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知縣大人的一句話像一個千古難題,艱澀難解,當下讓季亞襄懵了。
她出生的家庭不是很和樂,父親是醫生,母親是鋼琴家,他們只生她一個孩子,父親忙于工作,常常不在家,母親則經常性巡回演出,一年三百六十五超過一半在外地,即便在家也是在練琴,母女倆少有交談。
她有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叔伯姑嬸姨舅,兩個家族加起來有七、八十個親屬,可是她卻是保母帶大的,一個又一個的保母,前後找過十三個,直她不需要保母為止。
雖然與父母的感情不深,他們對她的期望卻不可說不厚,一個要她學琴,一個要她繼承衣缽,所以她每天除了洗澡、吃飯、睡覺,其余所有時間都塞滿了課程。而真正讓她痛苦的是,十歲那年父親就教她解剖養了六年的小狗。
所以她笑得出來嗎?
不,沒法笑,在父親的眼里那只是一條狗,可在她眼里那是陪伴自己的玩伴,她多愛它呀,妹妹、妹妹的喊它,可是卻因為她而死了。
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不會笑了,無喜也無悲,照著大人的安排長大,考試第一名,進了手術室是天才醫生,月兌下醫生袍是人人羨慕的名媛,腳踏瓖鑽的高跟鞋手拎名牌包出席各大宴會——因為她不笑,對人疏離,因此得了「冰雪女王」的封號。
最終,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也厭倦醫院因為病患的貧富差距有差別對待,拋開名醫的光環,做出了唯一的反抗,投入了法醫界。
「給你。」
突然,一個哭臉面具正對她的臉,季亞襄瞪大眼一瞬,表情又恢復了尋常,直勾勾地看了面具好一會兒,面具的眼淚讓她胸口一滯。
「給我?」
「戴上。」
她抗拒地退了一步,「我不是孩子。」
「誰說小娃兒才戴面具,你看滿街上的人都手拿面具,有的戴在臉上,有的拿在手上玩,這是應景的,不分男女老幼。」瞧她一臉戒備,尋常面具會咬人不成?覺得有趣的君無瑕低聲笑出聲,她退一步他便進一步,讓她面對著面具,哭臉面具的水似要往下流。
看了看四周逐漸多起來的人潮,秀眉一輩的季亞襄雙唇抿得更緊,「我不戴面具,太丑了。」兔子面具、狐狸面具、狗臉面具、蝴蝶、小鳥的都有,攤子上掛著各樣面具,偏他挑了最丑的。
「不丑,它正好代替哭不出來的你哭。」不許她拒絕的君無瑕親手為她系上帶子,遮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你……」她突然有些慌亂,被人看穿隱藏多年的真實心情,任誰也會不安,她不希望被人看透,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你看,我也有面具,笑臉的面具,把它往臉上一戴就笑呵呵了。」君無瑕也將面具戴上,一哭一笑形成有趣的對比。
「你的面具比我好看。」她氣悶地要取下面具。
一只手按住她取面具的手,笑臉對哭臉笑哈哈,「同一張臉,一對的。」
「我跟你換。」她才不要哭臉,感覺可憐兮兮,受了很多委屈似的。
哭臉面具是張著眼、抿唇,畫上兩滴豆大的淚珠,而笑臉面具眯著眼,嘴角往上拉的大嘴巴佔了面具一半,但無論哪張面具,一戴在人的臉上都只覺得逗趣,喜感十足。
「不換。」他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被拉著走的季亞襄踉蹌著跟上他的腳步,面具下的那張臉皺著眉,「你不能只圖自己的痛快,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剛說完,她詫異的發現迎面走來的一雙男女臉上戴著鯉魚面具,且有一就有二,陸陸續續又出現幾對戴面具同行的男女,高掛的燈籠照亮整條街,雙雙對對的人兒在燈光下成為一道風景。
君無瑕笑著回答,「自己都不痛快了,何必在乎別人在想什麼?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好。」
對得起自己……季亞襄不想承認,可是他這句話竟然給了她解月兌感。
穿越前的她一直被父母的期望束縛著,久而久之,忽略了自己內心的聲音;穿越之後,她也還是過度介意外人怎麼看自己,當初在湖邊才會因為顧寒衣的一句話而感到被羞辱。
