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蕭圖南在讀水利書,屋里兩個大丫頭伺候,安安靜靜的,只有窗外蟬鳴,夏天熱,格扇全部打開,夜風吹拂之下倒有幾分舒爽。
珍之端了一個瓷盅上來。
蕭圖南被伺候慣了,等珍之打開瓷盅,倒在瓷碗中,這才接過來喝了一口,微苦,但喝完又有種枇杷香。
枇杷水?
他狐疑的看了珍之一眼,怎麼弄這東西給他喝?
珍之笑說︰「郡王今日咳嗽,喝點枇杷水,清肺潤喉。」
「誰跟你講我今日咳嗽了?」
珍之坦然的回答,「回郡王,是袁大小姐派人來傳的,說郡王今日在鋪子里咳了不少次,讓奴婢叫廚房煮枇杷水。」
「袁朝陽說的?」
「是。」
她干麼這麼多事?他咳他的,她何必如此好心?
她不應該好好關心那個張少爺嗎?畢竟兩家的婚事都已經有影子了。
蕭圖南就覺得一股子氣沒地方發,只好發在珍之身上,「她已經不是你的主母,你不用這樣听話。」
珍之也沒辯解,只是陪笑說︰「奴婢僭越了。」
她把桌子上的東西收了,這便下去。
蕭圖南已經看不下水利書了,內心覺得袁朝陽到底想怎麼樣,不是要跟張家成親了嗎,干麼關心他有沒有咳嗽?
他想起他們還沒成親時,有一次秦王妃突然暈倒,他很著急,那日派人去東宮學堂請假,不知道怎麼傳的,傳成他傷寒臥病不起。那天黃昏,袁朝陽帶著親手熬的枇杷水來了秦王府,他沒病,但還是喝了干淨。
枇杷水有點苦,但是跟枇杷水一起送來的蜜餞,卻很甜。
蕭圖南一直到很多年後都還記得那年蜜餞的滋味……
不行,他不等喝茶了,他今日就要招鄧秀女圓房,然後明天跟裴秀女,讓這兩個官家女子給自己生孩子,他要讓袁朝陽看看,沒你,本郡王過得更好,不但順利成為世子,以後還會有孩子……
蕭圖南一邊想著,一邊得意,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出曲文苑。
天色已黑,夜空中的星星特別明亮,他嘆了一口氣——蕭圖南,你沒用,你還是記掛她。
今日沒看到她臉上的傷,終究不放心。
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袁家看一眼吧,反正功夫這樣好,就翻牆進去看一眼,確定了她安好,從此也能斷得干淨。
是啊,如果一直掛念她的傷,他反而沒辦法好好過日子。
去看一眼。
看一眼就好……
心里在猶豫,手腳已經有動作,他打開馬房,牽出愛馬。
守門人見是郡王,不敢阻撓,連忙打開側門。
蕭圖南騎著馬,一路南馳,內心一方面不甘願,一方面又如明鏡似的,他知道必須得看到袁朝陽好好的模樣,這樣日後他才不會記掛她。
無情也好,現實也好,他們十幾年的糾纏,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
他總覺得要看到一個好好的袁朝陽跟他說「我很好,我沒事」,他才能夠真正的把她忘記。
太陽下山,但還沒到宵禁時間,因此一路順暢,馬車兩個時辰才能到的地方,騎快馬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
月色明亮,大大的「袁府」就在眼前。
他派伍大去打听袁家遭遇竊賊之事時,伍大說過袁朝陽住在三進東角。
蕭圖南是伴讀出身,文武都要學習,皇家給的一定是最好的老師,雖然袁家有護院,但卻難不倒他,躍上牆頭,直接就朝三進東角前進。
宅子不大,三進東角更只有一間屋,他看到袁朝陽半掩著窗,點著蠟燭,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東西輕輕摩拿。
蕭圖南想起兩人訂婚後,他也曾經翻牆進太常少卿府去看袁朝陽,兩人都羞得沒說話,但那甜蜜卻是多年不忘……
底下突然傳來護院的聲音,「是誰?」
蕭圖南一凜,順勢縱窗進入袁朝陽的房間,順手關上了梅花窗。
袁朝陽大驚,「來人——」
蕭圖南「下搗住她的嘴巴,「是我。」
袁朝陽呆住。
蕭圖南又說︰「別嚷嚷,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是賊。」雖然說他現在跟賊也沒什麼兩樣,但話傳出去就不妙了。
袁朝陽點點頭,他這才把手松開。
兩人面對面,一起發話。
「你來做什麼?」袁朝陽問。
「喝酒了。」蕭圖南皺眉。
兩人過了一會,又是一起說話。
袁朝陽說︰「喝了點酒。」
蕭圖南說︰「路過。」
說完,蕭圖南覺得很心虛,袁家九號布莊可以說路過,但現在可是袁家宅子三進內,說路過真的太扯。
袁朝陽卻沒戳穿他。
雖然燭光搖曳,光線昏暗,可是仍能看出袁朝陽臉上青青紫紫,看來對方下手沒留情,一張俏臉都腫了。
腫了是腫了,但那也是袁朝陽。
兩人隔了許多年後這樣接近,他一時間有點困惑,覺得像是回到好多年前,但又告訴自己,今日是來斷個干淨的。
當年他吃驚過度,又因為驕傲,只叫她滾,沒能好好的跟她說——從此各自安好,再也不見。
正想說些什麼,突然瞥見桌子上一個毛茸茸的白色物品,他只覺得眼熟,突然想起,這不是八歲射獵時他送給她的白貂圍巾嗎?
她怎麼沒扔?
她怎麼會在這麼多年後還拿在手上把玩?
