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映紅了天邊,官道上往來的輕馬漸稀。
路旁的官驛靜靜地佇立著,離官驛不遠還有幾處民驛,也就是為往來普通百姓提供住宿飲食的客棧。
店招在晚風中飛舞,客棧內有人聲馬嘶,一日三餐四季,便是煙火人間。
早起行路,天晚投宿,暮色四合之際,一隊人馬自官道上遠遠而來。
有車有馬,有護衛侍從。
光看排場便知來者不是普通人,這行人的目的地是——官驛。
馬車停下,護衛勒下馬,候在一邊。
當先一輛馬車的車夫擺好下馬凳,馬車門打開,一條石青色的身影走了下來。
玉冠束發,身材碩長,顏若宋玉,往那里一站便是公子如玉,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端得引人注意。
男人站定之後便轉身看向車廂。
一只白皙的手扶著車框,慢慢矮身出了車廂、青色披風罩身,頭罩半身帷帽,看不到容貌,卻能從身姿看出不凡。
男人伸手扶她,女子便將手放入他手心,慢慢走下了馬車。
腳一踩到平地,男人的手便滑到了她的腰側,攬著她往官驛里走,後面馬車上又下了兩個丫鬟,一個婆子。
今日官驛人不多,而這一行人又多,便直接包下了一個院子,車馬先從側面驅趕進了官驛的車馬管理的地方。
官驛的大堂里並沒有什麼閑雜人等,來這里投宿的人多是官員及其家眷,不會輕易拋頭露面。
這一行人直接去了借宿的小院。
通常投宿官驛的官員家眷,身邊都自帶著燒火做飯的丫鬟廚娘,頂多是借用一下官驛的灶台,如住小院的,由于院中便自備小廚房,只要向驛站中借些食材便可以自己做飯,當然了,也有些豪奢的人家連食材酒水這些也是自帶的。
這一行人,隨行人員自然都是直接吃官驛提供的飯菜,只有主家吃的是自家廚娘準備的飯食,食材是官驛里提供的,也並沒特別要求,就有什麼就用什麼。
官員到任是有時限的,所以一路上他們趕路還是挺辛苦的。
江曉月進了屋便直接到床上歪著去了,坐馬車滿累的,她其實更喜歡策馬揚鞭,而且那樣趕路也快一些,但丈夫並不允許,她也只能嘆息一聲。
行吧,官眷的架子也是要端著的。
晚飯是他們自帶的廚娘做的,口味自然是合的。
在帶廚娘這件事上,其實江曉月並沒有要求,但丈夫卻是堅持,生怕她到了外地飲食不習慣。
她應該沒有這麼難養的吧?
現如今她被溫子智養得自己都對自己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懷疑,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她都已經自我懷疑了,別人看她就更覺得她就是嬌生慣養,受不了一丁點困苦的高門貴女了,簡言之就是專拖丈夫後腿的人。
吃完飯,見妻子神情有些懨懨的,溫子智有些擔心地問︰「是路上太趕了嗎?」
江曉月搖頭。
溫子智將她摟入懷中,伸手撫平她的眉心,「那怎麼看上去這麼不高興。」
江曉月原是不想說的,但她想了想,還是開了口,「要不你先赴任,我帶著春柳他們隨後趕過去。」
她真的不想這樣急行軍一樣趕路了,不是受不受得了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在她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不行。」溫子智又一次毫無轉圜余地拒絕。
江曉月就又不想理他了。
因為次日還要繼續趕路,所以他們晚上歇得也早,吃過晚飯便歇下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驛站里起了一陣騷亂。
江曉月迷迷糊糊要醒來時,溫子智伸手輕撫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語︰「沒事,睡吧。」
哄著妻子繼續睡,溫子智自己卻是沒睡的,等到外面的嘈雜聲平息下去,他輕手輕腳下床,披衣走到外面。
