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起來,收拾妥當,就去學堂。原來馬夫人自從丈夫生病之後,就定下規矩,孫子一輩,只要是上學的日子,就不需要前來請安,免得孩子累壞了。既然不用請安,事情也就輕省很多,當下郭銘帶著兩人,芷萱小桃抱著兩個人的書袋,出了東跨院,繞過穿堂,過了兩道月洞門,面前一個小小的院子,就是家塾了。
郭家家塾,與尋常人家的家塾,又有些不同。邀請的先生,不是一位,而是一家。先生文仲山,乃是一個不第的舉人。也曾參加過兩次進士考試,不舉之後就斷了繼續考試的心思。將心思就放在了讀書治學教育之上。進了郭家家塾,教教孩子,閑暇自己讀讀書,做做學問,倒也自得其樂。為人端方嚴謹,就是郭英也極是尊重。何況教導孩子有方,郭家長子郭琳,前年已經中了金陵府的秀才。年紀也不過十六歲而已。武將世家,秀才本就難得,何況郭琳如此年輕?就是次子郭玨,年方十四,也已經過了童子試。郭家兩個嫡子都取得如此成績,令人刮目相看。文仲山的夫人海氏,閨名明珠,也是一個極有學問的才女。郭家就一並將她請來,教訓女孩子讀《女四書》,並兼教些女紅針黹琴棋書畫之類。
既然邀請了文先生一家,郭家就特特意撥出一個院子給文家居住。主屋三間,那是郭家三口的居所;東廂房三間打通,那就是男學的教室;西廂房三間,就是女學的教室。不過男學女學,也並非完全斷絕往來。每日早上辰時,文先生講《四書》經義,女學學生,就端了小凳兒去男學教室,坐在邊上旁听。等講完《四書》,開講墨帖,女學學生才回自己教室,听海氏講琴棋書畫女四書一類。
雖然路途極近,文先生卻不許諸人回自己院子吃飯。都是丫鬟小廝送到家塾來。用完了飯,略事休息,再行上課,直到下午辛時。
過了辛時,女學生各自回家,男學生卻是不能。家塾後面,另外有郭家的練武場,有小門相通。有家將小廝,已經在家塾後面小門邊上等候。不論主要修文還是主要練武,每日都必須拿出兩個時辰來打熬筋骨。
這些都是閑話。到了教室,時間卻還早。小桃芷萱二人已經先來過家塾,知道各自主子的位置在何處,當下先去位置上放下東西,郭銘卻帶著兩個子女,去主屋之外,拜見先生。文先生是非常和善的性子,海氏也極好說話,郭銘又說了幾句拜托的言語,就自己離開了。姐弟兩人也回了各自的教室。
郭菀央回了自己的教室,卻見芷萱抱著自己的書袋,坐在桌子上,與另外一個丫鬟,橫眉怒目。
邊上另外還坐著一個垂髫少女,眼楮看著窗外,神色悠然,似乎沒看見這邊的情景。
郭菀央心咯 了一下,知道那個少女,多半是三房那邊的小姐了。當下上前,呵斥道︰「芷萱,你坐在桌子上,卻是何道理?」
芷萱見小姐前來,登時有了主心骨,當下指著那丫鬟說道︰「她是三房的雪梅。她居然要搶我們的桌子!」
那雪梅瞪著眼,說道︰「芷萱,你這小蹄子,話要說明白好不好?這桌子是昨天搬來的,我們小姐,昨天就坐在這桌子上!今天你居然就要搶了我們的桌子……新來的竟然要壓倒老人了,豈有此理!」
听兩人爭辯,郭菀央已經隱約明白了。那個垂髫少女,多半是三房的某位姐妹。給自己下馬威呢。當下移步上前,對那少女含笑行禮︰「這位姐姐請了……卻不知姐姐是哪一位姐姐,如何稱呼?」
那少女站了起來,側著身子避開了郭菀央的行禮,臉上是似笑非笑︰「不敢當姐姐的稱呼……姐姐是二房的七姐姐罷?我是三房的蕊香,本來排行第七,人稱七小姐……不過前幾天,母親告訴我說,我不能稱七小姐了,因為七小姐另有其人……于是我就很好奇的等著七小姐做我的八小姐了,怎麼也想不到,七姐姐還剛來呢,就要來搶我的位置,給我一個下馬威!」
郭菀央眉毛一挑,就要說話。眼角的余光卻看見窗外似乎有光影閃動。當下含笑說道︰「妹妹這話錯了。妹妹既然看中了這個位置,那就將這個位置讓與妹妹又何妨。卻不知妹妹本來坐在什麼位置,請妹妹指教一下,好讓姐姐這個丫鬟,將東西搬運過去。」
郭蕊香本來已經做好戰斗的準備,卻不想面前這個女子,居然一聲不吭就認輸了。一拳打在棉花上,渾身綿軟不得勁兒。又不由生氣起來,尖聲說道︰「這本來就是我的位置,我昨天就坐在這個位置上……什麼將位置讓給我?你本來就沒有讓位給我好不好?二房果然好大的威風,一個小小的丫頭片子,也敢與主子們搶桌子,也敢坐到桌子上!」
