨的尖叫聲。
「快!」靖王一喊,眾人往里面走。
梁璟朱不管不顧、直接沖進梁瑀晨閨房,這是極不合禮的,從小在宮里長大、用宮規養大的他,不應該犯下這等錯誤,但是他控制不住,他滿腔怒濤必須發泄。
他拉起躺在床上的梁瑀晨,她尚未反應,就被一把拽到地板上。「說!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梁瑀晨想也不想就反駁。
「你對梁璟樺說過什麼?」
瞳孔一縮,他知道了!她嚇得整個人往後縮,直縮到牆角處、再也避無可避。
梁璟朱抓起桌上的茶壺往地上一摔,碎片砸上她的手,瞬間雪白的手背被刺出一道口子,他彎腰撿起碎瓷,貼在她的臉頰邊。「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否則……跟我斗?我保證網不會破,但魚非死不可。」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錯了……」
「說!」
隨著一聲大喊,他抬高瓷片準備她臉上刺,梁瑀晨嚇壞了,她不要毀容啊,她放聲大喊,「我說我說,是我告訴大皇子,葉曦有預知能力!」
語出,靖王等人的腳步在門前止步。
這種事怎麼能夠往外說?打從曦曦第一次作預知夢開始,靖王就對妻兒三令五申,此事絕對不能說出去,他們都很清楚,事情一旦泄漏,曦曦將會成為奪位者的爭掠目標,而皇上……怎能允許這樣的人存在?
靖王進屋,推開梁璟朱,將梁瑀晨拉起來,他寒著臉問︰「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是……是她在書房里同爹和哥哥們說事時,我偷听到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大皇子?」梁瑀晟問。
她縮縮脖子,求救地望向母親。
「快說呀!」靖王妃也急了,事情牽扯到大皇子,怕不會善了。
梁瑀晨被母親一喊,既憤怒又失望,事關葉曦,連娘也這樣子?都沒有人站在她這邊嗎?他們是她的親人還是葉曦的親人?
「還不快講!」
靖王的吼聲讓她倍受委屈,她不管不顧、放聲嘶喊。「都是她的錯,如果她肯乖乖嫁給吳進財,哪有今天的事?人人都說大皇子風流、大皇子妃厲害,我才想讓她進大皇子府,讓大皇子妃替我出氣。」
「吳進財也是你的手筆?」梁瑀昊青筋暴張、不敢置信,一個人的心怎麼可以這麼惡毒?
二哥的問話讓梁瑀晨一愣,葉曦沒說?不可能啊,這麼大的把柄,她怎可能不拿來對付自己?是她不知道?
「什麼吳進財,有沒有人可以把話說清楚?」靖王妃更心急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曦曦究竟受過多少委屈?
梁瑀昊說︰「之前葉田氏為了錢給曦曦尋了一門親事,吳家是商戶、開兩間鋪子有些田,但獨子是個傻子,葉田氏怕曦曦不肯乖乖上花轎,便給她下藥,硬將她抬進吳家,幸好有人給璟朱通風報信,才及時把曦曦救出來。」
「天,那是親生的呀!葉田氏怎麼舍得,早知道不管曦曦怎樣說,都不能讓她回葉家!」靖王妃氣極敗壞。
「曦曦現在怎樣?被大皇子帶走了嗎?」梁瑀晟急道。
梁璟朱狠狠刨梁瑀晨一眼。
她覺得被冰刀子給刺了,全身發冷,卻硬著脖子說︰「一個賤民能嫁給皇子,她高攀了。」
「好啊,我送你去高攀。」梁璟朱寒聲道。
「別說廢話了,我們立刻進宮求皇上。」梁瑀晟拉拉梁璟朱,這會兒才發覺他的手凍得像冰。
「不必了,來不及了。」天曉得他有多痛恨「來不及」。
「什麼意思?」
「梁璟樺欲強納曦曦為妾,曦曦無力招架只能敷衍拖延,說等瑀晟成親後才願意進府。」
「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們?」靖王問。
「她怕給王叔招禍,有第一次就會接二連三,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不願意拖累靖王府。」梁璟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前世在大皇子、二皇子倒台之前,靖王府遭遇的事多不勝數,若不是瑀晟本事夠,硬是扭轉了逆勢,也許靖王府會從朝堂間淡出。
「現在人呢?」
「在瑀晟婚禮之後,投梁自盡了。」
咚地!心髒從半空中垂直往下掉,重重的沉慟油然而生。
那個孩子,那麼好的孩子怎會……她那麼聰明,不該束手無策,她那麼優秀、不該死得莫名其妙,她那麼……靖王府有多少榮譽是她為父兄爭來的,瑀晟有多少功勛是她襄助的,鮮活的她、聰穎的她怎麼可以說死就死?
