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是馬蹄聲,由遠而近,數騎。
接著是馬車聲,或者說馬拉車較為妥當,一匹看似歪脖子的棕色老馬拉著一輛兩輪的小拖車,上面坐著個放蕩不羈的瘋和尚。
他腳上一雙露趾草鞋,穿著灰撲撲僧衣,乍看之下不怎麼起眼,就是一個和尚,年紀嘛,當真看不出來,介于三十到五十歲之間,眉宇清秀帶煞氣。
最重要的他不吃齋念佛,對菩薩頗為不敬,右手提著一壇酒,左手是啃了一半的燒雞,神色愜意的哼著花街柳巷盛行的十八模,一腳橫跨車轅上,快樂似神仙。
不過他也不是這行人的首領,只是個比牛馬高一等的隨從,在他面前身披丁香色繡鳳凰展翅圖樣披風,騎馬走在前的女子才是他該供著的菩薩,她一句話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和尚,你可不可以別吃了,太難看了,一路上就看你吃個沒完,活似餓死鬼一般。」在穿著丁香色披風女子身旁,侍女打扮的小姑娘忍不住開口,她看起來約十五、六歲的樣子,身著紅色勁裝,有著武功底子。
「素太久了,不吃補不回來,小夭月,你不覺得和尚我瘦了很多嗎?全身皮包骨,缺少油水。」一副骨頭架子,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身子輕得風一吹就飄走了。
其實他挺有肉的,就是離他的標準差了些,君子不重則不威,他朝彌勒佛看齊。
「不許叫我小夭月,從你口中一喊都像青樓里的小桃紅,還有,你分明長膘了,把你月兌光了往豬舍里一扔,哪分得清是人還是豬,宰了剔肉也上百斤。」那一身橫肉著實可恥,就沒見到瘦的。
「嘖嘖嘖!還調戲起和尚,是人是豬還不是得喂食,有勞小夭月了,和尚就靠你吃喝了。」大言不慚的和尚啃起雞脖子,那牙口好得連雞骨頭都能嚼碎,不見吐骨。
「想得美,自個兒找食。」夭月啐了一口。
「和尚化緣,阿彌陀佛,施主施舍三口活命飯。」他雙手合掌,做出佛門弟子的虔誠樣。
「我呸,你吃的是飯嗎?給你一頭老虎都能啃得只剩下皮。」他胡吃海吃,什麼都吃,唯一不吃青菜豆腐。
「那你打頭老虎讓和尚大飽口福,我估計還能吞下半頭鹿。」他拍拍微凸的肚皮,表示海納百川,再多也不嫌棄。
「不要臉的和尚,你的臉皮也太厚了……」夭月都想打和尚了,被他氣得不輕。
「好了、好了,你們鬧夠了沒,打出嶺南一路上斗嘴斗到現在,也不怕吵了郡主。」一名黑衣男子冷峻沉目。
十二龍鐵衛之首龍一開口,其他兩人訕然閉嘴,一個繼續喝酒,一個橫目瞪和尚。
另一名男子一張臉像泡在水里的千年老木,陰沉沉,硬邦邦,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無七情六欲,他冷然道︰「看天邊的雲有點沉了,八成快下雨了,要麼淋雨趕路,天黑前看能不能找到借宿的民家,否則就紮營吧!」烏雲從東邊飄了過來,黑鴉鴉的一片,一旦下雨,雨勢不小。
「你讓我淋雨?」丁香色披風的女子終于開口,綿軟的女聲像乳燕嬌啼。
冷面男子神色依然未變,「這是不得不的考量,請郡主體諒。」他能力有限,沒法弄出一間遮風蔽雨的屋子。
艷如牡丹的女子一揚彎彎柳眉,「風沐功,你看本郡主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嗎?若讓本郡主受了風寒,你十顆腦袋也不夠我父王砍,他這人脾氣暴戾。」