饒是郭菀央再好的性子,听聞這樣的言語也不由想要生氣。定下心神,聲音里就帶了一分委屈︰「母親與我說過,給我安排了一個靠門的位置。卻不想妹妹看中了這個位置,那也無妨,讓與妹妹就是。只是妹妹既然要了這個位置了,原先定然有一個位置空出來。姐姐只要妹妹指出這個位置在哪里即可……妹妹為何這麼吝于一言?」
此時教室里已經有了不少小姐丫鬟。郭蓮珠也已經過來了,蹬蹬蹬跑到跟前,看著郭蕊香,恨聲說道︰「你這個小八!昨天就與你說過,這個位置是我娘親新近安排出來給我七妹妹的,你昨天佔用也就罷了,我們不與你爭論。今天我七妹妹已經來了,卻還要搶我們妹妹的位置,你是欺負我們二房沒人是不是?」
郭蓮珠一邊說著話,一邊卻是擋在了郭菀央的前面,頗有些俠客的風度。郭菀央在邊上看著,忍不住卻有些好笑。這個郭蓮珠,前天還當自己是假想敵,可是今天卻將自己當做保護對象呢。
原來她也是分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呢。現在是處理二房與三房外部矛盾的時候呢。這樣看著,郭蓮珠那張嬰兒肥小臉,也有幾分可愛起來。
卻听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慢悠悠的響了起來︰「四姐姐這話錯了。這桌子是公中的吧?既然是公中的,那麼我們自然是人人都用得著。既然昨天七妹妹——哦,我說錯了,八妹妹用過了,按照慣例,就是八妹妹用的了。」
郭菀央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穿著粉紅衣裳的少女,臉頰之上兩塊肉圓嘟嘟的鼓起來,形象卻不若郭蓮珠可愛。大約十一二歲年紀。心中便明白,稱呼郭蓮珠做姐姐,年紀又比自己大,那人身份定然是自己的六姐姐,郭荺素了。郭荺素是三房嫡女,身份地位,比自己與郭蓮珠兩人都高上一等。
郭蓮珠面紅耳赤,冷笑說道︰「不是二房威風,實是你們三房逼人太甚!八妹妹多大的,一人就要佔兩個座位?」
郭荺素淡淡笑道︰「再威風也威風不過你們二房,只輕輕一句話,就要我們三房幾個姐妹,都要往下挪挪排行。也不知你們二房還藏了多少姐姐妹妹沒拿出來呢,我說,你們到底藏了多少,就一起拿出來給人看看吧,我們姐姐妹妹要往下挪位置,也一起挪了。免得今天做了七小姐,正得意呢,明天就變成八小姐。做了八小姐沒幾天,後日就變成了九小姐。」
郭蓮珠大怒,說道︰「郭筠素,你不要欺人太甚!」
卻听邊上又響起一個譏誚的聲音︰「六姐姐欺人太甚?不見得吧。六姐姐可是三房正經的嫡女,身份地位比你這個通房丫頭生的不知高了多少。你這通房丫頭生的,居然還敢對著六姐姐大吼大叫,你們二房教養的,就是這樣一個模樣?……可憐的海先生,我都要為她大哭一場!」
郭菀央循聲望去,那是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女孩,年齡看起來比自己還略幼小一些。心知這就是十小姐郭菡翠了。郭家十個小姐,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經出嫁,五小姐九小姐在公主府那邊另外請了大儒教書,剩下的姐姐妹妹,除了郭蔓青之外,全都齊了。
就听見郭蕊香湊趣的聲音︰「十妹妹,你怎麼想起要為海先生大哭一場?」
郭菡翠冷冷笑道︰「海先生向來是誨人不倦的,這等沒禮貌的家伙,定然要下定決心花盡心思將她們教好。只是這幾位根底如此,又怎麼能教好?海先生一定會非常勞累……所以要為海先生大哭一場。」
這個郭菡翠年紀不大,說話卻比誰都尖酸刻薄。郭菀央扯了扯郭蓮珠衣袖,說道︰「四姐姐,不要爭論了吧,這個位置就讓給她們……妹妹就在邊上站一戰就是。」眼楮卻突然眨了一眨。
郭蓮珠覺得郭菀央的態度有些奇怪,但是她昨天與這個妹妹交鋒一場,實知道這個妹妹是嘴尖牙利吃不得虧的。見她勸說自己息事寧人,當下就不再說話。
郭菀央抬起頭,眨巴眨巴眼楮,委委屈屈說道︰「幾位姐姐妹妹。我們口角是口角。爭一個座位也沒有什麼。卻為何……要將父母師長都牽扯進來?尤其是十妹妹,你……怎麼可以說師長教育無方?還要詛咒海先生……還說要為海先生大哭一場……這還是學生該說的話麼?」
郭菀央委委屈屈抽抽噎噎的將話說出來,一群人全都怔住!