「不會的,曦曦不會死。」梁瑀晟喃喃道,他還指望著她喜歡可雲,指望她們成為分享心事的好朋友。
「對!不可能,我家曦曦會飛天遁地,還會降龍十八掌,誰死,她都不會死!」梁瑀昊咬緊牙關,哽咽了。
「我打開棺蓋,親眼目睹她的尸身,是我一瓢土一瓢土把她給葬進地里。」說到最後,梁璟朱啞了聲。
靖王二話不說,拉起梁璟朱就往外跑。「走!帶我去看曦曦。」
「我也去。」靖王妃頭發未梳、衣裳未整,蓬頭垢面的她淚流滿面,顧不得形象,哭著要跟。
「你在家里等著,這個不孝女,竟敢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就算刨、我也要把她給刨出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靖王哭了,豆大的淚珠子滾下。
梁瑀晨震憾無比,同樣的十四年,葉曦做了什麼?為什麼自己的家人對她會有這麼深厚的情感?
「好,我等你,等你把女兒帶回來。」靖王妃閉眼哀泣,秦可雲連忙上前攜扶。
家里的男人全走了,秦可雲早已來到梁瑀晨院子,她听見所有的過程,一顆心沉甸甸的,她很清楚曦曦在相公心里有多重要,他說——「曦曦是妹妹,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女兒。」
她死去,相公心底那關能過得去?
靖王妃顫巍巍地走到梁瑀晨面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曦曦哪里對不起你?」
「她哪里對不起我?娘不知道嗎?她竊佔了我的位置,整整十四年。」她忿忿不平道。
「當時她和你一樣是個嬰兒啊,葉田氏要做什麼她也無能為力,認真說起來,她也是受害者,你怎麼可以怪她、恨她甚至三番兩次害她?」靖王妃苦口婆心。
「為什麼你們全都看重她、喜歡她?張開眼楮看清楚好不好,我才是你們的女兒,她沒有資格把我踩在腳底下,為什麼我要因為她而受人鄙夷?」
秦可雲將靖王妃扶到椅子上,低聲道︰「婆婆別傷心,曦曦那麼愛您,您這樣她會傷心的。」說完後她轉到梁瑀晨面前,柔聲說︰「我來告訴你她哪里好——她聰明多智、寬厚豁達,她很清楚吳進財的事是你一手促成,卻不願意讓相公知道。」
「不讓?大哥還是知道了不是?」梁瑀晨冷笑,虛偽的女人、虛偽的臉孔,虛偽到葉曦死了她還想再殺她一次。
「將曦曦嫁出門後,葉家人立刻卷包袱離開石榴村。四皇子想把他們抓回來替曦曦出氣,但她拒絕了,她說︰‘就當還了他們的生恩,從此以後、一別兩寬再無關系。’」
「是相公不想輕易放過他們,派人將葉家三口找到,葉田氏出賣你出賣得可快了,你給的五百兩、吳家的五百兩,還有那些見不得人的藥……瑀晨,你年紀這麼輕,怎會想到那麼惡毒的手段,對付一個你甚至見不到幾次面的陌生人?」
「我恨她。」
「是,因為她佔了你的位置,對于這一點,曦曦比誰都輕楚,所以她開口避口都是虧欠,她滿懷愧疚卻無法改變過去,只能用離開王府來成全你的親情。她處處為你設想,你卻想方設法為難她,你試用第三人的眼光來看,囂張拔扈的梁瑀晨和隱忍退讓的葉曦,你會更欣賞哪一個?」便是沒見過曦曦的她,也對她滿心喜歡。
她堵得梁瑀晨開不了口,垂了頭。
秦可雲輕嘆,但願經過這次,她能夠長大一點、懂事一點,別再給王府招禍。
扶起靖王妃,秦可雲道︰「婆婆,媳婦伺候您回房梳洗。」
*
看著空棺,狂喜的感覺瞬間籠罩幾個大男人。
「沒說錯吧,我們家曦曦成精了,誰能夠輕易為難她?」梁瑀昊既開心又驕傲,開玩笑,他們家曦曦是凡人嗎?她是神仙。
「所以她會去哪里?」靖王喃聲道。
「我想起來了,李伯說曦曦留了一封信給我,先到大井胡同去。」說完,梁璟朱三鏈兩鏈,飛快揮動鏈子,將墳坑給填平。
「為啥給璟朱留信,沒給我留?」靖王醋了。
梁瑀昊看著異常賣力的梁璟朱笑道︰「那信里肯定是寫著璟朱還欠她多少錢,咱們家曦曦一頭鑽進錢眼子里了。」
「這就是你們當哥哥的不是,怎能讓妹妹窮成這樣?」靖王深信,吃飽,對食物就沒感覺,富了,銀子和糞土也沒有多大差別。
「我給了,璟朱全數沒收。」梁瑀晟無辜地聳聳肩。
「為啥?你給我說清楚,怎麼可以苛待我女兒?」靖王不樂意了,一把搶過梁璟朱的鐘子,死死盯著他。
