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覷著他入內間,便大膽放開來與銀狼玩了一陣,也因此當華惟深等了老半天沒人更衣,索性自己穿好由里間出來時,看到的就是自家寵物毫無形象地四腳朝天,正讓那絕色小丫頭撓著肚子,還邊吐舌頭一副極為受用的樣子。
華惟深見狀心情不由頗為復雜,這小丫頭倒是厲害,連對他最忠誠的銀狼都叛變了,或許是一向顧及形象,連他都未曾讓銀狼放松成這個樣子。
在那玩到翻肚的一人一犬,這才遲鈍地看到了臉色不豫的華惟深,連忙各自彈開。
銀狼抖了抖身子,又恢復以往那高傲模樣在桌角趴下,小雪則是很快地在盆中將手洗淨,然後束手到了桌邊準備替華惟深布膳。
他不動聲色地坐下,小雪依據他的習慣,先替他盛了一碗蓮子絲瓜老鴨湯,然而當華惟深舉起湯碗正要喝時,桌下的銀狼突然豎起耳朵,小雪見狀,女敕生生的臉蛋頓時失色,突然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將華惟深手中的碗撥開,結果碗磕在了桌面上,碎片四濺,馬上一桌子菜雞飛蛋打。
華惟深有些傻眼,倒不是因為食物被打翻,而是他突然警覺,若是換個人做這事,根本不可能得逞,必然會被他順勢拿下,然而小雪卻輕而易舉地翻了他的湯,這代表他對她居然本能的沒有防備。
「解釋。」他沒有直接發怒,而是冷了聲線。
因為事出突然,小雪直覺出手後心里便忐忑不安,猛地被這麼一問,脖子都忍不住縮了一下,不過還是鼓起勇氣說道︰「那湯里被人下了藥,不能喝!」
「你怎麼知道?」華惟深反問。
小雪不由看向桌面下。「是銀狼告訴我的。」
「它怎麼不告訴我?」華惟深嗤之以鼻地一笑。
「因為爺听不懂!」詎料小雪認真地回答了。
華惟深又是一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雖然膽怯,眼神卻不心虛,他不禁想起李總管說過膳房的掌廚劉媽與她女兒是如何排擠小雪,突然有了絲明悟。
「傳劉媽來。」他突然冷聲道,外頭的侍衛立刻得令而去。
不一會兒,劉媽被帶了進來,同時還帶著綠丹,母女兩人向華惟深行禮,綠丹那眼珠子就沒有離開華惟深俊美的臉上過。
華惟深眉頭一皺,身上氣勢又冷冽了幾分,綠丹狠狠地嚇了一跳,打了個寒噤才連忙將頭低下。
「今日的菜你做的?」華惟深見劉媽點頭,才又淡淡地道︰「我吃了之後身體很不舒服,你最好解釋一下。」
劉媽眼底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隨即隱下,只是依舊低頭恭敬說道︰「唉,原本奴婢今日準備了當歸老鴨湯,是小雪姑娘堅持要改成蓮子絲瓜老鴨湯,奴婢只好照做。小雪姑娘在提要求時整個膳房的人都听見了,奴婢在做菜時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侯爺吃喝了湯感覺不適,奴婢懷疑會不會是小雪姑娘在其中加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本侯是因為喝了老鴨湯才身體不適的?」華惟深表情微變。
「因為……小雪那麼多道菜不換,偏就換了湯,奴婢才懷疑她使壞。」劉媽表面上說得煞有其事,一臉老實誠懇,其實頂著華惟深的威壓,心都快從胸口跳出來。
「原來如此。」華惟深皺起了眉。「本侯覺得更不舒服了。」
綠丹見到小雪一臉焦急,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連忙插口道︰「侯爺月復痛可不是小事,綠丹以前學過幾手,要不要綠丹幫您按一按,很快疼痛就會消失了。」
劉媽懂了女兒的意思,連忙幫腔,「是啊是啊,奴婢這女兒以前和老郎中學過幾手,最知道月復痛要按摩什麼穴道才能止痛。至于小雪這個下藥的賤婢,奴婢幫侯爺處理了就是,也無須侯爺再費心。」
听她罵得難听,華惟深臉色更沉了,犀利地盯著劉媽母女倆。「本侯何曾說自己月復痛了?」
劉媽與綠丹怔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華惟深從頭到尾只說身體不舒服,可沒說是哪里不舒服,怎麼她們直接就捅出他疼痛的部位?