就是俠客郭蓮珠,也不由睜大眼楮看著自己這個七妹妹。得,原來自己與人吵了這麼久的架,還不及郭菀央抓住敵人破綻直刺敵人要害的一句話?
一句話就讓對方全都不敢回答?
那個郭菡翠,目瞪口呆,更是說不出辯解的話來。她自認自己那些尖酸言語是一針見血的,卻是根本想不到,這樣一針見血的言語,竟然被人抓住了老大的一個破綻!
卻听見後面響起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大家都在吵什麼?」
一群人回頭看去,卻見一個少女,分開一群丫鬟,走向前來。正是郭蔓青。今天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別無裝飾,整個人清爽無比。走上前來,說道︰「到底怎麼回事?」
郭蓮珠當下就要說話。郭蔓青止住她,轉頭看著郭蕊香郭荺素諸人,淡淡笑道︰「我不清楚事情的經過。但是既然是二房與三房起了爭端,那我就先不听二房說話。先听听六妹妹幾位的話。如若是我二房的不是,我作為嫡女還有這群人的長姐,定然不會徇私袒護。」
郭蔓青這句話,說得是斬釘截鐵。即便是站在邊上的郭菀央,也不由眉毛一挑。面前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然而說話之間,卻隱隱有些公堂殺伐之氣。
郭蔓青要三房先告狀,然後再點出自己這群人之中的老大位置,點出自己的嫡女位置。在這個宗法制社會之中,長幼有序,任何人都不敢輕易挑戰。
雖然說有姐妹名分,但是這群小姑娘,其實年紀都相差不大。就是最大的郭蔓青與最小的郭菡翠,相差也不過三四年而已。其中更有幾人,只是差著月份。郭蔓青能借著幾句話就鎮住局面,著實不簡單。
郭荺素盯著面前的郭蔓青,終于淡淡說道︰「好,三姐姐畢竟是三姐姐……果然有些氣度!那就簡單說了罷。八妹妹看上這個位置了,想要與七妹妹換上一換。七妹妹卻是不肯。于是就爭鬧起來了。」
郭蓮珠怒道︰「郭荺素,你是非顛倒!我七妹妹是最和善不過的性子,剛才早就委委屈屈的說將位置讓給八妹妹了!我七妹妹只是要八妹妹將原來位置讓出來而已……小八一個卻要佔兩個座位,因此爭吵起來!」
郭荺素淡淡笑道︰「是這樣麼……我怎麼只看見你們圍著那張桌子不放?說起來也真的很氣人,家塾里女學的桌子,都是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怎生七妹妹來了,就馬上有了一張最平整最干淨的桌子?嫡母管著家,到底不一樣!」
郭蔓青也不說話,眼楮就看著郭荺素。郭荺素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冷聲說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郭蔓青搖搖頭,說道︰「今天這事,是我郭家的家丑,不能報給海先生听。既然你們說我們二房母親偏私,給我們安頓了好桌子……那麼,我們三人的桌子,與你們三人的桌子,全都調換一下罷。郭荺素,你靠窗的那個最好位置,就讓給我罷。」
郭荺素怔住。片刻之後才咬牙說道︰「為何一定要讓給你?」