但其實重要的是她自己追求什麼,怎麼看待自己。
不過,雖然她想通了,也不代表這家伙可以這樣動手動腳……
「你不要一直拉著我,我自己會走,不會走丟。」覺得難為情的季亞襄想甩掉他的手,可是手指修長的大掌整個包覆住她的,讓她抽都抽不動。
「我不認得路,你拉住我,免得我走失了。」他大言不慚,堂而皇之拉著手不放。
無恥、無恥、太無恥了,她甘拜下風,臉皮沒人家厚。
看著交握的大手與小手,她眼神閃了閃。
長街上十分擁擠,兩人只能隨著人群緩緩移動,期間不時听見小孩子興奮的歡聲笑語,也能看見孩子坐在父親的肩膀上,拍手歡笑。
季亞襄不禁想,果然不管哪個時空,出門玩最開心的都是孩子。
「餓了吧,那邊有賣餛飩的,去喝碗熱湯。」看到冒著熱煙的小攤子,從沒在街邊吃過小吃的君無瑕感到新鮮。
季亞襄還沒說話,君無瑕就拉著她擠了過去。
「老板,來兩碗餛飩,一碗湯多,多放點餛飩,一碗少一點。」見他坐下不動,一副大爺模樣,季亞襄只好開口喊人。
「好咧!馬上來。」
老板是三十出頭的漢子,他應了一聲便下餛飩,熟稔的用湯勺翻攪,有點胖的婦人一邊收碗盤,一邊包餛飩,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坐在小椅子洗碗,沒人喊累。
很快的,餛飩送上來了,大碗的歸君無瑕,小碗的是季亞襄的,餛飩皮薄餡多,看了就讓人胃口大開。
「你吃這一點夠嗎?我分你兩顆。」挺好吃的,但肉餡柴了些,若用珍珠豬大腿那塊肉來拌餡就更好吃了,他嘴刁的拿大內御廚的手藝相比,嫌了一嘴還是吃下肚。
季亞襄將碗拿開,不讓他筷子夾的餛飩落在碗里,「不用,我夠了……」又不是養豬。
「真的夠了嗎?我听你咕咕噥噥的說著豬……」多吃兩口哪會胖,她瘦了點,骨頭架子都出來了。
「夠。」她低喝,吃都堵不住他的嘴。
面具下方是開了口,不用取下也能進食,兩人在一個話多、一個安靜的奇怪氣氛下吃完各自的餛飩,之後就難堪了——
「你沒帶銀子?」
沒半點吃霸王餐心虛的君無瑕兩手一擺,「那東西俗氣,誰會帶在身上,我帶張臉就成了。」
他沒說錯,在京城有臉就夠了,全京城老老少少誰不認識君三爺,他憑臉就能吃遍大街小巷,還有人直接送到面前請他笑納,他不收人家還給他跪了,求他收下,誰談到銀子?
季亞襄听完他理直氣壯的話,覺得要不是戴了張面具,旁人定會看見一張發綠的臉。
她咬牙小聲問︰「你面具哪來的?」
「順手取的。」正好掛在手一抬高就拿得到的位置,他手一舉便拿了。
「沒給銀子?」她問得很輕。
「為什麼要給銀子?」
都是別人給他送金送銀,沒人跟他要過銀子。
剛出京時,路經幾個縣城,因為鄰近京城,自是認識這位小祖宗,為求他高抬貴手少惹事,三千、五千兩的銀票往他身邊的人手上塞,大多是給了寧煜和歐陽晉,所以一路上的開銷由兩位財主支付。
可此時他們都不在,自然沒人付銀子。
听他語氣不像說笑,季亞襄頭腦一陣暈眩,想到「何不食肉糜」的故事,一股氣打胸口往上翻。
她每個字都像帶著火,「買賣、買賣,你身為父母官不知道買賣要用銀子嗎?你未問而取即為盜,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君無瑕喔了聲,「你先借我,明兒個還你,一件小事而已,瞧你大驚小怪……」
季亞襄不只臉綠,還氣得唇發顫,「我沒帶。」
「你沒帶?」君無瑕終于意識到問題了,他們成了吃白食的?
「誰料得到半夜要出門,還是被死皮賴臉的請出門,你也沒說要去哪里,我帶銀子做什麼。」她以為只是出去逛一圈,很快就回來了。
「喔,那也沒關系,可以回縣衙取。」
「誰去?」季亞襄口氣不善,就兩個人,不是他,就是她。
頓了頓,君無瑕仰頭一喊,「那個誰呀!來點銀子。」
剛喊完,天上掉銀子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落在兩人面前的桌子上,碗底剩余的餛飩湯微晃了一下。
很是諷刺,當主子的身無分文,還得要底下人救急。
「那個誰呀,五兩銀子找不開,來些銅錢。」季亞襄學某人喊話,八文錢一碗的餛飩,拿五兩銀結帳要人家怎麼找零,一晚上賣下來說不定還賺不了二兩銀子。
可等了許久等不到銅錢,只有一道弱弱的氣音——
「五兩銀子最小了,沒有銅錢。」
季亞襄一听差點暈倒,這是誰家的土豪來著?