已經有人門外等著回話,看到他出來,便壓低了聲音回稟,「有貴女投宿,動靜大了些。」
溫子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又轉身回了屋子。
與他們無關的事,他並不會去過多關注。
他一上床,妻子便自動自發滾入了他懷中,重新找準了自己在他懷中的位置,他不由無聲地笑了。
眼楮閉上,他重新醞釀睡意。
只是還沒等把睡意醞釀出來,驛站里便又再次亂了起來。
這次江曉月也終于掙扎著睜開了眼楮,窩在丈夫懷中,帶了些許的抱怨說︰「這大晚上的,鬧什麼呢?」
一點兒禮貌和人情世故都不懂,估計也是個缺少教訓的主兒。
不過,如果對方本來就是權貴,如今的行為那也實屬正常,高高在上的人,很少會有低頭往下看的,他們只會仰起自己的頭顱,對低一等的人不屑一顧。
這樣的人,他們一點兒不陌生,因為跟他們一個階層的人中這樣的人也不少。
對于三番兩次擾人清夢的行為,溫子智也深為厭惡,尤其是這打擾到了他妻子的休息。
阿月每次休息不好,脾氣就特別壞,而阿月脾氣不好,直接倒楣的就會是離她最近的自己。
嘈雜聲似乎離他們的院子越來越近。
江曉月猛地一下坐了起來,沒好氣地道︰「這是沒完沒了嗎?」
溫子智一看妻子生氣地披件外衣就要往外走,嚇得趕緊一把拉回了她,仔細替她穿好了衣服,這才陪著她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護衛看到兩位主子出來,都嚇了一跳,趕緊見禮。
而這個時候在他們院門口正高聲說話的那個嬤嬤察覺到氣氛的變化,也不自覺地收了聲兒,朝著壓迫感傳來的方向看去。
就見一個披散著長發,系著披風的女子朝門口走來,在那女子身邊則是一個同樣披散著頭發,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
這一男一女,男俊女美,端的是般配,而且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也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便叫人有些疑惑,驛官不是說這只是一個攜帶家眷赴任的七品官員嗎?
「三更半夜的,這是在鬧什麼?」
溫家剛才與那嬤嬤說話的護衛恭敬地回道︰「回少夫人,這位嬤嬤想借咱們的廚娘過去給他們家表姑娘做些吃食。」
「表姑娘?」江曉月聞言不由得皺眉,這是哪家的表姑娘啊,這麼刁蠻霸道,「哪家的表小姐,說個名姓出來,我也好恭恭敬敬地過去給她請個安,問個好。」
這話里的冷嘲熱諷是人就听得出來,那嬤嬤自然也听明白了,臉色不禁一陣青一陣白尷尬無比,「這位夫人,我們姑娘是瑾國公府上的表姑娘。」
「瑾國公府的嫡姑娘都不曾有這樣失禮跋扈的,這位表姑娘倒是挺與眾不同的,她這是跟瑾國公府有仇吧。」
嬤嬤臉都僵了,「夫人言重了。」
「那你知不知道這事如果傳到瑾國公的耳中會是什麼情形?」江曉月一點兒面子沒打算給對方留。
嬤嬤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不管你家姑娘是哪府的表姑娘,只想請你們安靜一點,大半夜的,不要打擾他人休息,這不是你們自己家,需得有個行事分寸,斷沒有這般沒規沒矩的。」她話音略停,轉回對方的來意,「借人的事就不用提了,我家的廚娘熟悉的是我自家的口味,怕是不能令你家姑娘滿意,還是不讓她們過去惹人厭煩的好,也省得他日回京我還得往瑾國公府去賠禮道歉沒讓你家姑娘稱心如意。」
嬤嬤戰戰兢兢地福了禮,飛快地離開了。
江曉月吐了口氣出來,咕噥道︰「應該會安分了吧。」
溫子智笑了笑,攬了她的腰說︰「好了,我們也回去繼續睡了,明天還要趕路呢。」
她點頭,「嗯。」
只是等回到房間,重新上了床,男人卻翻身壓到她身上,一雙眼楮在昏暗的床帷內發出狼一樣的光。
