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這些您拿著,給自己買點好吃好喝的。」
「你一個月掙那一點錢,自己過日子都艱難了,還每月給我們錢,阿隱……娘對不起你。」秋氏一見是半兩銀子,怎麼也不肯要,她知道謝隱自己一個銅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個用了,還要存錢給她家用,說到後來語聲已是哽咽。
謝隱在秋氏面前終于有了幾分小孩的模樣,他別扭著,卻不容拒絕。「我今日與那寶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給了打賞銀子。」
秋氏卻很不以為然,「那寶真人什麼本事都沒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撐場子,哪來今日的風光。」
寶真人掛單的一陽觀確實大有名頭,觀里的道士也不少,但眾所周知這寶真人道術不靈光,只憑著一張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沒少被人譏為神棍,後來收了謝隱當道童,才開始混得風生水起。
「你呀,還是少跟他一起,這樣的人對你沒幫助。」
「我心里有數。」謝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年紀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墳,可信度實在不高,他需要寶真人這幌子,兩人不過是互取所需,水幫魚,魚幫水而已。
秋氏也是點到為止,謝隱向來就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並不需要她把話往細里多說,不過她終歸還是把那半兩銀子收下來了,「娘替你把銀子攢起來,將來好給你娶媳婦。」
謝隱不再說什麼,只要他娘肯把銀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還有許多話想跟他說︰「你這回釀的酒別再自己拿去酒樓了,可沉了,下個月初我讓你爹牽驢車過來,替你拉過去。」
本來發酵後過濾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幾日就可以喝,謝隱為了讓葡萄酒更入味,堅持要放上一個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樓送。
他釀的酒別看只有那幾壇,酒客追捧不已,酒樓掌櫃為了不讓他斷貨,便在價格上給了他最大的利潤,所以一直以來,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這家酒肆。
謝隱可有可無的頷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絕,他娘習慣當家作主,決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臨走之前把屋子里的東西一樣樣都理了一遍,直到滿意才終于離開。
*
孫拂無精打采的貼靠著牆面睡了一晚,牆面又糙又涼,剛被陽氣反彈回來時,還真緩解不少疼痛,但是過了之後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個晚上謝隱都沒理她,他忙著把那些瀝干水分的葡萄放進備好的壇子里,一層葡萄一層白砂糖。
孫拂看得咂舌,難怪謝隱會說買糖費錢,這樣腌制下去,一壇子葡萄約莫十斤,沒有五斤糖甜度就會不夠,糖一兩價格二十五文,這樣推算下去,二兩銀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著看著,等他把兩壇子葡萄封起來,已經月上中天。
孫拂迷迷糊間,忽然聞到一陣面香,精神一振,睜眼發現已經到了早上,而一碗滿滿是澆頭的寬條臊子面,上頭還臥了個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習慣吃窩頭的那個大碗。
孫拂還想著今天為什麼吃這麼好,就感覺到謝隱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我去買點東西,你把面吃完,碗就擱著,我回來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咽,拼命的往嘴里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進肚子里了事。
睡了一夜好覺,身子已經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腳後,她真心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謝隱愣了一下,只涼涼說道︰「你是要跟著我出門?市集人多,魚龍混雜,五蘊之氣混沌,要是沖撞了,回頭指不定就魂飛魄散了。」
孫拂扭身就往後院跑,將放在牆角的傘拿過來。「你只要帶著這傘出門,我就能跟著了。」
謝隱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傘接過來打開,然後吩咐道︰「進去吧,要待好。」
孫拂樂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別太顛。」
謝隱輕笑,「都听你的。」
出了門,孫拂窩在油紙傘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氣我打你生母兩個耳光嗎?」
「沖動行事,嘗到苦果了不是?」謝隱答得坦然,但見孫拂目不轉楮的看著他,他聲音平淡,「人與人之間都講求緣分,我與她親緣淺淡,怪不了別人。」
孫拂哪里不知道這道理,但是這麼老成的話從一個小屁孩口中說出來,她就是覺得分外膈應。
沒多久便听見大市集上的買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她在傘里面躲不住,便扒開傘,露出一只眼來。
衣帽扇帳、盆景花卉、鮮魚豬羊、江藕青梅滿擔子挑,應有盡有,除了熱食,還有許多小吃攤,十色湯團、滴酥鮑螺,小商販頭頂盤子,肩挑擔子沿街叫賣,經過糕餅鋪,還能聞到門口的大鍋傳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湯的味兒。