郭蔓青淡笑說道︰「現在是我們母親管家。我們母親偏私,給我們姐妹安排了最好的桌子,所以你們不服。雖然說長幼有序,我們是二房,你們是三房,不過二房不能佔太多便宜是不是?既然這樣,大家的位置都換一下吧。我既然是這群人中的長姐,那麼就帶個頭,讓出自己的好處給妹妹們,也是本分,是不是?……軟風,將我的東西,都搬到六小姐的位置上。」
郭荺素看著郭蔓青,片刻之後才恨聲說道︰「算你厲害……我們三房就認輸了,位置就不用換了罷!八妹妹,回咱們自己這邊來,這個位置就讓還給她們!」
一場風波,終于塵埃落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郭蔓青走過來,淡淡說道︰「七妹妹,學堂里的事情,不要太過忍讓,否則委屈的是自己。」
姐姐教導,郭菀央只能不停點頭。郭家這群女子,為了一張桌子都張牙舞爪各顯能耐,看樣子……還真的是鍛煉出來的。
一場爭吵,郭菀央對郭家一群女子也算是有了一個感性的認識。三房那邊,看樣子郭荺素是主心骨,郭蕊香是急先鋒,而郭菡翠最善于劍走偏鋒。自己這邊,郭蓮珠雖然是俠客,卻是失于莽撞,郭蔓青能主持大局,頗有大將風度。但是對著郭家這樣的局面,卻只能用自己的嫡長身份壓人。
郭菀央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來這個家塾讀書非她所願,要與一群小屁孩爭風奪寵,更非她所願。
……
海氏走近書房,將丈夫的書收攏,交給邊上的書童,含笑說道︰「可以去上課了。」
文仲山將手中的毛筆放下。面前的一軸山水已經基本完成,只剩下上色了。淡淡笑道︰「那邊吵完了?三房勝出?」
海氏笑了一下,說道︰「自然是二房勝出。畢竟二房有個嫡女在呢。」
文仲山哦了一聲,說道︰「新來的那個七小姐,被嚇壞了罷?」
海氏還沒有說話,就听見推門進來的女兒文若竹輕聲笑著說道︰「沒有被嚇著。」
海氏皺眉道︰「我听她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淒淒切切了。」
文若竹微笑說道︰「母親沒有注意,女兒卻是看到了……這位七小姐,聲音委屈,神色也很逼真,只是那眼楮……卻沒有一絲委屈的神色呢。更何況……她最後的一句話,卻是狠狠的抓住了十小姐的小辮子。如果真的被嚇壞了,反應怎麼可能這麼敏捷?」
海氏忍不住笑了,說道︰「這個七小姐,倒是真的有些意思。」
……
郭玥那邊倒是沒有出什麼狀況。三房的三個兄長,各自都有自己的考試任務,也不能與郭玥在這等事情上胡鬧。郭菀央收拾好凳子過來,見郭玥已經安安穩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文仲山進來,倒也沒有其他的繁文縟節,馬上就開始講書。今天講的《論語》,都是枯燥乏味的東西,郭菀央听著听著,人卻不覺的開起小差來。
其實也不怪郭菀央。先生講《論語》,除了四個兄長之外,六個女孩子,全都在神游天外呢。
而且,對于郭菀央來說,研究面前的形勢,實際上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論語》這玩意兒,多听一點,少听一點,其實也沒有多少關系。
三房與二房,已經勢同水火,爭斗都已經擺在明面上來了。二房雖然說有公主殿下的支持,就真的能穩如泰山了麼?
別的且不說,弟弟這個嫡子位置……就難說得很了。
再說,公主殿下……真的肯站在二房這邊,給二房幫忙麼?
