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七日,經過鄭州,福州,進入了江南州。
雖然是白日,卻天色陰暗,雨如瓢潑。
水打車篷發出巨響,袁朝陽心想,別打雷,她怕雷聲,從小就怕。
又想著,不知道大豐的腿怎麼樣了……
就這樣一路擔心,大隊人馬終于抵達梅花府,領頭車進入了梅花府府尹的宅邸,一輛一輛接著進入。
霍府尹跟霍夫人早就在等著了,發派房間,準備洗臉水,清茶瓜果。
袁朝陽跟郝嬤嬤也被帶入了一個大廂房,依然是有浴間的好房子,但她現在完全不想休息,阿好說他們落腳的聞香樓就在梅花府的市集上。
于是在郝嬤嬤的幫忙下換了男裝,又問了府中的小丫頭太醫住在哪里,小丫頭拿了荷包,很高興的幫她們帶路。
這次跟來的有兩個太醫,專精外科的胡太醫,跟專精內科的歐陽太醫,兩人自然都是盼望郡王提拔,這才不遠千里跟來。
袁朝陽說了幾句客氣話,這才表明來意。
胡太醫一身老骨頭其實禁不住,但在京城久了,他也知道莫欺落魄戶,就如岑貴妃一朝得寵,岑家翻身。當年羽豐縣子對袁大小姐的情意也算京城一番佳話,這回又不遠千里帶著袁大小姐出來……胡太醫是人精,給人人情可比結仇好多了,便拿起藥箱說了一句「走吧」。
袁朝陽看胡太醫都一把年紀,也不好意思,但實在心急弟弟的腿,只能委屈胡太醫了,為了表達謝意,出院落後親自給胡太醫打傘。
胡太醫暗暗點頭,倒是懂事。
才剛剛走到馬車棚,就看到一個花白胡子人等在那里,說自己姓葉,是府尹長史,郡王命他跟著走一趟。
袁朝陽頗意外,「安平郡王?」
她可不認為蕭圖南還會管她生死,這回帶她一同南下也不過是不想食言,他蕭圖南有一說一,哪怕是往年承諾都不願輕易毀去。
「是吧?是前兩天的快馬口信,老夫也不記得了。」葉長史也不太確定,他年紀大了,只記得是個郡王,「听說袁大小姐是要來處理弟弟的馬車撞人事件,老夫昨天就把卷宗調出來,保證事情處理得又快又干淨。」
袁朝陽大喜,「多謝葉長史,回頭處理完,再跟長史道謝。」意思也明白,處理完會給紅包的。
葉長史笑容更由衷,心想不愧是京城來的人,不用提點呢,自己就說明白了。
就這樣由李修駕車,一行幾人朝著聞香樓前進。
*
「在柴房?」
「是啊。」店小二聳聳肩,「他都沒錢了,讓他住柴房已經是我們掌櫃的好心,看雨大他又腿傷不能走,不然早趕出去了。」
袁朝陽心疼不已,「我是他姊姊,勞煩帶個路。」
小二眼楮一亮,「那您能不能先把欠的房間給結了?白住了好幾天呢,欠了我們快三兩,還有,被撞的那些路人跟攤商都還找不到人賠……您先把房錢結了吧,不然我怕不夠賠。」
袁朝陽氣結。
李修拿出三兩銀子,「不用找了,快點給我們帶路。」
那小二看到銀子一喜,「就在這里。」
帶著他們就往後頭去,一路吆喝。
穿過長廊,廚房,後面放雜物的空地後邊就是柴房,門口有兩三人守著。
店小二回頭對他們說︰「這些是那些受傷路人的家人,怕袁爺跑了,輪流守著。」
就見店小二大聲招呼,「馬大叔,古小哥,那個袁爺沒騙人,家里人來了,剛剛付清房錢。」
馬大叔跟古小哥聞言,立刻跑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催促著給錢,一個說自己弟弟被撞,三個月不能下田,要補償一百兩,一個說自己媳婦兒被撞,大夫說半年內不能懷孕,要二百兩賠償。
郝嬤嬤睜大眼楮,這算什麼?土匪嗎?