原本過來想發狠的心,突然狠不起來了。
袁朝陽到底是現實,還是對他也有愛,他都糊涂了。
袁朝陽眨眨眼楮,眼眶一下紅了,「你來看我,對不對?」
「沒有。」
「有的,你心里還有我。」
「都說了沒有。」
「家里想讓我嫁給張家。」袁朝陽擦擦眼角,「以前說親的人條件不好,還能推,張家真的沒得挑了,我娘疼我,但比起在家讓弟弟養一輩子,她更希望我能有個丈夫,養幾個庶子,把日子熱鬧起來。」
蕭圖南心里一緊,口是心非的說︰「那很好啊。」
「我覺得人一生會有很多責任,不能因為母親愛我就任性,家里有一個大齡和離婦,對大富,大有跟朝宜說親都會有負面影響,等昌哥兒跟仁哥兒長大,娶妻也會不順利,伺候婆婆就算了,伺候姑婆算什麼呢?我已經過了幾年自在的日子,該回饋家里了,人不能只想著自由,不去承擔責任。」
「那你就嫁。」蕭圖南只覺得一股子氣,「我來也只是想跟你說,我會是過得比較好的那一個。」
笑話,他們現在一個是皇室,一個是平民,怎麼比?
男人二十五歲還很好成親,女人二十五歲能選的就不多了。
「你肯定能過得好的。」袁朝陽一臉溫柔,「正二品的郡王,又是嫡出,城中會有很多合適的王公貴女,你要婚姻和美,子孫滿堂。」
「那當然,我可以三妻四妾,總有人能生孩子。」
袁朝陽心想,不能生孩子這件事情已經傷害不了她了,她很遺憾自己不能當母親,可是人生太有趣了,她還是覺得走這一遭很值得,鳥鳴悅耳,桃花很香,跟蕭圖南六歲相識,十五歲成親,婚後三年一直過著非常幸福的日子,成長過程中美好的體悟都會成為她的盔甲,幫她抵擋不好的想法。
她覺得自己還是懂蕭圖南的,他是來看她的,但是是為了好好跟她道別,也是好好的跟過去的自己道別。
岑貴妃不若往日受寵,她喜歡的東西不太可能成為皇品了,日後他們再相見的機率幾乎等于零,真遺憾,他最後一次見自己,是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
袁朝陽想著想著,突然又委屈起來,他為什麼不能過一陣子再來呢?這樣她恢復得漂漂亮亮,他回想起來也會比較好啊——話說回想什麼的也太自以為是了,等他娶妻生子,很快就會把她忘得干淨。
袁朝陽,你做得好,蕭圖南有今日的爭氣,都多虧了你扮壞人的關系。
喜歡一個人不只是佔有他,陪伴他,必要的時候可以離開他,然後成就他。
就像她對蕭圖南一樣。
別哭。
你可是袁家大小姐,這點小情緒而已,扛得住。
可是她剛剛喝了點春釀,不會醉,卻有點控制不住自己。
蕭圖南,你想跟我好好告別,我偏不。
我是不在你的人生里了,但我要在你心里。
我要你日日想起今日到我袁家來,闖入我房間,就算我現在臉上青紫不若昔日可愛,我也有辦法讓你忘不了。
袁朝陽往前幾步,伸手抱住他。
蕭圖南一僵,「做什麼?」
袁朝陽不說話,把臉枕在他的肩膀上,形成一種親密無間的姿勢。
蕭圖南對這樣的擁抱太熟悉,一時之間有點恍惚,居然無法推開。
袁朝陽親了他的頸子一下,又一下。
「袁朝陽!」蕭圖南聲音是威嚇的,但卻沒動手推開她。
袁朝陽輕笑,「你想不想我?」
「不想。」
「我很想你呢,你看,我剛剛還在把玩你送我的貂毛圍巾,你說過我戴白色圍巾好看,這幾年我買東西時也常常想起這句話,總愛買白色的。」袁朝陽親了他的耳朵,「真不想我?」
「袁朝陽,別鬧。」
「怕什麼,你情我願的,我又不會有孩子。」袁朝陽仰頭,親上了他的嘴唇,輕輕的含咬起來。
蕭圖南剛開始還沒反應,不一會突然意志崩潰似的一把握住她的縴腰,激烈回應,「袁朝陽,這回可不是我……」
「是我求你,行嗎?」
袁朝陽順手滅了燈,原本她是想勾引他,到他開始回吻她後,她才發現自己這些年來多想他。
她作過好幾次夢,現在真的擁抱住他,是作夢,還是現實?
蕭圖南,我太喜歡你了,我要你過得好,可是我也不允許你忘了我,我要你永遠記得袁朝陽,就算沒愛了,也比被遺忘來得好。
兩人跌跌撞撞往床鋪走去。
袁朝陽存了心要他記得今晚,各種討好,各種配合。
蕭圖南剛開始還有點暴力,後來卻溫柔起來。
兩人沒說話,耳鬢廝磨到雞鳴,蕭圖南天亮才離開。
袁朝陽心里有點小得意,他肯定還想著自己,不然一把推開她就好了,一方面又覺得寂寞,跟蕭圖南這樣肌膚相親後,她才發現自己有多不想別人踫自己,她沒辦法想像跟另一個人同床共枕,她不願意。
等天亮就跟母親說,找人推了張家的親事,然後搬出去吧。
大富今年十六歲,該說親了,袁家門戶還算不錯,不過家里有個大齡和離姊姊,確實會成為大富的扣分項目。
弟弟們想護著她,她也想護著弟弟們,不要被她這個和離的姊姊影響。
搬到城郊,或者搬到南方,愛跟責任是一體兩面,她不能只享受愛,也得負擔起長姊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