說自己親爹暴戾真的好嗎?這閨女是親的吧!不是前世的仇人?眾人為嶺南王默哀。
軒轅勝天是當今皇上唯一同母所出的兄弟,亦是當代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戰馬所到之處,敵人擲了武器跪地求饒,戰功彪炳,攻無不克,一把紅纓槍能連挑敵軍十七名將領。
當年他與皇上還是默默無聞的兩名皇子,一文一武,不受重視的掩在太子和三皇子的光芒之下,先帝有十七子,他們是最不受注目的,被人當墊腳石踩在腳底下。
誰知有一日異軍突起,當有能力爭位的皇子自相殘殺、兩敗俱傷時,被人以為只能當個小郡王的兩皇子忽地展露崢嶸,一個善于謀略、運籌帷幄、收攏大半朝臣;一個精于排陣帶兵、能征善戰、贏得軍民之心。
兩兄弟在無敵手的情況下,兄長軒轅贏天登基為登,弟弟軒轅勝天為一字並肩王。
不過手足再親也怕「功高震主」,在幫助皇上奪位並順利成為一國之主後,為免日後兄弟互生猜忌,禍起蕭牆,軒轅勝天花了數年時間為皇上平亂,穩固他匆忙坐上的皇位,而後請辭一字並肩王的封號,自請至當時最兵荒馬亂、蠻夷林立的嶺南鎮守,為天子守國門。
那時他是皇上最信重的人,也不曾有一絲疑心,對他自願帶著妻小前往蠻荒,皇上是既不舍又憤怒,認為親弟弟怎麼可以不信任自己,軒轅勝天不該去蠻人的地方受苦,他這個當兄長的還能容得下一位超品親王。
但軒轅勝天執意前往,還和皇上徹夜長談,和他分析了日後朝廷的走向,然而皇家兄弟似乎談崩了,皇上還是不太高興親弟弟的離京,覺得弟弟對他不夠信任,心有不快,故而兩人長達七年未再聯系,被封為嶺南王的軒轅勝天似被流放,京中眾人也不敢再提起他的名諱,怕犯了忌諱。
事實上軒轅勝天的做法是對的。雖然兩兄弟表面看似不和,可實際上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情依然深厚,並未生嫌隙,然而日漸成長的皇子們有了異動,各有各的母家支持,開始暗地爭奪龍椅,軒轅勝天當年如果沒走,必然要卷入風波,屆時兄弟反目不是不可能。
而軒轅勝天在嶺南也沒有外人看來的淒慘,花了十幾年功夫經營,嶺南可說是他堅實的地盤,他在此處備受敬重愛戴。
「郡主,出門在外不比在王府,一切從簡,下官離成神還有一段距離,望請郡主海涵。」風沐功面不改色地把她的話堵回去。
「得了,你這塊木頭還能說笑,真不容易,饒了你吧!我怕把你逼急了連本朝律典都搬出來背給本郡主听。好了,下馬,安營紮寨。」軒轅青痕翻過馬背,身形優美。
軒轅青痕封號為南嶺郡主,簡單而粗暴,一听便知是何人,當初皇上想封的是琳瑯郡主,可軒轅勝天一口回絕了,他說他是殺人無數的武夫,女兒用不上太文謅謅的封號,听得懂的就好。
「是。」
眾人一見郡主下了馬也紛紛從馬上落地,找了個背風的空曠地開始砍草、搭帳篷,在方圓兩尺內灑下防蚊蟲、蛇鼠的藥粉,砍下樹木枝干當桌椅,又在頭頂撐起一個能夠遮雨的棚子,等等用飯烤火都在此處。
有些人入林子尋找獵物、摘果子和野菜,有些人則去附近拾柴,準備升火,以免有不明人士靠近,危及主子,雲層越來越低了,似有大雨傾盆之勢。
「烤烤火,不要受凍了。」火一升起,風沐功便讓出靠火的位置,調整火勢的大小。
「頗有賢夫良父的架勢,風沐功,你不嫁人真是可惜了。」軒轅青痕遺憾的咂咂嘴。
「噗!」
「噗哧!」
嫁人?他那昂然身軀?
