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熾神色微詫,就見她指著自己,道︰「這是意外,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根本不需要負責。」
拜托……做人不需要守禮教到這種地步,好嗎?
照他這種做法,回京之後要是一堆小姑娘都對他投懷送抱,難不成他還要一個個收進房里?傻了嗎?他這不是慈悲,而是損己。
夏熾直睇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他什麼都沒說,為何她卻能看穿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有這般好懂嗎?
正忖著,有人開門入內,可門一開腳步也頓住了,他側眼望去,瞧見夏煬一臉見鬼的模樣。
「杵那兒做什麼?見鬼了?」易珂沒好氣地道。
也不知道外頭有沒有人走動,他門不關,要是被人撞見,豈不是要坐實夏熾壞她清白了?她可不要他負責,她要他遇到真正喜歡的姑娘,能夠娶之為妻,夫妻恩愛,子孫滿堂!
夏煬本是被這一幕嚇住,而後再被她這麼一嗆,整個人都懵了。
這小姑娘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說起話竟是這般嗆……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是為何這時分,她會出現在二爺的床上?
「他喝醉了,坐起身險些摔倒,我扶著就被他給壓著,就這樣。」易珂無奈地再解釋一次,越說話越覺得體虛、力不從心,這小身子真的太虛弱了,她上輩子被養得很好,還真不知道人一旦病了是如此虛乏,還是趕緊回房歇會,省得暈在這兒還要勞煩他。
易珂硬是撐著半麻的身子坐起身,腳都還沒下地,便听夏熾道︰「過兩日,要是回朝的文書到了,我便帶你回京。」
易珂抿了抿唇,心底有點難過,她沒能安慰他就得離開。她回頭看向他,餐著無可奈何的笑,道︰「無妨,橫豎哪兒都是牢籠。」
下了地,她扶著牆邊緩緩走向相隔的簾子,就見紫鵑站在簾後,那張清秀小臉蛋上清楚地寫著——你怎能爬上大人的床?
易珂連罵她的力氣都沒有,拖著沉重的腳步回自個兒的床。
她累了,需要好生歇息。
那頭,夏煬瞪著她的背影,難以置信地道︰「這像是一個十歲大的小姑娘會說的話嗎?」
夏熾也震愕不已,她那神情和口吻,實在不像個十歲的小姑娘所有,可她偏偏就是……
也許這些年的邊境生活,讓她體會過人間冷暖,所以才會有感而發說出這些話。
而,公主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說,皇宮是座華麗的牢籠,有人想逃離,有人卻前僕後繼地闖。
夏熾垂斂長睫,卻掩不住他眸底的復雜難解。
易珂整個人都病懨懨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連飯都不想吃。
她開始懷疑老天將她留在人間,分明是懲罰來著,根本沒什麼好事,還讓她瞧見阿熾為她這般傷心,又給她這破爛身子,天天數著日子過活,這不是太乏味了嗎?
「姑娘,你吃點吧。」紫鵑瞧她整個人焉焉的,只能低聲不住地勸著。
易珂掃了眼擺在桌上的菜色,真的是半點胃口皆無,也許因為她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又也許這小身子正不適,她一點動筷的都沒有。
「你吃吧,我吃不下。」她頭一歪,懶懶地靠在疊高的床被上。
「不成啊,姑娘,你這兩日用得太少,氣色又差了,到時候大人會把我趕走的。」紫鵑面露為難地道。
易珂乏力地瞥她一眼。「這也沒什麼不好,你就回家去吧。」不管她待在哪兒,應該會好過陪她回京城陳家才是。
「我要回哪去呢?五年前西戎殺進順豐城時,我的爹娘、我的弟妹都已經不在了,姑娘趕我走,我又能去哪呢?」紫鵑哽著聲說著,面上不顯悲傷,可一雙秀氣的眼已經通紅。
「是姑娘帶回孤苦無依的我,不管怎樣,我會一直守在姑娘身邊。」
易珂見狀,想起五年前邊境一戰,折損了驍勇善戰的承謹侯,讓西戎踏過了垮山,攻進邊境,直到衛崇盡和援軍趕到,才將西戎再打退到邊境外,最終徹底鐘除了西戎這個隱患。
而那時戰敗的軍情回傳時,順豐城遭擄掠燒殺,簡直是一片人間煉獄,紫鵑就是在那場人間煉獄里存活下來的?