被華惟深犀利的目光盯著,劉媽冷汗都流下來,而傾慕侯爺的綠丹更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好半晌劉媽才勉強控制住情緒,說道︰「那個……喝下老鴨湯,自然是先入月復,所以、所以我們也是猜侯爺應該是月復痛……」她得用盡全部力氣,才能讓身子不打顫啊!
華惟深面無表情。「那湯本侯沒喝,你們倒是全招了。」
這下劉媽與綠丹也顧不得怕了,皆是一臉驚恐地抬起頭來。
綠丹見小雪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心中恨極,思忖著怎麼也要把這丫頭拖進去,于是咬牙說道︰「侯爺明鑒!明明是小雪把藥加到侯爺的湯里,和我與娘沒關系啊!」
「你親眼看到的?」華惟深有點不耐煩了。
綠丹把心一橫,僵硬地點頭。「是……奴婢親眼看到的……」
華惟深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著她。「你娘說小雪下藥,只敢說是懷疑,到你這里就是親眼看到了?她在廚房做事你在外院,是怎麼親眼看的?想來本侯久不管府中瑣事,個個都把本侯當病貓了。」
「不……奴婢沒有……」
劉媽與綠丹齊齊跪下磕頭,內心大喊不妙。
然而華惟深看了這對母女一番作態,心中已有了定見,不想再浪費時間應付她們。「來人,把她們帶下去,這兩人意圖于本侯膳食中下藥,一人三十板打死不論,沒死就發賣!」
綠丹一听華惟深的命令,隨即尖叫起來。「侯爺冤枉啊,這事明明是小雪做的,無憑無據怎麼能栽到我們母女頭上……」
「本侯做事不需要證據。」華惟深說這話的同時,淡淡看了小雪一眼。「而且本侯就是要偏心她,你待如何?」
一個犯錯的人,不會有這麼一雙清澈無邪的眼楮。
還可以這樣?綠丹不由傻了,與嚎叫不休的劉媽一起被侍衛拖了出去。
直到那對母女慘叫的聲音不再傳來,小雪才恍若大夢初醒,一個箭步上前欣喜地拉住華惟深的袖子,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僭越,很快收回那如玉般的雪白小手。
「謝謝侯爺願意相信小雪!」她把小手縮在袖子里,直接藏到了身後,臉頰上帶著微紅,不知是不是羞的。
那少女嫵媚的嬌態令華惟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畢竟他城府非同一般,就連她將手縮回去的動作,他眼角余光都沒有瞥過去一瞬,仍是那般古井無波。
「因為你太蠢,做不來下藥的事。」其實是李總管早就派人盯著小雪的一舉一動,要做華惟深的貼身侍婢,怎麼可能不特別注意?
這句話明明是貶損,但小雪橫听豎听就是听出了一股維護的意味,不由心里更開心,盯著他的大眼中都像閃耀著星星,熱情來得直接坦率。
華惟深有些端不住了,清了清喉嚨後說道︰「你是本侯的貼身侍婢,在府里就是能橫著走,不管誰都不能欺負你,否則丟的是本侯的臉,明白嗎?」
小雪興奮地點了點頭,她這輩子除了大哥之外,還是第一次被旁人如此看重,畢竟教養嬤嬤是受大哥所托才來照顧她的,景陽宮的生活實在無法和其他地方比。
華惟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對她好的人!