江曉月想嘆氣,真的。
她無奈地說︰「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可我興致上來了,阿月……」
「你這起心動念的原由挺奇怪的。」
這是今晚江曉月最後說的話,接下來的時間她就再沒有機會開口說話。
溫子智對她的熱情一直都是異常的洶涌,有時候江曉月都覺得自己會被淹沒在他的熾熱烈愛中。
*
天還沒亮,院子里便起了一陣騷亂。
溫子智披衣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護衛們圍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圭女圭,看上去頂多也就四五歲的模樣,錦衣玉飾,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看到他出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楮頓時就水汪汪起來,「大哥哥——」
溫子智卻是神色不變,直接問護衛,「怎麼回事?」護衛回道︰「我們一開院門這孩子便跑了進來,問為什麼也不說。」
溫子智的目光落到小家伙的身上,說話的語氣也並沒有軟和到哪里去,「小家伙,你怎麼回事啊?」
「我是瑾國公府的世子程玉生。」
下一瞬,溫子智的神情陡然一變,「程世子?」
小男孩斬釘截鐵地回應,「嗯。」
溫子智讓自己冷靜了一下,然後伸手將小家伙抱回了屋里。
程玉生沒有掙扎。
溫子智把他擱外間,自己轉身進了內室,他就安安生生坐在外間的椅子里,不亂看不動看。
過了一會兒,有人從內室出來。
程玉生本能地看過去,看得出來是匆匆梳妝了一下的年輕女子,一頭鴉黑的頭發不過是簡單在頭上挽了個髻,未施脂粉,很可能都沒來得及洗把臉,年齡和他姊姊差不多大。
江曉月看眼前這個富貴打扮的小家伙,心情特別復雜,「你來找我們幫忙的?」
他乖巧點頭,「嗯。」
「怎麼會想來找我們?」
他回答,「我听那婆子說你提到我姊姊了。」
好嘛,原來是她昨晚的話惹來的麻煩。
听到動靜,江曉月朝內室方向看去,只見穿戴好的溫子智從里面走出來。
溫子智一邊走一邊說︰「這里面肯定事兒不小。」
瑾國公夫人四十多歲才生下這位小世子,那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麼可能會讓他跟一個國公府的表姑娘跑出來。
丈夫想到的,江曉月當然也想到了。
溫子智想了想後說︰「我去叫春柳過來服侍你,順便看看情況。」
「好。」
春柳過來得很快,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另一個叫綠荷的小丫鬟一起來的。
綠荷被留在外間照顧程玉生,春柳則到內室幫姑娘洗漱、重梳發髻。
重新梳妝後的江曉月也不過是簡單涂了些面脂口脂,其他的東西都沒用,緋色的衣裙襯得她膚色越發白皙,美貌與氣質她都不缺。
江曉月讓兩個丫鬟給小家伙也梳洗了一番。
早飯這時候被護衛送了進來。
江曉月沒有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好在這位瑾國公府的小世子倒還省心,並不需要太過照顧。
剛吃完早膳的程玉生直被溫子智讓護衛偷偷模模給扔上了自家馬車,而他則慢條斯理地去吃自己遲來的早飯。
天色才蒙蒙亮,早行的人也已經開始陸續起身,驛站里便漸漸熱鬧了起來。
昨天那個嬤嬤果然又一次找上門來,但她這次沒能見到主人便直接被外面的護衛給打發了。
出門的時候,溫子智照舊往妻子的頭上戴了一頂帷帽,然後將她抱出了官驛。
江曉月已經不想說什麼了,他愛抱便抱吧。
在他們準備上路的時候,還能看到官驛里有人探頭探腦地直往外看,而程玉生已經在馬車里睡著了,就連溫子智夫妻上車的動靜都沒能驚動他。