易珂看向她,不禁嘆了口氣。她知道紫鵑忠心,只可惜她所忠心的主子早已病死,得趕在回京之前替她找到落腳處才行,否則隨自己回京,就怕她的下場更慘。
看了眼教人提不起胃口的菜色,她還是勉為其難地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可真的只有兩口,因為實在吃不下。
「姑娘,再吃點吧。」紫鵑見她又放下筷子,趕忙勸著。
易珂正要拒絕時,隔壁的房門被推開,她張眼望去,從簾子縫隙中瞧見夏熾進門,然後跟著正碎念的夏煬。
「二爺,就跟他們一道去嘛,坐一會喝點酒,這樣不也挺好?橫豎現在邊境一片祥和,出去一會不會出什麼事。」夏煬亦步亦趨跟著,嘴上完全不放棄勸說。「況且听他們說,清平閣里的姑娘琴棋書畫皆通,頗為風雅。」
易珂一開始是垂著眼听,心里也認同他確實該出去走走,要不心里老憋著,早晚會憋出病,然而一听到後頭提起什麼哪里的姑娘琴棋書畫皆通,又說什麼頗為風雅,她驀地抬眼瞪著夏煬。
他這是什麼隨從來著?天都還沒黑,竟然慫恿主子去青樓?
他才多大的年紀竟然就要他上青樓……該死的夏煬,瞧他人模人樣的,想不到跟其他男人一樣污穢!可他要髒,自個兒髒去,憑什麼把阿熾也給弄髒?
「別去!」她一跳下床,嘴里就喊著。
本是要俐落地前往阻止,誰知道她光是穿雙鞋就覺得頭暈,等她跑到隔壁都覺得有點喘了!這破身子……她都懷疑自己捱不過這個冬天了。
夏熾看向她,深邃的黑眸藏著難讀的深意。
她卻看著夏煬,劈頭就道︰「你身為隨從竟然慫恿主子上青樓,是準備少胳膊還是少條腿?」她要是知道他是這種人,在他還在京城時早就讓人打斷腿,哪可能給他機會在這兒慫恿主子?
夏煬被這麼一罵,不知道為何竟浮現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可是……不對呀,她一個丫頭片子是怎地?又不是他主子,倒是端出主子架子來著?壓根不知道他的苦心,這不是知道主子心里苦,想要讓主子到外頭走動走動散散心?
旁人不知,可他從小跟在主子身邊,早就將主子對公主的心思看在眼里,公主出事後,主子以大局為重,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內心已經千瘡百孔。
再讓主子天天念著公主,郁結于心,早晚出事!
「你這個丫頭片子什麼都不懂,說什麼呢你!」他這是用心良苦,否則他又怎會要二爺上青樓。
「你叫我什麼?」丫頭片子?從沒有人敢這麼喚她!