「爺!小雪以後一定會報答您的!」她信誓旦旦地道。
報答?就憑這小胳膊小腿兒?
華惟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依舊冷冷淡淡,不予置評。
*
劉媽及綠丹的慘烈下場猶如殺雞儆猴,侯府里的下人益發听話勤奮,閑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至于對小雪的排擠,在綠丹這個始作俑者被攆出府後,更是直接消弭在無形之中。
但是小雪也沒有因此得隴望蜀,她還是只有銀狼一個朋友,也不多與旁人接觸。或許是這樣守本分的態度打動了華惟深,她開始可以進入他的書房去侍墨焚香。
是的,紅袖添香這回事,小雪居然做得出乎意料的好,比她任何服侍的工作都好。她放在香爐里的香,比起他以往慣用的檀香要清雅得多,也讓時常工作到深夜的華惟深不再感到腦際那樣沉重。
而在侍墨這一塊就更突出了,她磨出來的墨色澤均勻濃淡適中,甚至很識相地每回磨完墨就站得遠遠地替他打扇,一眼都不看他書案上的任何文件書折。
因為她識字,而且學得還不差。
會知道這事是因為一次意外,華惟深的書落到了地上,小雪替他拾起時直接說出了書本的名字。
華惟深隨意的問她是否以前讀過,她竟點頭承認,還將書中精要頭頭是道地說了出來。
那可是《陸宣公奏議》啊!是集結前朝陸宰相所作之制誥、奏議,內容廣泛深入財政、軍事、外交、經濟等等,針砭時弊,對于後世的君臣相當有參考價值。
小雪拾起的是第四卷,內容多在說明均節賦稅恤百姓,她一個由恭州偏遠地帶來的小丫鬟,讀這種書要做什麼?
華惟深覺得自己小看她了。
從此之後小雪在書房服侍時,華惟深都會特別注意她,不過她偷瞄果盤中隻果的次數遠大于看向書房其他地方的次數,直讓他啼笑皆非。
她想要他偏不給,看她瞪著隻果瞪到大眼楮濕漉漉的,小嘴兒微啟,又不敢直接開口要,他心頭不知怎麼地,發癢。
「你一直看著琴,會彈嗎?」他似是隨口問道。
「什麼?」小雪這才從對隻果的渴望中回神,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書房里有一把古琴,那是華惟深公忙時放松的娛樂,並未放置在專用的琴桌上,而是就擱在臨窗的條案上,湊巧的是,果盤就擺在了琴旁邊。
華惟深等著她再次羞紅臉蛋,支支吾吾的解釋她只是想吃隻果,他便可再賣她一次好,賞幾顆給她,順帶彰顯一下自己身為主子的派頭。
這丫頭與以往的侍婢全然不同,雖然服侍的禮儀算是學得周全,但他總覺得她是因為聰明所以學得快,其實不是個服侍人的料,並沒有把他這個主子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他很清楚她感激他、敬重他,但她或許並未認為自己的地位就在他之下,看著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普通朋友,沒有其他下人的畏懼及討好。
這一點從她向來不自稱奴婢,也只敬稱他一聲爺,而不是其他下人所喊的侯爺,可見一斑。
一個侍婢想要主子對他推心置月復,那主子就該是她的天,她尚沒有這種覺悟,他就該在平時服侍時好生敲打,絕對不是他想看她不知所措臉紅的模樣,絕對不是。
然而華惟深在心中想得透澈,卻想不到她的反應完全不是他能預料的。
她居然點了頭。
「小雪會彈琴。」她眨了眨眼看他,「需要小雪彈給爺听嗎?」
真的會?一個被賣給人牙子的窮苦女孩,竟會彈古琴?華惟深帶著納悶,卻不動聲色地道︰「彈吧!」
小雪抬了個椅子來到條案旁,將琴擺正,然後輕撥琴弦,調了幾個音,便抬起雙手按上琴弦,錚錚鏦鏦地彈了起來。
這是一曲《平沙落雁》,在她的指下彈來流暢嫻靜,彷佛在華惟深的眼前,秋高氣爽一望無際,雁兒在風靜沙平的水岸起起落落,雖有鴻鵠之志,內心卻是澹泊,刺中了他為官多年來的心境。
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忠于聖上,是真的想為百姓做點事,沒有任何想要專擅奪權的想法,旁人見他冷漠孤傲,認為他心機深重,卻不知他置身事外,像個旁觀者般看雁起雁落,才能維持這個職務的中立。
不知不覺地,他閉上眼沉浸在這古琴曲的意境中,待琴音緩緩停下,華惟深張開雙目,卻被自己看到的畫面驚呆了。
窗欞上站滿了松鼠、鼬、獾、野貓等小動物,窗外樹上站滿了各種鳥類,其中一只還飛到了小雪肩膀上,銀狼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一臉陶醉地趴在了她腳邊。
「這是怎麼回事?」華惟深詫異地問,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鳳翔侯府里有這麼多種的小動物!