君無瑕才不在意這點事,「沒事,當賞銀,小錢而已。」他打賞下人不只這個數,少了還拿不出手,丟人。
「不行。」素手倏地將銀子搶到手,守財奴似的握得死緊,「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換錢。」
說完,她走進攤子旁的吉祥布莊。
君無瑕興致盯著她,看她似乎和東家很熟,說了幾句話,隨即把銀子換開就走了回來。
一兩銀子四個,其余都是銅錢,她只留銅錢付帳,銀子塞回給知縣大人。
「我不用銀子。」君無瑕又把銀子放在她手心,小到貓嫌狗棄的碎銀他真看不上眼。
「一會兒沒花完的銅錢悉數歸還。」她不是乞丐,有手有腳憑本事賺錢。
「我說襄兒呀!你看三爺我缺錢用嗎?給你就拿著,別掃三爺的興,過個節要開開心心的,看看我這張臉,笑得多和氣。」他指著笑臉面具,呵呵地低笑。
「要不,還給那個誰。」那是人家的銀子,物歸原主。
君無瑕手一伸又握住了,拉著要還錢的季亞襄又往前走,「給什麼給,他有的是銀子,別用銅臭味羞辱他。」
那個誰欲哭無淚,在內心吶喊著︰三爺,小的很窮,你施舍點吧!四兩銀子也是錢,夠小的啃三個月饅頭了,你盡管羞辱小的吧!我咬牙承受。
皇家暗衛離京辦事是有差旅費的,他們保護的又是皇上看重的小舅,因此內監總管給了一人三百兩銀子——但這銀子不是給他們的,而是君三爺有需要用到銀子才能拿出來,君三爺用剩的才是他們的,所以他們真的缺錢。
而在暗衛可憐兮兮地暗中跟隨著時,君無瑕兩人已經到了鎮上的一座酒樓前,酒樓外圍了一圈圈的人,君無瑕帶著季亞襄站在人群外張望。
「蓮花燈,挺精致的,我贏給你。」
這座酒樓叫做如意酒樓,眾人聚集在此,都是為了酒樓擺出的蓮花燈,它不是單一盞蓮花燈,而是將大大小小十八盞蓮花形狀的小燈層層疊起固定,疊出三尺寬的巨型蓮花,十八盞花燈同時點燃,由下往上看真是美不勝收。
糊在花燈骨架上的紙張是特制的,因此整座蓮花泛出銀藍色光華,如同聖潔的青蓮一般引人入勝。
不少人聚集在燈下想把花燈拿走,可酒樓的規定是只送不賣,誰猜中燈謎誰就是蓮花燈主人。
「我不要燈……」她瘋了才做傻事,那盞蓮花燈多大呀,肯定很重,她要扛還是背才能拖動它?再說了,穿越前,年年元宵節都有燈會,海內外的各種花燈,她看過的數不勝數,對這盞還真沒什麼興趣。
可是不等她說出口,見什麼都有趣的知縣大人已拉著她往人群里頭沖,彷佛沒看到前面有人等著答題,逕自插隊,讓她臉都紅了,不想陪他丟人現眼。
也只有這個時候她非常慶幸戴了哭臉面具,沒人瞧見她的臉,否則她真的不用出門見人了,光臊就臊死人了。
只是她本以為君無瑕已經夠囂張跋扈,卻不料一山還有一山高。
「等一下,那盞蓮花燈我要了,誰都不能搶,退下。」
一道張狂的聲音在吵雜聲中驟地響起,搶答燈謎的眾人全停了下來,看向在黑衣侍衛開路下走到人群前的年輕男子,在他身邊跟著的是卑躬屈膝的單瑞麟,一臉諂媚的笑。
只是不等他走近,有人猜中燈謎了,碩大的蓮花燈忽地往下掉落,在大家以為就要落地墜毀的驚呼中,一道白色身影翩若驚鴻騰起,單手托住了花燈落地。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覺是話本里的情景成真。
年輕男子臉色一沉,開口威脅,「我說的話你沒听見嗎?還不把蓮花燈給本郡……我放下,我可以饒你不死。」
君無瑕根本沒理會對方,彷佛是听到狗在吠,牽著季亞襄的手往外走,單手托著燈,好似在炫耀他的才高八斗,順利的贏走最大獎。
年輕男子感覺顏面盡失,面目猙獰地喊著,「站住、站住!膽敢無視我,虔侍衛,把他給我捉起來,我要親自教訓他。」居然對他視若無睹,誰給的膽子!
「是。」
一名虎背熊腰的帶刀侍衛走出來,身後跟著兩個青衣手下,三人立刻攔住了君無瑕兩人的去路。
「三公子別動怒,小小賤民何必跟他生氣,一只小螻蟻還不值得髒了你的貴手,小的來處理。」一張笑得像菊花的單瑞麟一轉身就變臉,走上前幾步,口氣不善地道︰「快過來磕頭認錯,本主簿還能救你一命,否則就只能怪自己命薄了。」
君無瑕這才斜睨了單瑞麟一眼,語氣調侃地道︰「單老七呀!你這排牙長得真像狗牙,本官一向樂于助人,幫你把牙敲了重塑一口金口如何。」
接著他眼神落到年輕男子身上,面具底下的臉嘲諷一笑,原來是這廝呀!和他一樣排行老三,卻混得不怎麼樣,不過是個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