誰知道一動氣,她眼前一片黑,頭暈得幾乎站不住,身形一偏,以為自己這下肯定摔得不輕,然而下一刻卻落在溫熱的懷抱里,她勉強微眯眼,見是夏熾抱著自己,也就不掙扎了。
她不過是說話快了點,大聲點,犯不著暈得這般厲害吧……唉。
「不要緊吧?」夏熾問著。
「還好。」易珂軟綿綿地倒在他身上。
不是她不想避嫌,實在是她的體力好像用盡了。
「把大夫找來吧。」
易珂吸了口氣,努力撐住小小的身子,道︰「不用。」
「當真?」夏熾直睇著她。
易珂本來很想要用力點頭,保證自己沒事,可惜頭都還沒點,她又軟進他懷里,教她無奈極了。這小身子真的太不爭氣,太丟她的臉了。
夏熾垂睫忖了下,正要夏煬去將軍醫找來時,房門已被人推開。
「夏將軍到底去不去……唉,原來是已經有美人在抱,怕是不去了吧。」走在前頭的男人說完,還朝身後的男人擠眉弄眼,訥笑意味濃厚。
易珂聞言,努力抬眼望去,想知道是哪個家伙在說話,只可惜人是瞧見了,卻不知道是誰。
也是,畢竟她身為公主,能讓她瞧過的人必定是叫得出名號的,像這種跳梁小丑,誰知道他們是誰。
「可不是嗎?也許就是有人好這一味,畢竟香女敕可口,听說不少武將都是如此。」另一個人應和著,吐出的字眼更髒。「難怪,說什麼義妹病重,非要將義妹接進邊境樓,原來是打算行個方便。」
夏煬听著,氣得拳頭握得死緊。
兩個混蛋……莊寧和瞿羽這兩個副將,向來就對二爺不滿,如今竟還敢口出惡言,簡直是欺人太甚。
還沒來得及反唇相譏,就听一道稚女敕的嗓音斥道︰「奸舌利嘴,顛倒是非,依軍令十七律,當斬!」
此話一出,房里幾個男人都怔住,不約而同看向她,只見她奮力地從夏熾懷里爬起,一雙秀麗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瞪著那兩個男人。
半晌,莊寧回過神來,哼笑了聲,「你以為你是誰?以為夏熾認你當義妹,你就成人物了?」
「什麼義妹?你沒瞧見他們剛剛抱得那麼緊?」瞿羽笑得猥瑣。
「斗是攢非,以下犯上,依軍令十七律,當斬!」易珂怒視兩人,沉聲低斥。
什麼玩意兒?竟敢欺負她的弟弟……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貨色,仗著自己資歷深就能出口辱人?
夏熾沒吭聲,只是靜靜地打量著她,盡管嗓音嬌女敕,面容稚氣清秀,可是那通身氣勢,實在不像個十歲的小姑娘。
「你是什麼玩意兒!」瞿羽怒斥道。
「你又是個什麼玩意兒?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你此等陣前失言辱將之兵,不受君命所限,可以立斬!」
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可已經用盡她所有的力氣,氣得她頭昏眼花,要不是撐著一口氣,非倒下不可。
「什麼斬不斬的?你是什麼東西?就憑你幾句話就敢說斬?夏熾都不敢動咱們了,你以為你是誰?」
莊寧一把將瞿羽推到身後,才向前一步,夏煬立刻往前一擋,夏熾也隨即將她拉進懷里。
易珂氣得發抖,不管是朝中、地方同樣腐敗,才會讓整個王朝越發頹靡!身在邊境,本就該听令主將,可他們兩個不敬夏熾這個主將……說不準之前和境外部族打得凶險,還有他們扯後腿的分兒!