葉長史清清嗓子,舉起手上的卷宗,「好了,都讓開,這里登記有案,按照醫館當初的判斷賠,重傷五十兩,中傷十兩,輕傷三兩,攤商十兩,不要看人是外地來的就信口開河。」
馬大叔跟古小哥互看一眼,卷宗?那不是官府的東西嗎?當時意外發生,確實有官府的人來做紀錄,這老頭是官府的人?對了,那個闖禍的袁爺听說是京城來的,京城貴人說不定真的認識官府的人……
兩人一下子也不敢鬧了。
袁朝陽見狀,一拱手,「勞煩葉長史了,李修,你跟著長史大人去賠償,該賠多少就賠多少,記得讓他們全部畫押,今日賠了,日後死活不論。」
李修點頭,「小人省得。」
葉長史對馬大叔跟古小哥道︰「你們兩人,去把這場意外的所有人都喊來,今日不來,明日不賠,店小二,本官就借你的客棧辦公一回。」
店小二哈著腰,「您請便。」
袁朝陽領著胡太醫這便進了柴房。
雨大,天色昏暗,柴房里沒油燈,袁朝陽過了一下才看到弟弟在哪。
半個月不見,袁大富已經瘦了一圈,也不知道幾日沒洗澡,發出異味,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委靡,就這樣躺在地上,連個枕頭都沒有。
袁朝陽心里一陣痛,連忙過去喊了他小時候的名字,「豐哥兒,豐哥兒,醒醒,姊姊來了。」
袁大豐迷迷糊糊睜開眼楮,看到人十分意外,「姊姊……姊姊……我是在作夢嗎……」
「不是作夢,是姊姊。」
經過幾日磨難,袁大豐十分脆弱,「姊姊,我怕……阿翁阿榮他們幾個,趁我病倒,把錢偷了就跑……」
「豐哥兒別怕,姊姊在。」袁朝陽安撫了弟弟一陣,這才轉頭對胡太醫說︰「胡太醫,勞煩您看看我弟弟的腿。」
胡太醫命童子點起油燈,從藥箱拿出剪刀,剪開褲管,又模又按,袁大豐疼得嗷嗷叫,袁朝陽在旁不斷安慰。
胡太醫把腿固定了,「骨頭不算全斷,但裂了幾處,得好好修養,袁大小姐還是讓人把袁少爺先送進府尹府邸吧,他這低燒十分奇怪,得讓歐陽太醫來看一下才穩當。」
*
袁大豐安然在床鋪上睡著,已經是黃昏時分的事情了。將人載回了霍府尹的宅邸,粗使婆子給他洗了個澡,又洗頭發,用溫手巾把頭發弄干,整個人干干淨淨躺上床後,胡太醫又來了一趟,針灸,固定,讓他記得三個月不要下床。晚一點歐陽太醫也來了,說他這是因為淋雨傷寒引起的低燒,要小心看護,免得高燒起來麻煩。
袁朝陽十分懂事,都包了三百兩的大紅包,太醫俸祿不過十兩,因此兩位太醫都顯得十分親切。
賠償的事情已經談好,總共賠了八百多兩,眾人都已經畫押,案錄已經撤銷,袁大豐可以申請路引離開梅花府了。
袁朝陽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只要請蕭圖南把袁大豐的名字加上去,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回京。
袁朝陽非常懂得自己的身分——平民。
她不能派郝嬤嬤去跟一個郡王傳話,這樣很不禮貌,得自己去一趟。
于是拿著撤案文書,請個小丫頭帶路,她就往府尹最華麗的客院去。霍府尹府邸不大,半杯熱茶的時間就到了客院。
出來見她的是珍之。
「珍之姊姊。」袁朝陽雙手拿著文書跟寫著自己弟弟姓名的字條,「還請交給羽豐郡王。」
「袁大小姐,奴婢得先問過郡王才能決定要不要收。」
袁朝陽歉然,「是小女子思慮不周了。」
又過了一會,珍之出來,「袁大小姐請進。」
袁朝陽心想,這蕭圖南不是要挖苦她,就是要諷刺她,好吧,現在她有求于他,他不管對她做什麼,她都會笑顏以對的。
珍之引她入內,就見蕭圖南在案頭寫字,于是她靜靜的等,等他寫完抬起頭,這才屈膝,「民女見過羽豐郡王。」
「免了。」
「還請郡王開恩,讓民女的弟弟一同返京。」
「你弟弟的事情都解決了?」