眾人笑不可遏,唯有風沐功不動如山,連抽抽嘴角的反應都無,平靜如湖,波濤不興。
「承郡主厚愛,下官讀聖賢書,不敢數典忘祖。」他聲音平仄一致,不起高低。
「呿!無趣。」一板一眼的人生有什麼樂趣,他這般活著不累嗎?她都要為他長嘆一聲了。
風沐功是嶺南一帶的官員,不隸屬于朝廷所管,他直接听令于嶺南王,其他地方官員無權指使他。
「郡主呀!別理會那根木頭樁子,來找和尚玩兒,和尚剛學會一首蓮花落,唱給你听……」他對地方小曲特別感興趣,尤其是那首「胭脂胡同胭脂淚」,唱得他樂呵呵……
胭脂胡同指的是秦淮河畔的一條暗巷,里面住的是出賣皮肉的花娘,也有不少富商鄉紳在此包養外室,固然有人為求榮華富貴棲身于此,也有人是無可奈何走上此路,待到年老色衰無處安身,或是錯付真心遭人拋棄,日日都有悲歡離合上演。
這如何不苦?但人生苦難皆來自貪嗔痴,還不如都來學學和尚他,能混口飽飯便萬事足,日日笑容滿面,阿彌陀佛。
「你改行當乞丐了?」
夭月往和尚一踢,他腳一抬,側了側身,小姑娘的玉腿落了個空。
「非也、非也,世道艱難,當和尚的也要學幾樣本事,混口飯吃。」一說完,他自得其樂的敲起手板,哼唱著蓮花落。
「世道有多艱難,瞧你吃得腦滿腸肥,可見多豐衣足食。」瞧他從僧衣中又取出一個肉包子,夭月一臉嫌棄。
和尚笑呵呵的一模光頭,「要是世道不艱難,咱們養尊處優的郡主何必千山萬水,跋山涉水的待在小草棚里……」
一滴、兩滴、三滴,淅瀝嘩啦的雨水來了。
哎喲,遭罪的金枝玉葉。
軒轅青痕美目一睨,「四戒師父,我听出你的冷嘲熱諷了,當和尚的不修口德,小心佛祖在你的光頭上多燙幾個戒疤。」當她願意餐風露宿不成,她也有她的苦衷,難以言簡意賅地說明。
「哈!哈哈……郡主,和尚我戒貪、嗔、痴、怨,可佛祖沒讓我戒落井下石,你自找的累得和尚還得跟你奔波……」他就是酒肉和尚,最喜享福作樂。
「郡主,喝茶。」另一位貌美如花的侍女初雪送上一杯熱茶,茶里加了生姜,微涼的天氣喝了暖身。
「嗯!」接過茶杯啜飲,軒轅青痕看看從棚子邊緣滑落的雨水。「雨會下多久?」
「起碼到黃昏,最遲到子時。」和尚若無其事的蹺腳,無憂無慮的烤起龍鐵衛捉來的大蛇,這蛇有五尺長、手臂粗,可以吃一頓飽飯。
在場沒人露出怕蛇或拒吃的表情,在嶺南一帶常見這種長蟲,他們見怪不怪,蛇肉、蛇羹是嶺南的一道佳肴。
「夭月,打張床吧!」她可不要席地而眠。盡管帳篷底部架高,不會踫到地面,可是身嬌肉貴的軒轅青痕還是不喜歡地上濕漉漉的感覺。
「是的,郡主。」
夭月取出包袱中的一物,往下一甩,三尺見方的手提匣子忽地拉高變長,竟是能容一人躺臥的架子床,床褥一鋪便可躺人,床的一頭可拉高,類似躺椅,又似睡榻,夭月和初雪把架子床抬進了軒轅青痕睡的帳篷里。
「嘖嘖,這東西挺好用的。」四戒看得眼熱。
軒轅青痕哼了聲,「上仙篁山莊去要。」別打她東西的主意。
「郡主,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做人太小氣會引發天怒人怨的慘劇,尤其在雷電交加之際,容易天打雷劈。
「听不懂。」她喝著野雞湯,神色怡然。
「听不懂和尚跟你解釋解釋……」人吶!當大度,居上位者應有悲天憫人的胸懷。
「不用。」軒轅青痕眼微閉,不听任何狗吠聲。
四戒感慨,「郡主,你家小舅舅也未免對你太好了,把你寵得快成廢物了。」唉!他也想有個像謝五郎這樣的小舅舅。
仙篁山莊是聞名遐邇的機關世家,先祖拜師鬼谷子門下,精通奇門遁甲和機關術,學成出谷後創立以打造機關為主的仙篁山莊,歷代皇陵的機關也由山莊能人出手,歷經數百年聲名不墜,傳世至今。
家族排行第五的謝五郎便是第六十五代傳人,手藝為族人之最,現在為仙篁山莊莊主。
軒轅青痕的娘平民出身,原本與軒轅勝天是雲泥之別,但因是仙篁山莊三小姐緣故,這才勉強上了玉牒成了皇家媳。
謝三娘和謝五郎是一母同出的親姊弟,也是嫡出,年歲上相差了十歲,兩人感情很好,凶名在外的謝三娘十分疼愛幼弟,當弟弟的相當敬畏……呃!听話,姊姊說的話莫敢不從。
愛屋及烏,謝五郎對唯一的外甥女可是呵護有加,甚至是寵上天了,他以機關術高明著稱,每每外甥女一開口要什麼,他總會想盡辦法做出來,讓她展顏歡笑。
軒轅青痕所用的帳篷也都是謝五郎所做的機關,本來也裝在匣子里,按下開關,一下子展開,無須人力搭建,一盞六角宮燈從帳幕中間垂落,做為夜里照明用。