不見得啊。昨天一場好大的熱鬧,雖然說事實清楚明了,公主殿下判斷也算公正,只是……郭菀央心底,隱隱總覺得有些不安。
再是水芸香。自己與郭玥,有老太太撐腰,或者沒有什麼事情。但是水芸香……想起郭蓮珠的生母至今還是一個通房丫頭,想起二房這些年死掉的攆走的那麼多通房丫頭……郭菀央心中的不安感更是強烈了。
正在神游,卻猛然覺得自己的胳膊肘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轉頭,卻見坐在自己邊上的郭蓮珠,正盯著自己,低聲說道︰「先生要我們回答問題了!快點想,否則給我們二房丟臉!」
正在神游,卻猛然覺得自己的胳膊肘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轉頭,卻見坐在自己邊上的郭蓮珠,正盯著自己,低聲說道︰「先生要我們回答問題了!快點想,否則給我們二房丟臉!」
郭菀央驀然一驚,抬起眼楮,就看見文先生的眼楮正盯在自己的臉上。
下面坐著十個學生,就是最小的郭蕊香,也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來。
郭菀央急了,低低說道︰「四姐姐,先生到底問了什麼問題,好歹告訴妹妹一聲。」
郭蓮珠低聲說道︰「好像是在說什麼爛泥,什麼糞土……問什麼意思,我也不清楚……」她似乎還要繼續說話,卻听見上面傳來冷冷的一聲哼,當下嚇得急忙住了嘴。
郭菀央心中有數。先生現在講的,定然就是「宰予晝寢」一章了。心中倒是穩定下來,眼楮就看著郭玥那邊。
卻見那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舉起手來。郭菀央判斷出,那應該就是三哥郭珮了。郭珮是三房的庶子,身份與郭玥相當。
郭珮站了起來,搖頭晃腦解釋道︰「先生,這句話用聖人的話來解釋說,就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白日的大好光陰,怎麼可以白白浪費呢……聖人是對宰予晝寢這一行為愛之深責之切,因此說了重話……」
文仲山點了點頭。郭珮這解釋也算是中規中矩。作為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這樣解釋也是難得了。點頭正要讓郭珮坐下,卻見邊上坐著的郭玥,露出了一絲迷惘的神色。
不由詫異起來。這章如此明了,怎麼這個四子卻是听不明白?
文仲山這課,主要是上給郭家四個兒子听的。至于女兒听得懂听不懂,那不是他所關心的範圍。當下就開口問道︰「郭玥,你可有不懂的地方?」
郭玥站了起來,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說道︰「先生說的通俗易懂……」
文仲山皺眉說道︰「如果不懂,那就要及時發問……」
話還沒有落下,卻見下面郭家的嫡次子郭玨,高高舉起了手。當下就叫了郭玨的名字︰「郭玨,你可要發問?」
郭玨站了起來,說道︰「好叫先生得知。四弟與三弟不同,他是在家就由姨娘開蒙了的。今年雖然才十歲,卻已經讀完了《四書》。我們全家都是曉得的。所以這些,四弟都是懂得的。」
文仲山又皺了皺眉頭。面前這個郭玨這般做派,讓他不喜。當下示意郭玨坐下,對郭玥說道︰「懂得就是懂得,不懂得就是不懂得,切不可不懂裝懂。」
郭玥面紅耳赤。說道︰「回先生話。方才三哥的回答,最是易懂不過。不過學生卻覺得其中有些不對的地方。」
郭珮的回答有不對的地方?一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郭玥的臉上。文仲山心中不喜,臉上神色也就淡淡的,問道︰「你認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郭玥老老實實的回答︰「學生以為,就按照這句話的字面解釋來看,三哥哥的回答自然是正確的。」
邊上想起了嗤笑聲。也是,既然認為是正確的,先前又怎麼說有不對的地方?這不是自相矛盾了麼?
也是,這個郭玥小小年紀,死記硬背記住一點經義已經難得了,又怎麼能像成人一般分析出個頭頭道道來。語無倫次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郭玥听見了嗤笑聲,臉更紅了。郭蓮珠也不由低下頭,嘴巴里低聲嘀咕︰「在外面養大就是在外面養大的,不懂也不知道藏拙。」
郭菀央淡淡笑道︰「玥弟不見得不懂,姐姐不要著急了。」
卻見坐在自己前面的郭蔓青回頭,低聲問道︰「他真的懂?」
郭菀央還未曾回答,就听見了郭玥的聲音︰「只是結合起整篇《論語》來看,聖人這番話卻是難解。」
笑聲頓時止住。眾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郭玥的臉上。听見了文仲山的聲音︰「如何難解?」