小雪模了模肩膀上的鳥兒,讓它站在指上,從窗邊放它出去,而後不以為意地回頭笑道︰「它們來听我彈琴啊!」
「你……你懂得它們在表達什麼?」華惟深本能的問出這個問題,問完都覺得自己腦袋有毛病。
想不到她腦袋更是病得不輕,居然認真地回道︰「我能懂啊!」
華惟深驚訝的表情慢慢收起來,他想起前陣子自己不在府中,李總管曾經提過的幾樁奇事——有長工想輕薄小雪,卻被府中鳥兒群起攻擊;府中的丫鬟想推她落水,也被樹上的松鼠整得不行;甚至那廚娘劉媽想將熱湯潑在她身上,卻被銀狼一撞把自己給燙傷了。
這些事若只發生一次還能說是巧合,又或者她會馴獸,驅使獸類來保護自己,畢竟皇宮中也有百獸園馴養各種猛獸,里面的馴獸師甚至可讓一頭熊穿著花裙跳舞。
可是今日發生的事華惟深無法解釋,這已經不光是馴獸所能辦到的,何況她一邊彈琴如何一邊馴獸?他不免認真思索起她離譜答案中的可能性,雖然這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你既懂得動物在表達什麼,那你告訴我,平素銀狼跟在我身邊時,它在想些什麼?」華惟深隨口這麼一問,目光掃了下條案下瞬間豎起尖耳的銀狼,想听听她還能編出些什麼故事。
小雪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銀狼覺得爺的皂色曳撒很丑,偏偏爺每天都穿它,銀狼都看煩了。明明爺品貌非凡,俊逸過人,適合鮮艷點的顏色,像錦衣衛蟒袍那樣的紅色衣服最適合爺了!」
華惟深聞言,表情當下變得古怪,半信半疑地瞥了下銀狼。
想不到銀狼直身而起,由臥變蹲,甩了甩尾巴之後將狗頭偏向一側,彷佛真的很不屑他身上的皂色曳撒似的。
濃眉皺起,華惟深質疑地看了看銀狼,又看了看她,真心覺得鬼扯。
小雪驀地望向他,居然捧著小臉蛋,在他沒預料到的時候,臉紅了。
「其實我也覺得,爺穿紅色衣服一定更好看。」她不好意思地說。
那叫她切莫妄言的訓誡,當下噎在了華惟深喉頭,他居然說不出口。
不過事情可不是到此為止,小雪此時又突然望向窗外,方才那只被她放出去的鳥兒慢慢地飛了進來,又停在她的肩頭。
小雪轉頭看向華惟深,「外頭有爺的訪客呢!」
「該不會是這只鳥告訴你的?」華惟深都要氣笑了,這樣怪誕的事,她居然想說服他相信。
小雪沒有再解釋,因為書房外已傳來了腳步聲,李總管的聲音清楚地傳了進來——
「侯爺,戶部蔣侍郎求見。」