想來這小家伙這些日子肯定沒能好好睡覺。
現在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倒也不必給小家伙蓋太多,江曉月也只給他肚子上搭了塊毯子,然後自己也靠一邊閉目養神。
她今天也沒什麼精神,很是需要補眠,也沒什麼心思問丈夫是什麼打算,反正男主外,女主內,這種牽扯到權力糾葛的事,她一個內宅婦人並不打算摻和其中。
看著一大一小睡在一邊,溫子智神色柔和下來。
為了杜絕妻子因有孕而不能陪他出京赴任的狀況,他提前便做了準備,短時間內他們是不會有孩子了,到了地方,政局穩定之後他才會考慮子嗣的事。
他不能讓妻兒處在不安全的環境中,孕婦是最容易出事的,他絕對不會拿妻子的生命開玩笑。
瑾國公府的小世子被人偷龍轉鳳偷渡出京,這事發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也不急于一時半刻把人送回去。
他自己還著急赴任呢,也不想讓妻子帶著小家伙返京,頂多下一個驛館休息的時候往京里去封信,讓家里人去向瑾國公說一聲。
他們夫妻便在任上等京里瑾國公府來人接他們家的小世子就好了,沒什麼好糾結的。
馬車緩緩駛在官道上,在馬車搖搖晃晃中,溫子智也跟那邊的一大一小一樣,慢慢睡了過去。
坐車睡覺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車子半途停下來,是因為小家伙要上廁所。
溫子智自然沒陪他去,派了兩名護衛陪小家伙去,江曉月迷迷糊糊地睜眼看了看,便又抱著毯子睡了。
程玉生回來後,又窩回原來的位置,挨著江曉月繼續睡。
溫子智突然就看這小家伙不順眼了,要不還是半路讓人送他回京好了。
近午時分,一行人便在道旁的一家茶寮停了下來。
「他怎麼辦?要一起下車嗎?」現在就露面會不會不太好?
明白妻子話中之意的溫子智只是不以為然地一笑,「咱們光明正大,又不像其他人那般心懷叵測,小家伙露了面才更安全。」
他既然這麼說,江曉月便也不再多說,伸手替小家伙整了整睡覺弄亂的衣襟頭發。
溫子智自己下車,只是伸手扶妻子的時候扶了個寂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妻子自己跳下馬車,又把小家伙一把抱了下來,心情頓時變得很差!
小孩子什麼的果然是很妨礙夫妻感情,孩子什麼的還是再往後推推吧,反正他們還這麼年輕。
程玉生現在的心情很好,被一位好好看的姊姊拉著手,讓他格外開心,一蹦一跳地往茶寮里走,難得露出屬于小孩子的活潑天性。
春柳和綠荷清理出一張桌子,給三位主子使用,自己則站在一邊伺候。
江曉月洗好杯子,然後給小家伙倒了杯茶。
茶葉是用他們自帶的,雖然她其實並不介意直接喝茶寮的,但明顯溫子智並不這麼想,而矯情就是她心里對這種做法的評價。
眼看自己被排在了小東西的後面,溫子智的心情一路陰沉,直到妻子將一杯茶放到了他手邊,他心情才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
因是臨時歇腳,也沒有讓廚娘去借廚房,一行人吃的都是茶寮提供的飯食。
味道嘛,倒也算還不錯。
程玉生自小錦衣玉食,對這些飯食其實並不怎麼喜歡,但他剛剛月兌困,心情好,竟也吃了大半碗飯下去。
「姊姊,我們要去哪里啊?」飯後飲茶的時候,小家伙忍不住稚氣地問。
「青州。」
「青州在哪里啊?」
江曉月想了想,說︰「似乎是臨海。」
「可以看到大海?」程玉生的眼楮一下亮了起來。
收到妻子看過來的目光,溫子智笑了笑,回道︰「嗯,可以看到的。」
程玉生笑眯了眼,「我想去看大海。」
「到時候帶你去。」江曉月如是說。
溫子智聲音多了幾分幽怨,「娘子。」
江曉月朝他看過去,忍不住笑了,「屆時你剛到任,哪里有那許多時間陪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