袁朝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乖巧,「都解決了,這是結案文書,還請郡王過目。」
「不用了,幾個刁民而已,葉長史應該不至于鎮不住。」
袁朝陽奇怪,月兌口而出,「郡王怎麼知道葉長史跟民女同行?」
蕭圖南一噎,別過頭,「我听安平說的。有葉長史同行,可順利?」
「順利,那些人太刁了,幸好當初發生意外時官府就有紀錄文書,不然真要任憑他們獅子大開口了,一點小傷就說自己不能下田,要賠一百兩——」袁朝陽突然住嘴,自己說得太多了,「多謝郡王關心,那民女弟弟的名字……」
「交上來吧。」
袁朝陽喜笑顏開,「多謝郡王。」
蕭圖南看她那麼高興的樣子,鬼使神差的開口,「明日早上本郡王就要跟欽天監正誦經給江南百姓看,然後後面幾天會跟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探勘河道,大概要花十日,江南大雨,也沒什麼好逛,你乖乖待在府邸別亂跑。」說完,馬上後悔了,交代什麼啊。
袁朝陽懸了一路的心卻是剛剛放下,弟弟找回來了,腿還保住了,她心情好得很,所以也沒去在意蕭圖南管得太多,「回郡王,民女有幾座棉田在近郊,會找時間去看一下,都是我的人,萬一下雨種不出東西沒了收入,也不能不管他們,除了這棉田之外,民女一定好好待著不出門。」
「讓下人去看不就得了。」
「還是得自己看過,我想讓他們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只要吃我袁朝陽的飯,我就不會不管他們。」
蕭圖南看著她,心想這才叫女大十八變,誰能想到當初在宮門口怯怯懦懦的小兔子,現在臉上寫著「女子可頂半邊天」。
不爽,怎麼可以她一個人得意,他也不輸她好嗎?
這幾年他可是非常上進的,承擔起一個郡王的責任,「你知道這趟南下計算水利,有多少皇子皇孫搶破了頭想領命嗎?」
袁朝陽搖搖頭,「民女不知道,民女已經離開城中好多年了,沒怎麼打听城中事。」
「幾乎你叫得上名字的都想搶,還有好幾個郡王也想一道,治水利除了權,還有勢力的擴張,至少能把自己黨派的人都往上拉一個品級,這麼好的事情,誰不想沾邊?直到前幾天,福王,干王還親自到了秦王府,希望我把兩個世子的名單加上去。」蕭圖南頓了頓,「可是我沒準。」
袁朝陽終于明白了他是在跟她炫耀,心想,幼稚。
但此行一直有求于他,當然不敢像以前一樣誠實反應出自己的想法,只道︰「如果決定增開河道,郡王可是要住在江南?」
「是這樣沒錯。」
「那秦王妃怎麼辦?秦王妃膝下只有郡王一個孩子,郡王不在身邊盡孝,秦王妃會寂寞的。」
「本郡王打算——」蕭圖南一笑,「回京就生孩子。」
袁朝陽一怔,勉強一笑,「秦王妃一直想要抱孫,郡王生子,就是盡最大的孝道了。」
蕭圖南看到她勉強的表情,就覺得自己贏了,決定趁勝追擊,「這次南下,皇上賜了裴秀女跟鄧秀女同行,鄧秀女個性溫婉,比較合本郡王心意,本郡王打算回京就封她當貴妾,至于裴秀女,先當個姨娘,再命人買幾個俏丫頭……水利不是一日之功,光是丈量繪圖至少得一年,這一年本郡王總生得出幾個孩子來孝順,到時候要施工,本郡王南下坐鎮,把孩子全留在京城,母妃就不會寂寞了。」
「那挺好的,你是該有孩子。」
「本郡王要生一屋子,本郡王的爵位世襲罔替,不生幾個兒子太可惜了。」
袁朝陽嘴角微彎,「民女就先恭喜郡王,郡王一定能如願。」
蕭圖南被她這一笑,喜悅的心情全沒了,她這是什麼表情,好像真的很高興一樣,他終于下定決心生孩子,對她來說有這麼欣喜嗎,她不是應該後悔嗎?後悔自己當年的不懂事,後悔自己沒有享福的命——不然今日,她就是羽豐郡王妃了。
她怎麼能笑得這樣由衷,彷佛衷心為他祝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