「因為我猜測,她正暗地里計劃著離開。」梁璟朱苦笑。
離開……梁瑀晟明白了,原來她不是長大、不是學會放下,而是憋著壓著,尋思著遠遠逃離?澀意泛上唇舌,終究是他的錯。
「父母在不遠游,爹娘親人都在京城,她怎麼可以離開?不行、我要把她抓回來,好好訓一頓。」靖王跳起來。
梁瑀昊擔心了,妹妹要嬌養、怎麼能夠訓,忙道︰「爹別生氣,等找到人,兒子幫爹好好說說她,不過爹也知道,曦曦心野,總是一天到晚想往外跑……」
人還沒找到了,瑀昊已經記掛起那頓訓?看著梁家父子,梁璟朱心底安慰著,有這麼疼愛她的父兄,如果他不加把勁,怎麼能夠贏得她的心?回到大井胡同,連同李伯一家,已經人去樓空。
進屋後目標明確,直接奔進她屋里,梁上有七尺白綾、地上一把歪倒的圓凳。
「現場布置得不錯。」這會兒梁瑀晟有心情了,開始觀察起命案現場。
「白綾質地輕薄,又裁得太細,怕是稍胖一點的姑娘掛上去就會斷掉。」梁璟朱批評。
「曦曦不胖。」
「她脖子上畫的紫色瘀痕太粗,明顯和白綾尺寸不合。」但他必須承認,那道傷畫得可逼真了,她的畫最大特色就是逼真。
「等等,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味兒?」梁瑀昊抬起脖子,東嗅嗅、西聞聞。
「什麼味?」
「冷梅香。」這個時節寒梅未綻,空氣中不會飄散這種味道。
「聞到了,應該是曦曦用的膏霜。」梁璟朱回答。他抱起曦曦時也聞到。
「對吧,真的有。」梁瑀昊樂了,走到櫃前打開抽屜挑挑選選,挑出一個青花瓷瓶,打開聞兩下,再將瓶子往前一遞。「就是這個味道,我知道曦曦是怎麼詐死的了。」
是啊,她是怎麼弄的?
梁璟朱自認敏銳,他抱過曦曦的「尸身」,怎能輕易被蒙騙,是因為太傷心了嗎?傷心得腦袋灌漿?
「怎麼弄的?」靖王問。
「龜息丸,我最新研制的藥,吃下去後的十個時辰內,呼吸心跳會漸慢、慢到令人無法察覺,身體也會變得僵硬冰冷,整個人陷入昏睡,對外界無法感應,看起來就像個死人。」
「你好端端的做這種藥干什麼,能治病嗎?」靖王巴上梁瑀昊後腦,燒銀子做這藥,旁的功效不知道,拿來把父母親嚇得半死倒是很好用。
「可以用在戰場上,幫大出血的傷患截肢。」梁瑀昊一臉無辜。
梁璟朱道︰「這樣也好,大皇兄的嘴巴不牢靠,誰曉得他一轉身會不會把曦曦的預知能力到處亂傳,讓他誤以為曦曦死去,可以省不少事。」
「難道曦曦就一輩子不回京了嗎?」
梁瑀晟和梁璟朱對視後,梁璟朱開口,「不會一輩子,只要局勢穩定,我立刻把人帶回來。」
靖王問︰「你知道曦曦在哪里?」
「李伯性情憨直,全家上下都沒有心機,趁曦曦尚未清醒無法指揮他們,要把人找到應該不難,等確定她在哪里落腳,我便到那里陪她。到時我帶老七一起離京,遠離奪嫡是非。」
「為什麼要帶七皇子?」
梁瑀晟深吸一口氣,說道︰「曦曦夢見下一任皇帝是七皇子。」
「怎麼可能,七皇子的生母是個宮女,他的身分……」話說到一半,靖王看到梁瑀晟、梁璟朱的表情,問︰「你們是認真的?」
「截至目前為止,曦曦的預言哪次有誤?」梁瑀晟道。
「既然如此……好吧,大皇子、二皇子之間的爭斗嚴重,未來只會越來越亂,你帶他離京避禍也是好的。」靖王道。
梁璟朱接道︰「遠離奪嫡之爭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還有別的原因?」
「在老七被老五、老六欺負的時候,曦曦挺身護他,兩人之間結下幾分情誼,我帶他過去,可以讓兩人培養感情,日後這層關系對曦曦定會有所助益。」
他竟為曦曦想得這麼深遠?梁瑀晟感動更感激,有事事為曦曦考量的璟朱在旁,他終于能夠放下心。
欣慰一笑,他道︰「曦曦和七皇子由你護著,京城這邊有我們照管,隨時聯絡、防漸杜微。至于七皇子的教育……」
靖王接話,「我來說服皇上派蘇湛隨行,蘇湛是飽學之士,學富五車又通庶務,不是刻板之人。」
「蘇大人確實是個好人選。」梁璟朱點頭後慎重道︰「曦曦還活這件事,誰都別透露。」
「這可不行,王妃那里我是一定要說的。」靖王道。他不介意旁人說自己怕老婆,于他而言,有個老婆可以讓他敬、讓他怕,多幸福。
聞聲,梁瑀昊等三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