郭玥已經鎮定下來,稚女敕的臉上是少見的沉穩︰「首先是聖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聖人崇尚的是‘誨人不倦’,對學生向來是十分寬容。就整篇《論語》來看,聖人除了在君臣之禮、人臣之節上對部分學生的錯誤或者不作為非常不滿,說過重話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沒有出現過重話。」
這話就不一般了。至少是《論語》通讀過一遍的人,才能下這個結論。文仲山若有所思,教室里寂靜無聲。郭玥站定,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只是神色卻是十分鎮定。
文仲山思忖了片刻,將一本《論語》在心中迅速過濾了一遍,初步認可了郭玥的話,當下才點頭說道︰「你繼續。」
「你繼續」三個字一落,落在郭玥身上的目光,登時又換了一種味道。
郭玥卻絲毫沒有在意,當下繼續說道︰「再從《論語》之中看宰予其人。應該看得出,宰予此人,平日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也是能得到聖人重視的。這樣的人,為何會在白天睡大覺?為何白天睡覺惹得老師說了這般重話,讓自己也成了千古笑話?」
卻听見郭玨不服氣的說道︰「這不是解釋了嗎?聖人正因為愛之深,所以責之切。」
郭玥點頭,說道︰「平日里父母教育子女,愛之深責之切,說兩句重話也是清理之中。可是現在說這句話的,卻是孔聖人。聖人最講究的是‘微言大義’,如何會像村姑潑婦一般,因為孩子犯錯誤就胡亂罵人?甚至是可以說是用了髒話?」
郭玥這般指責孔聖人用髒話罵人的,有史以來估計還是第一個。在場諸人,一時都是反應不過來。
然而想想,確實也有道理。糞土朽木,當然是髒話。
郭玥繼續侃侃而談︰「這些也就罷了。《論語》一書,都說是曾子與他的門人輯錄的。後人為先人立說立傳,有一個傳統,那就是為尊者諱。聖人曾經說過這般言語,如果真的是髒話的話,後人就該將它隱去。只是曾子諸人,卻不曾將這句話隱去,而是將它堂而皇之的記錄在《論語》里。這又是為何?」
郭玥解說,井井有條。當初的慌亂已經全然不見。
文仲山沉思了片刻,才問道︰「依四公子之見,又當如何解釋?」不自覺的,竟然用上了與平輩討論的語氣。
郭玥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小子認為,聖人這番話,根本不是罵宰予的話。」
郭玥這句話落下,四周又是一片輕輕的喧嚷。不過文仲山的眼楮冷厲的掃過來,一群人不敢嗤笑而已。
郭玥點頭,認真的說道︰「宰予晝寢,這是不對。但是聖人對宰予這一舉動,抱著的卻是無可奈何的準許態度。因為宰予身子不好,要求他不晝寢,要求他與其他人一樣利用所有的白天時間學習工作,這根本做不到。所以聖人只能無奈的嘆息說宰予的身子是‘朽木’,是‘糞土之牆’。這根本不是指責!正因為不是指責,所以曾子等人才將這樣的話堂而皇之的記錄下來,卻不想我們後來人,斷章取義,竟然弄錯了本意。」
四周寂靜無聲。片刻之後,才听見有人鼓掌聲音——郭菀央循聲找去,卻見第一個帶頭鼓掌的,竟然是郭蔓青。
文仲山手捻著胡須,含笑說道︰「你的話說完了?」
郭玥點頭說道;「回先生,學生的話說完了。」
文仲山含笑說道︰「你能從常理之中發覺不合常理之處,又能通讀全書做出自己的判斷,著實難得。你這番見解,不見得正確,然而卻能自圓其說,也是難得了。等下過了辛時,你不用急著去學習弓馬,先來我書房。」
這話一出,四周一片,都是艷羨的神色。
郭玨更是氣惱之極,眼楮盯著郭玥,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方才出言,是想要將郭玥逼到必死之地,讓他在老師面前出一個大丑,傳到祖父祖母耳中,讓他們對這個庶子完全失望。只是沒有想到,竟然作成了郭玥,讓他大大出了一個風頭!
看見郭玨的目光,郭菀央不由微笑起來。雖然說多出風頭不見得是好事,但是出這樣一個風頭,能得到老師重視,讓老師給自己多開小灶,卻是合算生意。
再說了,自己這個弟弟,即便不出風頭,也是三房的眼中釘。既然這樣,不如出出風頭,讓祖父也不會小覷了自己兄弟。
對著老師這般恩寵,郭玥卻再度面紅耳赤,說道︰「不敢當老師夸獎……這些話,都是……」不自覺的就將目光轉向郭菀央,卻見郭菀央皺眉,跺腳,一副氣惱的樣子。
見姐姐如此生氣,郭玥也有些明白原因,當下頓了一頓,片刻才不好意思的說道︰「都是胡亂說著……」
郭菀央見弟弟沒將自己供出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眼角的余光卻看見,那文仲山先生的眼楮落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
心中一顫,急忙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