正要啟口斥罵,外頭卻響起聲響——
「夏熾不敢動,我總動得了你們吧。」
夏熾聞聲,先是將她扶到床上坐著,隨即起身抱拳作揖。
莊寧和瞿羽聞言也趕緊回身作揖,心里暗罵尚遠來得不是時候。
來者是震北大將軍府的大爺尚遠,幾次戰功授封為繚騎將軍兼淮北總兵,不經通報,突然出現在順豐城的邊境樓,著實讓眾人都嚇了一跳。
可是面對尚遠的到來,易珂就像是吃了定心丸,心底踏實許多。尚家正是衛崇盡的外祖家,而尚遠的母親和夏熾的母親是表姊妹,雖然是隔房的關系,但夏家與尚家一直有所往來,情分深厚。
如她所料,尚遠一見到夏熾便將他扶起,拉著他到一旁坐下,一回頭面對莊寧和瞿羽,斂笑的面容不怒自威,教那兩人不由打了個哆嗦,暗暗猜測他到底听見了多少。
「阿熾,這就是你的不對,你治下不嚴,就不能怪底下的人作怪。」尚遠一席話像是責難,實則給他撐腰,趁這當頭剔除懷有二心之輩。
夏熾淡笑道︰「將軍所言甚是,末將必定好生整頓。」
「是該整頓,小姑娘也沒說錯,光是一條以下犯上就該斬。」
莊寧和瞿羽聞言,雙雙跪下告罪求饒。
尚遠瞧也不瞧他倆一眼,等著夏熾處置。
「等班師回朝時再作定奪。」
「那可不成,你暫時是回不了京的。」
易珂聞言,不禁看向尚遠,心想難不成京城那頭出事了?邊境離京城遠,就算京城出了什麼大事,等到這兒收到八百里加急,事都已過了兩三天。
「為何?」
「我是帶著皇上旨意而來的。」尚遠從懷里取出聖旨直接交給他,懶得宣讀了。「三個月前我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本是要待個半年再回淮北的,誰知道你大哥把差事交給我,要我提早回淮北,順便把聖旨帶過來。」
夏熾翻開聖旨,一目十行看過,低聲問︰「家兄可還好?」這話問得隱晦,只因他大哥身為首輔,要是他都出事了,那就代表朝中出了大事,所以他大哥才會要他別回京,到薊州避鋒頭。
「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尚遠撇了撇唇,對夏燁不滿得很。「就會使喚人,表哥表哥喊得多尊敬,也不想想我多久沒見到我娘子,讓我在京城多待一陣子都不成嗎,非得這般使喚人!」
那麼多人都能帶著聖旨前來,偏偏指定他,分明就是想要他眼見為憑,確定夏熾雖立戰功,是否身上帶傷……嘖,關心弟弟還非得這般暗著來嗎?
夏熾聞言,不禁有些莞爾,隱隱明白了大哥的用意。
「夏煬,讓人先將他倆押下,日後再審。」夏熾低聲道。既然他領了旨前往薊州,這事就得當下決斷,沒必要等到回京再處置。
夏煬聞言眉開眼笑,立刻去差人把莊寧和瞿羽給押進地牢里。
他瞧這兩個家伙不順眼很久了,打一開始就對二爺極不敬,三番兩次出言譏刺,要不是二爺為了大局著想,早就將兩人嚴辦了。如今戰事已平,二爺篤定升官,自然能好好處理這兩個混蛋。
待夏煬和幾名兵士將兩人押下,尚遠才低聲道︰「京城那頭整頓得差不多了,這當頭要是斬了這兩人,京城那頭不會怪罪。」
「不,還有用處。」
「你大哥吩咐的?」難不成聖旨上頭還另添了幾筆交代?
「不用大哥交代,我明白該怎麼做。」
這就是他們兄弟間不須言明的默契?尚遠笑了笑,沒打算追問,反倒回頭看著易珂,只見易珂不閃不躲,甚至還能朝他輕輕頷首,不禁輕拿著沒有胡子的下巴。
這小姑娘真不簡單,別說怕他了,能直視他的眼,還能以上位者的態度與他打招呼……她到底是誰?
夏熾察覺他的視線,便道︰「尚二哥,她是燕成的女兒燕翎。」
「燕成的女兒?」尚遠詫道。
燕成他是識得的,講白一點就是個老粗,他到底是怎麼養女兒的,怎能養出她這般處之淡然的氣勢?夏熾微揚眉,以眼神詢問著。
「沒,只是覺得她和燕成壓根不像,許是肖母吧。」尚遠笑笑帶過,不著痕跡地又看了眼小姑娘,有些遲疑地道︰「你跟她……向來這般親近?」
他的用詞已經盡可能委婉,其實他更想說的是,把小姑娘帶進邊境樓已是不妥,兩人再同處一室更是大大的不妥。
哪怕尚遠沒點明,夏熾也能意會他言語下的深意。「我已她認為義妹,再者她的身子骨弱,不就近照料我放心不下,不過時候也不早了,丫頭,先回房。」
易珂咂著嘴,心里不滿極了,可他都無情推她一把了,她也只能努力龜行回自己的一方天地,躲在簾子後豎起耳朵仔細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