這些民間小玩意听著就有趣,孫拂已經許久不曾這麼接近過人煙,活著就是好,這些攤販跟自己生活的時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後就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只覺得自己飄蕩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遙遙無期的投胎,本來喜悅的心情又萎靡了下來。
「別鬧,」謝隱把她的腦袋輕輕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謝隱進了一間成衣鋪,雖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堅定的告訴那四十出頭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買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雙繡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這恐怕是家里遭遇到什麼難事,所以才會讓一個男孩出來買女子的衣裳。
這少年眉眼清正,雖然對男子來說實在太好看了一點,但他衣著樸實干淨,不像藏掖齷齪心思的人,她開店二十幾個年頭,什麼人沒看過,她信得過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說,這也沒什麼,不就是替姊妹買兩件衣裳嘛?于是她挑了幾件衣裳和鞋子過來讓謝隱挑選。
對姑娘家的衣裳沒有研究,謝隱只知道姑娘素來都愛美,只要是花花綠綠都會喜歡,可那些個花花綠綠放到孫拂身上,他直覺她不會喜歡,再模了下布料的材質,指著模起來最舒坦的那一件,問清價錢,付了帳,便讓女店主包了起來,面紅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鋪。
謝隱一回到家,便把買來的衣服和鞋子給燒了,燒掉的衣服全到了孫拂手里,還有一把松木篦子,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樣。
「這是……要給我的?」她想過這些衣服的去處,卻沒想過謝隱是要給自己的。
「先去把臉洗了,你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孫拂模模臉,其實不用問她也知道,流浪了許久的鬼哪里干淨得起來,她又是那種死法,加上被雷劈了兩回,身上還真沒一塊完整的布。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反正沒人看得見她,衣服破就破,身子髒就髒吧,禮義廉恥那是人才講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爛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齊誰不喜歡。
她抱著那疊衣服退到另一間空房,用舊衣服沾了水把臉抹干淨了,這才把新衣服給換上,最後用那篦子細細的把頭發梳了個徹底,才把篦子別在發上,當成了飾品。
雞心領細布上襦,沒有什麼花樣,就在領口繡了淡綠的萼梅,淺藍色的碎花裙,墨綠色的繡花鞋繡著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細布,穿著卻很合身,謝隱沒問過她的腳型,那鞋穿起來卻很合適。
以前不管多名貴的衣服她都穿過,唯有這回最開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來獻寶似的展現給謝隱看時,他正坐在藤椅上曬著太陽看書,陽光打上他微側的容顏,帶著稚女敕和美感,讓孫拂的胸口為之悸動。
謝隱平常除了設法賺錢養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書了。
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書,孫拂很不解,謝隱這才告訴她因為是別人的書,不能損壞污穢,如何來,如何去。他沒錢買書,床頭那些書都是向一位耆老借來的,看完一卷還一卷,看完一冊再借一冊,別人的書他很是愛惜,連點摺痕都沒有。
連一本書都舍不得買的人卻花了三兩銀子給她買衣服、鞋子,孫拂心中一緊,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是他的誰,甚至連認識都談不上,他卻替她如此著想,孫拂好似感覺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亂七八糟的跳著,胸口莫名的酸軟,彷佛軟到能出水,揣著這麼一顆彷佛再度活起來的心,無關情愛,無關風月,滋味難以形容。
孫拂來到謝隱身旁。「我衣服換好了。」
謝隱回過頭,孫拂手里還是撐著傘走在薄薄的日光下,傘下的她五官明艷,容色動人,嘴唇嬌如新桃,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整個人卻女敕得像水蔥一樣。
「不好看嗎?」因為他沉默得太久,眼神里又什麼都沒有,她心里沒底。
「很適合你。」他有些言不由衷,她的容貌比極致盛放的海棠花還要嬌艷,青蓮白茶般素淨的顏色並不適合她,她該華服飾金才是。
對謝隱平淡的稱贊孫拂從善如流的接受,雖然她很早就過了需要人家贊美才能讓自己有好心情的年紀,她去世的時候已經是個四十開外、暮氣沉沉的女人,但不知為什麼她死後的模樣卻維持在她二十歲的時候。
也許是太久不曾換上一身新衣,無論如何,對女子而言,一件衣服穿上百年,實在不是什麼快樂的事。她輕輕轉了一圈,好吧,就算這麼做有些孩子氣,可她就是想這麼做,轉了圈之後仍不禁微赧。
謝隱嘴角微勾,她明明看著年紀比自己大,可那宛如花開一般的裙裾和她臉上的粲笑,讓他覺得雖然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仍被她的喜悅感染了。
孫拂不想繼續討論關于衣服的話題,話鋒一轉,問道︰「謝隱,你每日做的飯菜里是不是放了什麼補氣的東西,才能讓我不再那麼虛弱?」
謝隱把眼楮調離書本,「你認為我買得起那種東西嗎?」
孫拂默了。是啊,她每天吃的不是窩頭還是窩頭,今天一早那臊子面上的肉燥澆頭和蛋,還是秋氏拿來的,他哪來的閑錢去買補品給她吃?可她這段期間體力真的恢復不少,也許不用再幾日就能離開這里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小院,心情便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