「挺酸的,你還俗吧!認我小舅舅當干爹,也許他能把傳家寶送你兩樣。」
面對軒轅青痕的話,四戒呵呵笑著,仰頭倒了一口酒。
她轉向風沐功問道︰「風沐功,你追的方向沒錯吧?我們都連追了大半個月了。」每次只聞風聲不見人,他們剛到,人就又溜了。
「三天前在楊柳鎮也發生一模一樣的命案,我的人趕過去時被害女子已經失血過多而死,同樣的手法,同樣的死狀,應該是他們沒錯。」一提到此事,身為提刑官的風沐功臉色非常難看。
數月以來,前後死了九名年方十六的妙齡女子,而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母子雙魔連環殺人慘案,他們便是為此而來,一樁懸而未破的案子。
凶案發生以來,各地官府收集證詞,發現死者身邊皆有一對母子出現的蹤跡。
當娘的年齡不知,外表看起來像四十出頭,一臉淒苦憔悴狀,已有老態、發半白、面有皺紋,似長年在田里勞作的婦人,皮膚粗黑,走在人群中不會有人回頭多看一眼;兒子卻是面色異常蒼白,十歲左右,體形普通。
這樣一對看來平凡的母子卻有如夜叉,一入夜就潛入有女兒的人家,點燃迷煙將人迷昏,再以利刃割破女子的頸子,趴伏其上飲血,死者皆為失血過多而死。
軒轅青痕的女乃娘之女便是九名受害者之一,看到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乃娘,以及熟悉的少女變成了一具尸體,身為嶺南之主的女兒,她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必須抓住凶手。
于是她帶著一行人隨主要調查此案的風沐功往天挹山方向緝凶。
可是這對母子太狡猾了,借由平凡無奇的面容隱入人群中,叫人無法辨別,加重搜查的困難。
「我們下令各地官府追查一對母子,卻始終逮不到人,會不會是我們搞錯了什麼?」她一直覺得不太對勁,好像有什麼被遺漏了。
九具尸體有七具在仵作檢驗後告知並非完璧,是案發前不久與人苟合,然而仔細詢問家屬鄰里,眾人皆說這七人是孝順乖巧的姑娘,品性溫良,並未與外男私下往來。
她想起這件事,把這些事情說出來後不禁道︰「若家屬和鄰里的證詞可信,讓那些姑娘失貞的人就極可能跟凶案有關,不是有第三者,便是那對母子有問題,母子雙魔真的是母子嗎?」
風沐功沉吟道︰「郡主的意思是,那兩人並非母子關系?」難道他們判斷錯誤?
「有沒有可能那個兒子是侏儒,在人前出現時故扮小兒樣貌?」若已是成人,有些事就說得通了。
「侏儒?」風沐功一震,深思起來。
「還有,飲血的目的為何,在修練邪功嗎?」軒轅青痕想起書里看到的九陰白骨爪。
或說有前世記憶,或說是胎穿,跳傘失敗活活摔死的她再睜開眼看見光亮時,她已是出生三個時辰的女乃娃兒,因嗆女乃而發現自己變小了,發出的聲音是哇哇的嬰孩聲。
那時她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說話、走路要從頭學起,前六個月的口糧是母女乃,沒有變化,吃到都快吐了,除了手腳能動、轉轉脖子外,什麼也做不了,形同殘廢。
好在她投胎投得好,選對了爹娘,不然到了家徒四壁的人家,連口吃食都得土里刨,那才是叫苦連天。
「或是邪教。」四戒在一旁插話。
「四戒,你知道什麼?」軒轅青痕問。
四戒把目光投向遠方,「據我所知西域有一血月教,他們相信人可以永垂不朽,可以借壽再生,延長壽命,借由吸血的儀式換血,打造新生的自己。」
「那能改變體形嗎?」
四戒思忖了一下,「听說完成儀式可以讓身體變化,殘缺變全,但沒見過。」
風沐功驀地臉一沉,「為什麼不早說……」不管是不是,至少多一條線索。
四戒白眼一翻,又是飲一口好酒,「和尚也是人好嗎!若非郡主這一說,我還想不起有這回事呢!血月教相當神秘,若無人引路是進不去,除了剛剛的吸血儀式,還會以人血為祭,處子為上,祭壇中有一血池能讓人月兌胎換骨,延年益壽。這傳說流傳已久,但沒人真正見識過,也沒見誰活過百歲而不死,純屬虛構,人之妄念。」
「我們不就一路往西行,再繼續追下去就出關了,往西域而去……」難道真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